海濱故人  4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後,和玲玉雖隔得不遠,仍是相見苦稀,每天除了陪母親兄嫂姊妹談話,就是獨坐書齋,看書唸詩。這一天十時左右,郵差送信來,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內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來,只覺無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時,我到學校去找你,雖沒有一次不是相對無言,但精神上已覺有無限的安慰,現在並此而不能,悵惘何極!



  

上次你的信說,有時想到將來離開了學校生活,而踏進惡濁的社會生活,不禁萬事灰心,我現雖未出校,已無事不灰心了!平時有說有笑,只是把灰心的事擱起,什麼讀書,什麼事業,只是於無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嘗有真樂趣!—我心的苦,知者無人—然亦未始並不幸中之幸,免得他們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於無意中得交着你,又無意於短時間中交情深刻這步田地!這是我最滿意的事,唉!露沙!這的確是我們一線的生機!有無上的價值!



  

說到“人生不幸”,我是以爲然而不敢深思的,我們所想望的生活,並不是烏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應得的生活;若使我們能夠得到應得的生活,雖不能使我們完全滿意,聊且滿意,於不幸的人生中,我們也就勉強自足了!露沙!我連這一層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來身體怎樣,務望自重,有工夫多來信吧!此祝快樂!



梓青書


  露沙接到信後,只感到萬種悽傷,把那信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直到能背誦了,她還是不忍收起—這實在是她的常態,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們的來信,總是這種情形—她悶悶不語,最後竟滴下淚來。本想即刻寫回信,恰巧蔚然來找,露沙才勉強拭乾眼淚,出來相見。

  這時已是黃昏了,西方的豔陽餘輝,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過來,正照在蔚然的臉上,微紅而黑的兩頰邊,似有淚痕。露沙很奇異地問道:“現在怎麼樣?”蔚然悽然說:“不知道爲什麼,這幾天心緒惡劣,要想到西湖,或蘇州跑一趟,又苦於走不開,人生真是乾燥極了!”露沙只嘆了一聲,彼此緘默約有五分鐘,蔚然才問露沙道:“雲青有信嗎?……我寫了三封信去,她都沒有回我,不知道怎樣,你若寫信時,替我問問吧!”露沙說:“雲青前幾天有信來,她曾叫我勸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終究叫你失望……她那個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過太把自己犧牲了!……你對她到底怎樣呢?”蔚然道:“我對於她當然是始終如一,不過這事也並不是勉強得來的,她若不肯,當然作罷,但請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終保持從前的友誼好了。”露沙說:“是呀!這話我也和她談過,但是她說爲避嫌疑起見,她只得暫時和你疏遠,便是書信也擬暫時隔絕,等到你婚事已定後,再和你繼續前此友誼……我想雲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對於你絕非無情,不過她爲了父母的意見,寧可犧牲她的一生幸福……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今年春假,雲青、玲玉、宗瑩、蓮裳,我們五個人,在天津住着。有一天夜裏,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廝並,紅浪碧波,掩映鬥媚。那時候我們坐在日本的神壇的草地上,密談衷心,也曾提起這話,雲青曾說對於你無論如何,終覺抱歉,因爲她固執的緣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創痕……但是她也絕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願受人訾議罷了。後來玲玉就說:這也沒有什麼訾議,現在比不得從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麼忌諱呢?雲青當時似乎很受了感動,就道:“好吧!我現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進行,能成也罷,不成也罷!我只能順事之自然,至於最後的奮鬥,我沒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鬧起來,與家庭及個人都覺得說來不好聽……”當日我們的談話雖僅此而止,但她的態度可算得很明瞭。我想你如果有決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緩以待時機。”蔚然點頭道:“暫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後,玲玉恰好從蘇州來,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吳淞去接劍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裏,晚飯後閒談些時,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點多鐘玲玉就從睡中驚醒,悄悄下了牀梳好了頭。這時露沙也起來了,她們都收拾好了,已經到六點半。因乘車到火車站,距開車纔有十分鐘忙忙買了車票,幸喜車上還有坐位。玲玉臉向車窗坐着,早晨豔陽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嬌美無比,襯着她那似笑非笑的雙靨好像濃綠叢中的紫羅蘭。露沙對她怔怔望着,好像在那裏猜謎似的。玲玉回頭問道:“你想什麼?你這種神情,襯着一身雪般的羅衣,直像那寶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興頭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說得不好意思了,仍回過頭去,佯爲不理。

  半點鐘過去了,火車已停在吳淞車站。她們下了車,到泊船碼頭打聽,那隻美國來的船,還有兩三個鐘頭才進口。她們便在海邊的長堤上坐下,那堤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海濤怒嘯,綠浪澎湃,但四面寂寥。除了草底的鳴蛩、抑抑悲歌外,再沒有其他的音響和怒浪駭濤相應和了。

  兩點多鐘以後,她們又回到碼頭上。只見許多接客的人,已擠滿了,再往海面一看,遠遠的一隻海船,開着慢車冉冉而來。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們往前擠了半天,才站了一個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攏了岸。鼓掌的歡聲和呼喚的笑聲,立刻充溢空際。玲玉只怔怔向船上望着,望來望去終不見劍卿的影子,十分彷徨。只等到許多人都下了船,才見劍卿提着小皮包,急急下船來。玲玉走向前去,輕輕叫道:“陳先生!”劍卿忙放下提包,握着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極了!你幾時來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嗎?……”玲玉說:“是的!讓我給你介紹介紹,”因回過頭對露沙道,“這位是陳劍卿先生。”又向陳先生道:“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見過,便到火車站上等車。玲玉問道:“陳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嗎?”劍卿道:“已都託付一個朋友了,我們便可一直到上海暢談竟日呢!”玲玉默默無言,低頭含笑,把一塊絹帕疊來疊去。露沙只聽劍卿縷述歐美的風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託故走了,玲玉和劍卿到半淞園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時,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蘇州。

  過了幾天,玲玉寄來一封信,邀露沙北上。這時候已經是八月的天氣,風涼露冷,黃花遍地,她們乘八月初三早車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訴露沙,這次劍卿向她求婚,已經不能再堅執了。現在已雙方求家庭的通過,露沙因問她劍卿離婚的手續已辦沒有。玲玉說:“據劍卿說,已不成問題,因爲那個女子已經有信應允他。不過她的家人故意爲難,但婚姻本是兩方同意的結合,豈容第三者出來勉強,並且那個女子已經到英國留學去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那個女子罷了!”露沙沉吟道:“你倒沒什麼對不住她,不過劍卿據什麼條件一定要和這女子離婚呢?”玲玉道:“因爲他們訂婚的時候,並不是直接的,其間曾經第三者的介紹,而那個介紹人又不忠實,後來被劍卿知道了,當時氣得要死,立刻寫信回家,要求家裏替他離婚,而他的家庭很頑固,去信責備了他一頓,他想來想去沒有辦法,只有自己出馬,當時寫了一封信給那個女子,陳說利害。那個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應了他,並且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家人,意思是說,婚姻大事,本應由兩個男女,自己做主,父母所不能強逼,現在劍卿既覺得和她不對,當然準他離異等語。不過她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訂婚的憑證退還,所以前此劍卿向我求婚,我都不肯答應。……但是這次他再三地哀求,我真無法了,只得答應了他。好在我們都有事業的安慰,對於這些事都可隨便。”露沙點頭道:“人世的禍福真不可定,能遊嬉人間也未嘗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後,就在中學裏擔任些鐘點,這時她們已經都畢業了。雲青、宗瑩、露沙、玲玉都在北京,只有蓮裳到天津女學校教書去了。蓮裳在天津認識了一個姓張的青年,不久他們便發生了戀愛,在今年十月十號結婚,她們因約齊一同到天津去參與盛典。

  蓮裳隨遇而安的天性,所以無論處什麼環境,她都覺得很快活。結婚這一天,她穿着天邊彩霞織就的裙衫,披着秋天白雲網成的軟綃,手裏捧着滿蓄着愛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禮堂的中間。男女來賓有的嘖嘖贊好,有的批評她的衣飾。只有玲玉、宗瑩、雲青、露沙四個人,站在蓮裳的身旁,默默無言。彷彿蓮裳是勝利者的所有品,現在已被勝利者從她們手裏奪去一般,從此以後,往事便都不堪回憶!海濱的聯袂倩影,現在已少了一個。月夜的花魂不能再聽見她們五個人一齊的歌聲。她們越思量越傷心,露沙更覺不能支持,不到婚禮完她便悄悄地走了,回到旅館裏傷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們回來了,她兀自淚痕不幹,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從天津回來以後,露沙的態度,再見消沉了,終日悶悶不語。玲玉和雲青常常勸她到公園散心去,露沙只是搖頭拒絕。人們每提到宗瑩,她便淚盈眼簾,悽楚萬狀!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絕勝,雲青打電話邀她家裏談話,她勉強打起精神,坐了車子,不到一刻鐘就到了。這時雲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塊雲母石上坐着,露沙因也上了山,並肩坐在那塊長方石上。雲青說:“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約玲玉、宗瑩我們四個人,清談竟夜,可恨劍卿和師旭把她們倆絆住了不能來—想想朋友真沒交頭,起初情感濃摯,真是相依爲命,到了結果,一個一個都風流雲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餘!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信人了!”露沙說:“世界上的事情,本來不過爾爾,相信人,結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人,何嘗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總而言之,求安慰於善變化的人類,終是不可靠的,我們還是早些覺悟,求慰於自己吧!”露沙說完不禁心酸,對月怔望,雲青也覺得十分悽楚,歇了半天,才嘆道:“從前玲玉老對我說:同性的愛和異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那時我曾駁她這話不對,她還氣得哭了,現在怎麼樣呢?”露沙說:“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瑩最近還有信對我說“十年以後同退隱於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話,若果都相信她們的話,我們的後路只有失望而自殺罷了!”

  她們直談到夜深更靜,仍不想睡。後來雲青的母親出來招呼她們去睡,她們才勉強進去睡了。

  露沙從失望的經驗裏,得到更孤僻的念頭,便是對於最信仰的梓青,也覺淡漠多了。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點多鐘的時候,梓青打電話來邀她看電影,她竟拒絕不去,梓青覺得她的態度很奇怪。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來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遠是孤零的呵!人類真正太殘苛了!任我流涸了淚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沒有一個人肯爲我叫一聲可憐!更沒有人爲我灑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淚!便是我向日視爲一線的光明,眼見得也是暗淡無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訴我說:“前頭沒有路了!”那麼我決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這一錢不值的軀殼,隨萬丈飛瀑而去也好,並頹巖而同墮於千仞之深淵也好,到那時我一切顧不得了。就是殘苛的人類,打着得勝鼓宣佈凱旋,我也只得任他了……唉!心亂不能更續,順祝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這封信,心裏就像萬弩齊發,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嗚咽悲哭,一面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謎始終打不破,一面又覺得對不住梓青,使他傷感到這步田地,智情交戰,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於感情,至於平日故爲曠達的主張,只不過一種無可如何的呻吟。到了這種關頭,自然仍要爲情所勝了,況她生平主張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給蓮裳一封信,裏頭有一段說:

  

“許多聰明人,都勸我說:‘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會上很有發展的機會,爲什麼作繭自束呢?’這話出於好意者的口裏,我當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卻不能不怪他,太不諒人了!……如果人類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吃飯穿衣服兩件事,那麼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濤裏了,豈有今日?……我覺得宛轉因物,爲世所稱倒不如行我所適,永垂罵名呢?乾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還有別的可滋生趣嗎?……”



  露沙的志趣,既然是如此,那麼對於梓青十二分懇摯的態度,能不動心嗎?當時拭乾了淚痕,忙寫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來信,使我不忍卒讀!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渦?所以我幾次三番,想使你覺悟,舍了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誰知你竟誤會我的意思,說出那些痛心話來!唉!我真無以對你呵!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寶貴,就是能彼此諒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餘年,不遇見你,固然是遺憾千古,既遇見你,也未嘗不是夙孽呢?……其實我生平是講精神生活的,形跡的關係有無,都不成問題,不過世人太苛毒了!對於我們這種的行徑,排斥不遺餘力,以爲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難堪,而我們又都是好強的人,誰能忍此?因而我的態度常常若離若即,並非對你信不過,誰知竟使你增無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誠懇地求恕外,還有什麼話可說!願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過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後,又到學校去會露沙,見面時,露沙忽觸起前情,不禁心酸,淚水幾滴了下來,但怕梓青看見,故意轉過臉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擡起頭來。梓青見了這種神情,也覺十分悽楚,因此相對默默,一刻鐘裏一句話也沒有。後來還是露沙問道:“你才從家裏來嗎?這幾天蔚然有信沒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門找人去了,此刻從於農那裏來,蔚然有信給於農,我這裏有兩三個禮拜沒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問道:“蔚然的信說些什麼?”梓青道:“聽於農說,蔚然前兩個星期,接到雲青的信,拒絕他的要求後,苦悶到極點了,每天只是拼命地喝酒。醉後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裏,因爲只有他一個獨子,很希望早些結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進行,究竟怎麼樣還說不定呢!不過他精神的創傷也就夠了。……雲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嗎?”

  “這事真有些難辦,雲青又何嘗不苦痛?但她寧願眼淚向心裏流,也絕不肯和父母說一句硬話。至於她的父母又不會十分了解她,以爲她既不提起,自然並不是非蔚然不嫁。那麼拿一般的眼光,來衡量蔚然這種沒有權術的人,自難入他們的眼,又怎麼知道雲青對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見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壽幾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聽見露沙的一席話,點頭道:“其實雲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奮鬥一點,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堅持不肯,我想還勸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麼了呢?”說到這裏,便停頓住了,後來梓青又向露沙說:“……你的信我還沒復你……都是我對不住你,請你不要再想吧!”說到這裏眼圈又紅了。露沙說:“不必再提了,總之不是冤家不對頭!……你明天若有工夫,打電話給我,我們或者出去玩,免得悶着難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電話給你,現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說着站起來走了。露沙送他到門口,又回學校看書去了。

  宗瑩本來打算在中秋節結婚,因爲預備來不及,現在改在年底了。而師旭信彷彿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瑩家裏直談到晚上十點,才肯回去,有時和宗瑩攜手於公園的蒼松蔭下,有時聯舞於北京飯店跳舞場裏,早把露沙和雲青諸人丟在腦後了。有時遇到,宗瑩必縷縷述說某某夫人請宴會,某某先生請看電影,簡直忙極了,把昔日所談的求學著書的話,一概收起。露沙見了她這種情形,更覺格格不入。有時覺得實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對宗瑩說:“我希望你在快樂的時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瑩聽了這話,似乎很能感動她。但她確不肯認她自己的行動是改了前態,她必定說:“我每天下午還要念兩點鐘英文呢!”露沙不願多說,不過對於宗瑩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從前一刻不離的態度,現在竟弄到兩三個星期不見面,縱見了面也是相對默默,甚至於更引起露沙的傷感。

  宗瑩結婚的前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裏住下,宗瑩自己繡了一對枕頭,還差一點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歡做這種瑣碎的事,但因爲宗瑩的緣故,努力替她繡了兩個玫瑰花瓣。這一夜她們家裏的人忙極了,並且還來了許多親戚,來看她試妝的,露沙嫌煩,一個人坐在她父親的書房,替她做枕頭。後來她父親走了進來,和她談話之間,曾嘆道:“宗瑩真沒福氣呵!我替她找一個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們學校的人,有和那個姓祝的結婚,真是幸福!不但學問好,而且手腕極靈敏,將來一定可以大闊的。……他待宗瑩也不算薄了,誰知宗瑩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麼,只是含笑唯諾而已。等了些時她父親出去了,宗瑩打發老媽子來請露沙吃飯。露沙放下針線,隨老媽子到了堂房,許多豔裝麗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裏,露沙對大家微微點頭招呼了,便和宗瑩坐一處。這時宗瑩收拾得額覆鬈髮,凸凹如水上波紋,耳垂明璫,燦爛與燈光爭耀,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緞袍,手上戴着訂婚的鑽石戒指,銳光四射。露沙對她不住地端相,覺得宗瑩變了一個人。從前在學校時,彷彿是水上沙鷗,活潑清爽。今天卻像籠裏鸚鵡,毫無生氣,闆闆地坐在那裏,任人凝視,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着那些釵光鬢影的女客吃完飯。她母親來替她把結婚時要穿的禮服,一齊換上。祖宗神位前面點起香燭,鋪上一塊大紅氈子,叫人扶着宗瑩向上叩了三個頭。後來她的姑母們,又把她父母請出來,宗瑩也照樣叩了三個頭。其餘別的親戚們也都依次拜過。又把她扶到屋裏坐着。露沙看了這種情形,好像宗瑩明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宗瑩已經告一結束,又見她的父母都悽悽悲傷,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淚,仍舊獨自跑到書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淚。後來客人都散了,宗瑩來找她去睡覺。她走進屋子,一言不發,忙忙脫了外頭衣服,上牀臉向裏睡下。宗瑩此時也覺得有些悽惶,也是一言不發地睡下,其實各有各的心事,這一夜何曾睡得着。第二天天才朦朧,露沙回過臉來,看見宗瑩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說着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伏枕嗚咽。後來還是露沙怕宗瑩的母親忌諱,忙勸住宗瑩。到七點鐘大家全都起來了,忙忙地收拾這個,尋找那個,亂個不休。到十二點鐘,迎親的軍樂已經來了,那種悲壯的聲調,更覺得人肝腸裂碎。露沙等宗瑩都裝飾好了,握着她的手說:“宗瑩!願你前途如意!我現在回去了,禮堂上沒有什麼意思,我打算不去,等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吧!”宗瑩只低低應了一聲,眼圈已經紅潤了,露沙不敢回頭,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裏,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有一天早起家裏忽來一紙電報,說她母親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着電報,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脈,差不多都凝住了,只覺寒戰難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車已開過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車。但這一下半天的光陰,真比一年還難捱。盼來盼去,太陽總不離樹梢頭,再一想這兩天一夜的旅程,不獨悽寂難當,更怕趕不上與慈母一面,疑怕到這裏,心頭陣陣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當北來?

  好容易到了黃昏,宗瑩和雲青都聞信來安慰她,不過人到真正憂傷的時候,安慰決不生效果,並且相形之下,更觸起自己的傷心來。

  夜深了,她們都回去,露沙獨自睡在牀上,思前想後,記得她這次離家時,母親十分不願意,臨走的那天早起,還親自替她收拾東西,叮囑她早些回來—如果有意外之變,將怎樣?她越思量越悽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車。蓮裳這時也在北京,她到車站送她,蓮裳黯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懷起,距此兩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時候,她到蓮裳家裏,問候她母親的病,誰知那時她母親正斷了氣。蓮裳投在她懷裏,哀哀地哭道:“我從今以後沒有母親了!”呵!那時的悽苦,已足使她淚落聲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將怎麼辦?覺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憐,七歲時死了父親,全靠阿母保育教養。有缺憾的生命樹,才能長成到如今,現在不幸的消息,又臨到頭上。……若果再沒有母親,伶仃的身世,還有什麼勇氣和生命的阻礙爭鬥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着蓮裳的手、嗚咽痛哭。蓮裳見景傷情,也不免懷母陪淚,但她還極誠摯地安慰她說:“你不要傷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經好了,也說不定……並且這一路上,你獨自一個,更須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來,豈不更使伯母懸心嗎?”露沙這時卻不過蓮裳的情,遂極力忍住悲聲。

  後來雲青和永誠表妹都來了。露沙見了她們,更由不得傷心,想每回南旋的時候,雖說和她們總不免有惜別的意思,但因抱着極大的希望—依依於阿母時下,同兄嫂妹妹等圍繞於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離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覺悽苦了。但這一次回去,她總覺得前途極可怕,恨不得立時飛到阿母面前。而那可恨的火車,偏偏遲遲不開,等了好久,才聽鈴響,送客的人紛紛下車,宗瑩、蓮裳她們也都和她握手言別,她更覺自己伶仃得可憐,不免又流下淚來。

  在車上只是昏昏懨懨,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唸到阿母病重,就如墮身深淵,渾身起慄,淚落不止。

  不久車子到了江邊,她獨自下了車,只覺渾身疲軟,飄飄忽忽上了渡船。在江裏時,江風尖利,她的神志略覺清爽,但望着那奔騰的江浪,只覺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驚怕。唉!上帝!若果這時明白指示她母親已經不在人間了,她一定要藉着這海浪綴成的天梯,去尋她母親去……過了江,上了滬寧車,再有六七個鐘頭到家了,心裏似乎有些希望,但是驚懼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時,或者阿母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心裏要怎樣的難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絕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於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車偏偏又誤點了,到上海已經十二點半鐘,她急急坐上車奔回家去。離家門不遠了,而急迫和憂疑的程度,也逐層加增,只有極力噓氣,使她的呼吸不至匱塞。車子將轉彎了,家門可以遙遙望見,母親所住的屋子,樓窗緊閉,燈火全熄,再一看那兩扇黑門上,糊着雪白的喪紙。她這時一驚,只見眼前一黑,便昏暈在車上了,過了五分鐘才清醒過來。等不得開門,她已失聲痛哭了。等到哥哥出來開門時,麻衣如雪,涕淚交下,她無力地撲在靈前,哀哀喚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靈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熱交作臥病一星期,才漸漸好了。

  露沙在母親的靈前守了一個月,每天對着阿母的遺照痛哭,朋友們來函勸慰,更提起她的傷心。她想她自己現在更沒牽掛了,把從前朋友們寫的信,都從書箱裏拿出來,一封封看過,然後點起一把火燒了。她覺得眼前空明,心底乾淨,並且決心任造物的撥弄,對於身體毫不保重,生死的關頭,已經打破。有一天夜裏她夢見她的母親來了,彷彿記起她母親已死,痛哭起來,自己從夢中驚醒。掀開帳子一看,星月依稀,四境悽寂,悄悄下了牀,把電燈燃起,對着母親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場。然後含淚寫了一封信給梓青道:

  

梓青:



  

可憐無父之兒復抱喪母之恨,蒼天何極,絕人至此—清夜挑燈,血淚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憂患偏多,自念身世,愴懷無限,阿母死後,益少生趣。沙非敢與造物者抗,似雨後梨花,不禁摧殘,後此作何結局,殊不可知耳!



  

目下喪事已楚,友輩頻速北上,沙亦不願久居此地,蓋觸景傷情,悲愁益不勝也!梓青來函,責以大義,高誼可感。唯沙經此折磨,灰冷之心,有無復燃之望,實不敢必。此後惟飄泊天涯,消沉以終身,誰復有心與利祿徵逐,隨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復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決明旦行矣。申江雲樹,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論哉?……



  露沙寫完信後,天已發亮。因把行李略略檢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車站送她。臨行淒涼,較昔更甚,大家灑淚而別。露沙到京時,雲青曾到車站接她,並且告訴她,宗瑩結婚後不到一個月,便患重病,現在住在醫院裏。露沙覺得人生真太無聊了!黃金時代已過,現在好像秋後草木,只有飄零罷了?

  玲玉這時在上海,來信說半年以內就要結婚,露沙接信後,不像前此對於宗瑩、蓮裳那種動心了,只是淡淡寫了一封賀她成功的信。這時露沙昔日的朋友,一個個都星散了。北京只剩了一個雲青和久病的宗瑩,至於孤雲和蘭馨,雖也在北京,但露沙輕易不和她們見面,所以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學校裏上課外,回來只有昏睡。她這時住在舅舅家裏,表妹們看見她這樣,都覺得很可憂的。想盡種種方法,來安慰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她的表妹知道她和梓青極好,恐怕能安慰她的只是他了,因給梓青寫了一封信道:

  

梓青先生:



  

我很冒昧給你寫信,你一定很奇怪吧?你知道我表姊近來的狀況怎樣嗎?她自從我姑母死後,更比從前沉默了!每天的枕頭上的淚痕,總是不幹的,我們再三地勸慰,終無益於事,而她的身體本來不好,哪經得起此種的殷憂呢?你是她很好的朋友,能不能想個法子安慰她?我盼望你早些北來,或者可稍煞她的悲懷!



  

我們一家人,都爲她擔憂,因爲她向來對於人世,多抱悲觀,今更經此大故,難保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要說起她,也實在可憐,她自幼所遇見的事,已經很使她感覺世界的冷苛,現在母親又棄她而去,一個人四海飄泊,再有勇氣的人,也不禁要志餒心灰呵!你有方法轉移她的人生觀嗎?盼望得很,再談吧!此祝康樂!



露沙的表妹上


  露沙這一天早起,覺得頭腦十分沉悶,因走到院子裏站了半晌,纔要到屋裏去梳頭,聽差的忽進來告訴她說,有一個姓朱的來訪。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誰,走到客廳,看見一個女子,面上微麻,但神情眼熟得很,好像見過似的,凝視了半天,才駭然問道:“你是心悟嗎?我們三年多不見了!……你從哪裏來?前些日子竹蓀有信來,說你去年出天花,很危險,現在都康全了?”心悟黯然道:“人事真不可料,我想不到活到二十幾歲,還免不了出這場天災,我早想寫信給你,但我自病後心情灰冷,每逢提筆寫信,就要觸動我的傷感。人們都以爲我病好了,來稱賀我!其實能在那時死了,比這樣活着強得多呢!”露沙說:“災病是人生難免的,好了自然值得稱賀,你爲什麼說出這種短氣的話來?”心悟被露沙這麼一問,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般,低頭哽咽,歇了半天,她才說:“我這病已經斷送了我夢想的前途,還有什麼生趣?”露沙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爲不過她一時的感觸,不願多說,因用別的話叉開,談了些江浙的風俗,心悟也就走了。

  過了幾天,蘭馨來談,忽問露沙說:“你知道你朋友朱心悟已經解除婚約了嗎?”露沙驚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怪道那天她那樣情形呢!”蘭馨因問什麼情形,露沙把當日的談話告訴她。蘭馨嘆道:“做人真是苦多樂少,像心悟那樣好的人,竟落到這步田地?真算可憐!心悟前年和一個青年叫王文義的訂婚,兩個人感情極好,已經結婚有期,不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來,病勢十分沉重,直病了四個多月纔好。好了之後臉上便落了許多麻點,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偏偏心悟古怪心腸,她說:‘男子娶妻,沒一個不講究容貌的,王文義當日再三向她求婚,也不過因愛她的貌,現在貌既殘缺,還有什麼可說,王文義縱不好意思,提出退婚的話,而他的家人已經有閒話了。與其結婚後使王文義不滿意,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心悟這種的主張發表後,她的哥哥曾勸止她,無奈她執意不肯,無法只得照她的話辦了。王文義起初也不肯答應,後來經不起家人的勸告,也就答應了。離婚之後心悟雖然達到目的,但從此她便存心逃世,現在她哥哥姊妹們都極力勸她。將來怎麼樣,還說不定呢!”蘭馨說完了,露沙道:“怎麼年來竟是這些使人傷心的消息呵!心悟從前和我在中學同校時,是個極活潑勇進的人,現在只落得這種結果,唉!前途茫茫,怎能不使人望而生畏!”不久蘭馨走了。露沙正要去看心悟,郵差忽送來一封信,是梓青寄的。她拆開看道:

  

露沙!露沙!



  

你真忍決心自戕嗎?固然世界上的人都是殘忍的,但是你要想到被造物所撥弄的,不止你一個人呵,你縱不愛惜自己,也當爲那同病的人,稍留餘地!你若決絕而去,那同病者豈不更感孤零嗎?



  

露沙!我唯有自恨自傷,沒有能力使你減少悲懷,但是你曾應許我做你唯一的知己,那麼你到極悲痛的時候,也應爲我設想,若果你竟自絕其生路,我的良心當受何種酷責?唉!露沙!在形式上,我固沒有資格來把你孤寂的生活,變熱鬧了。而在精神上,我極誠懇地求你容納我,把我火熱的心魂,伴着你蕭條空漠的心田,使她開出燦爛生趣的花,我縱因此而受任何苦楚,都不覺悔的。露沙!你應允我吧!



  

我到京已兩日,但事忙不能立時來會你,明天下午我一定到你家裏來,請你不要出去。別的面談,祝你快活!



梓青


  露沙看過信後,不免又傷感了一番,但覺得梓青待她十分誠懇,心裏安慰許多,第二天梓青來看她,又勸她好些話,並拉她到公園散步,露沙十分感激他,因對梓青道:“我此後的幾月,只是爲你而生!”梓青極受感動,一方面覺得露沙引自己爲知己,是極榮幸的,但一方面想到那不如意的婚姻,又萬感叢集,明知若無這層阻礙,向露沙求婚,一定可操左券,現在竟不能。有一次他曾向露沙微露要和他妻子離婚的意思,露沙悽然勸道:“身爲女子,已經不幸!若再被人離棄,還有生路嗎?況且因爲我的緣故,我更何心?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無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過不去……不過我們相知相諒,到這步田地,申言絕交,自然是矯情。好在我生平主張精神生活,我們雖無形式的結合,而兩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況且我是劫後餘灰,絕無心情,因結婚而委身他人,若果天不絕我們,我們能因相愛之故,在人類海里,翻起一堆巨浪,也就足以自豪了!”梓青聽了這話,雖極相信露沙是出於真誠,但總覺得是美中不足,仍不免時時悵惘。

  過了幾個月,蔚然從上海寄來一張紅帖,說他已與某女士訂婚了,這帖子一共是兩張,一張是請她轉寄給雲青的,雲青接到帖子以後,曾作了一首詩賀蔚然道:

  

燕語鶯歌,



  

不是讚美春光嬌好,



  

是賀你們好事成功了!



  

祝你們前途如花之燦爛!



  

謝你們釋了我的重擔!



  雲青自得到蔚然訂婚消息後,轉比從前覺得安適了,每天努力讀書,閒的時候,就陪着母親談話,或教弟妹識字,一切的交遊都謝絕了,便是露沙也不常見。有時到醫院看看宗瑩的病,宗瑩病後,不但身體孱弱,精神更加萎靡,她曾對露沙說:“我病若好了,一定極力行樂,人壽幾何?並且像我這場大病,不死也是僥倖!還有什麼心和世奮鬥呢?”露沙見她這種消沉,雖有悽楚,也沒什麼話可說。

  過了半年宗瑩病雖好了,但已生了一個小孩子,更不能出來服務了,這時雲青全家要回南。雲青在北京讀書,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妹都在外國求學,母親在家無人侍奉,所以她決計回去。當臨走的前一天,露沙約她在公園話別。她們到公園時才七點鐘,露沙揀了海棠蔭下的一個茶座,邀雲青坐下。這時園裏遊人稀少,晨氣清新,一個小女娃,披着滿肩柔發,穿着一件洋式水紅色的衣服,露出兩個雪白的膝蓋,沿着荷池,跑來跑去,後來蹲在草地上,採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隨身坐在碧綠的草上,低頭凝神編玩意。露沙對着她怔怔出神,雲青也仰頭向天上之行雲望着,如此靜默了好久,雲青才說:“今天蘭馨原也說來的,怎麼還不見到?”露沙說:“時候還早,再等些時大概就來了。……我們先談我們的吧!”雲青道:“我這次回去以後,不知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露沙說:“我總希望你暑假後再來!不然你一個人回到孤僻的家鄉,固然可以遠世慮,但生氣未免太消沉了!”雲青悽然道:“反正做人是消磨歲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學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多難,我們又不慣與人爭逐,倒不如回到鄉下,還可以享一點清閒之福。閉門讀書也未嘗不是人生樂事!”她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想了一想又問露沙道:“你此後的計劃怎樣?”露沙道:“我想這一年以內,大約還是不離北京,一方面仍理我教員的生涯,一方面還想念點書,一年以後若有機會,打算到瑞士走走;總而言之,我現在是赤條條無牽掛了。做得好呢,無妨繼續下去,不好呢,到無路可走的時候,碧玉宮中,就是我的歸局了。”雲青聽了這話,露出很悲涼的神氣嘆道:“真想不到人事變幻到如此地步,兩年前我們都是活潑極的小孩子,現在嫁的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邊上游樂,真是做夢。現在蓮裳、玲玉、宗瑩都已有結果,我們前途茫茫,還不知如何呢?……我大約總是爲家庭犧牲了。”露沙插言道:“還不至如是吧!你縱有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你如此。”雲青道:“那倒不成問題,只要我不點頭,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露沙道:“人生行樂罷了,也何必過於自苦!”雲青道:“我並不是自苦……不過我既已經過一番磨折,對於情愛的路途,已覺可怕,還有什麼興趣再另外作起?……昨天我到叔叔家裏,他曾勸我研究佛經,我覺得很好,將來回家鄉後,一切交友都把它謝絕,只一心一意讀書自娛,至於外面的事,一概不願聞問。若果你們到南方的時候,有興來找我,我們便可在堤邊垂釣,月下吹簫,享受清雅的樂趣,若有興致,做些詩歌,不求人知,只圖自娛。至於對社會的貢獻,也只看機會許我否,一時尚且不能決定。”

  她們正談到這裏,蘭馨來了,大家又重新入座,蘭馨說:“我今天早起有些頭昏,所以來遲!你們談些什麼?”雲青說:“反正不過說些牢騷悲抑的話。”蘭馨道:“本來世界上就沒有不牢騷的人,何怪人們愛說牢騷話!……但是我比你們更牢騷呢!你知道嗎?我昨天又和孤雲生了一大場氣。孤雲的脾氣可算古怪透了。幸虧是我的性子,能處處俯就她,才能維持這三年半的交誼,若是遇見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絕交了!”雲青道:“你們昨天到底爲什麼事生氣呢?”蘭馨嘆道:“提起來又可笑又可氣,昨天我有一個親戚,從南邊來,我請他到館子吃飯。我就打電話邀孤雲來,因爲我這親戚,和孤雲家裏也有來往,並且孤雲上次回南時也曾會過他,所以我就邀她來。誰知她在電話裏冷冷地道:“我一個人不高興跑那麼遠去。”其實她家住在東城,到西城也並不遠,不過半點鐘就到了!—我就說:“那麼我來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應了。後來我巴巴從西城跑到東城,陪她一齊來,我待她也就沒什麼對不住她了。誰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做出十分不耐煩的樣子說:“這怪熱的天我真懶出去。”我說:“今天還不大熱,好在路並不十分遠,一刻就到了。”她聽了這話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飯館,她只低頭看她的小說,問她吃什麼菜,她皺着眉頭道:“隨便你們挑吧。”那麼我就挑了。吃完飯後,我們約好一齊到公園去。到了公園我們正在談笑,她忽然板起臉來說:“我不耐煩在這裏老坐着,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裏暢談吧!”說完就立刻嚷着:“洋車!洋車!”我那親戚看見她這副神氣,很不好過,就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一齊回去吧。”孤雲說:“不必!你們談得這麼高興,何必也回去呢?”我當時心裏十分難過,覺得很對不住我那親戚,使人家如此難堪!……一面又覺得我真不值!我自和她交往以來,不知賠卻多少小心!在我不過覺得朋友要好,就當全始全終……並且我的脾氣,和人好了,就不願和人壞,她一點不肯原諒我,我想想真是痛心!當時我不好發作,只得忍氣吞聲,把她招呼上車,別了我那親戚,回學校去。這一夜我簡直不曾睡覺,想起來就覺傷心,”她說到這裏,又對露沙說,“我真信你說的話,求人諒解是不容易的事!我爲她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雲青道:“想不到孤雲竟怪僻到這步田地。”露沙道:“其實這種朋友絕交了也罷!……一個人最難堪的是強不合而爲合,你們這種的勉強維持,兩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來?”

  蘭馨沉思半天道:“我從此也要學露沙了!……不管人們怎麼樣,我只求我心之所適,再不輕易交朋友了。雲青走後可談的人,除了你(向露沙說)也沒有別人,我倒要關起門來,求慰安於文字中。與人們交接,真是苦多樂少呢!”雲青道:“世事本來是如此,無論什麼事,想到究竟都是沒意思的。”

  她們說到這裏,看看時候已不早,因一齊到來今雨軒吃飯。飯後雲青回家,收拾行裝,露沙、蘭馨和她約好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車站見面,也就回去了。

  雲青走後,露沙更覺得無聊,幸喜這時梓青尚在北京,到苦悶時,或者打電話約他來談,或者一同出去看電影。這時學校已放了暑假,露沙更閒了,和梓青見面的機會很多,外面好造謠言的人,就說她和梓青不久要結婚,並且說露沙的前途很危險,這話傳到露沙耳裏,十分不快,因寫一封信給梓青說:

  

梓青!



  

吾輩夙以坦白自勉,結果竟爲人所疑,黑白倒置,能無悵悵!其實此未始非我輩自苦,何必過尊重不負責任之人言,使彼喜含毒噴人者,得逞其伎倆,弄其狡獪哉?



  

沙履世未久,而懷懼已深!覺人心險惡,甚於蛇蠍!地球雖大,竟無我輩容身之地,欲求自全,只有去此濁世,同歸於極樂世界耳!唉!傷哉!



  

沙連日心緒惡劣,蓋人言嘖嘖,受之難堪!不知梓青亦有所聞否?世途多艱,吾輩將奈何?沙怯懦勝人,何況刺激頻仍,脆弱之心房,有不堪更受驚震之憂矣!梓青其何以慰我?臨楮悽惶,不盡欲言,順祝康健!



露沙上


  梓青接到信後,除了極力安慰露沙外,亦無法制止人言。過了幾個月,梓青因友人之約,將要離開北京,但是他不願拋下露沙一個人,所以當未曾應招之前,和露沙商量了好幾次。露沙最初聽見他要走,不免覺得悵悵,當時和梓青默對至半點鐘之久,也不曾說出一句話來。後來回到家裏,獨自沉沉想了一夜,覺得若不叫梓青去,與他將來發展的機會,未免有礙,而且也對不起社會,想到這裏,一種激壯之情潮涌於心。第二天梓青來,露沙對他說:“你到南邊去的事情,你就決定了吧!我覺得這個機會,很可以施展你生平的抱負……至於我們暫時的分別,很算不了什麼,況我們的愛情也當有所寄託,若徒徒相守,不但日久生厭,而且也不是我們的夙心。”梓青聽了這話,仍是猶疑不決道:“再說吧!能不去我還是不去。”露沙道:“你若不去,你就未免太不諒解我了!”說着悽然欲泣,梓青這才說:“我去就是了!你不要難受吧!”露沙這才轉悲爲喜,和他談些別後怎樣消遣,並約年假時梓青到北京來。他們直談到日暮才別。

  雲青回家以後曾來信告訴露沙,她近來生活十分清靜,並且已開始研究佛經了,出世之想較前更甚,將來當買田造廬于山清水秀的地方,侍奉老母,教導弟妹,十分快樂。露沙聽見這個消息,也很覺得喜慰,不過想到雲青所以能達到這種的目的,因爲她有母親,得把全副的心情,都寄託在母親的愛裏,若果也像自己這樣飄零的身世……便怎麼樣?她想到這裏不禁又傷感起來。

  有一天露沙正在書房,看《茶花女遺事》,忽接到雲青的來信,裏頭附着一篇小說。露沙打開一看,見題目是《消沉的夜》其內容是:

  

只見慘綠色的光華,充滿着寂寞的小園,西北角的榕樹上,宿着啼血的杜鵑,悽悽哀鳴,樹蔭下坐着個年約二十三四的女郎,凝神仰首。那時正是暮春時節,落花亂瓣,在清光下飛舞,微風吹皺了一池的碧水。那女郎沉默了半晌,忽輕輕嘆了一口氣,把身上的花瓣輕輕拂拭了,走到池旁,照見自己削瘦的容顏,不覺吃了一驚,暗暗嘆道:“原來已憔悴到這步田地!”她如悲如怨,倚着池旁的樹幹出神,迷忽間,彷彿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青年,對她苦笑,似乎說:“我赤裸裸的心,已經被你拿去了,現在你竟耍弄了我!唉!”那女郎這時心裏一痛,睜眼一看,原來不是什麼青年,只是那兩竿翠竹,臨風搖擺罷了。



  

這時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凌逼人,她便慢慢踱進屋裏去了,屋裏的月光,一樣的清涼如水,她便擁衣睡下。朦朧之間,只見一個女子,身披白絹,含笑對她招手,她便跟了去。走到一所樓房前,樓下屋窗內,燈光亮極,她細看屋裏,有一個年輕的女子,背燈而坐,手裏正拿着一本書,側首凝神,好像聽她旁邊坐着的男子講什麼似的,她看那男子面容極熟,就是那個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將耳頭靠在窗上細聽。只聽那男子說:“……我早應當告訴你,我和那個女子交情的始末。她行止很端莊,性情很溫和,若果不是因爲她家庭的固執,我們一定可以結婚了。……不過現在已是過去的事,我述說愛她的事實,你當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說到這裏,回頭望着那女子,只見那女子含笑無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說:“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說愛她的事實,我只怒你爲什麼不始終愛她呢?”那青年似露着悲涼的神情說:“事實上我固然不能永遠愛她,但在我的心裏,卻始終沒有忘了她呢!……”她聽到這裏,忽然想起那人,便是從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說女子,就是自己,不覺想起往事,心裏不免悽楚,因掩面悲泣。忽見剛纔引她來的白衣女郎,又來叫她道:“已往的事,悲傷無益,但你要知道許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這戴紫金冠的魔鬼剝奪了!你看那不是他又來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見有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戴着金碧輝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個大字是“禮教勝利”。她看到這裏,心裏一驚就醒了,原來是個夢,而自己正睡在牀上,那消沉的夜已經將要完結了,東方已經發出清白色了。



  露沙看完雲青這篇小說,知道她對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爲她傷感,悶悶枯坐無心讀書。後來蘭馨來了,才把這事忘懷。蘭馨告訴她年假要回南方,問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約好,叫梓青年假北來,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說他事情大忙,一時放不下,希望露沙南來,因此露沙就答應蘭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後,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墳上祭掃一番,和兄妹盤桓幾天,就到蘇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裏住了一星期。後來梓青來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靜安寺路一帶散步,梓青對露沙說:“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應我不?”露沙說:“你先說來再商量好了。”梓青說:“我們的事業,正在發韌之始,必要每個同志集全力去作,纔有成熟的希望,而我這半年試驗的結果,覺得能實心踏地做事的時候很少,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爲懸懷於你……所以我想,我們總得想一個解決我們根本問題的方法,然後才能談到前途的事業。”露沙聽了這話,呻吟無言……最後只說了一句:“我們從長計議吧!”梓青也不往下說去,不久他們回去了。

  過了幾個月,雲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雲青!



  

別後音書苦稀,只緣心緒無聊,握管益增悵惘耳。前接來函,借悉雲青鄉居清適,欣慰無狀!沙自客臘南旋,依舊愁怨日多,歡樂時少,蓋飄萍無根,正未知來日作何結局也!時晤梓青,亦鬱悒不勝;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險峻,前途多難,而不甘躑躅歧路,抑鬱瘦死。前與梓青計劃竟日,幸已得解決之策,今爲雲青陳之。



  

曩在京華沙不曾與雲青言乎?梓青與沙之情愛,成熟已久,若環境順適,早賦于飛矣,乃終因世俗之梗,夙願莫遂!沙與梓青非不能剷除禮教之束縛,樹神聖情愛之旗幟,特人類殘苛已極,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懼耳!



  

日前曾與梓青,同至吾輩昔遊之地,碧浪滔滔,風響悽悽,景色猶是,而人事已非,悵望舊遊,都作雨後梨花之飄零,不禁酸淚沾襟矣!



  

吾輩於海濱徘徊竟日,終相得一佳地,左繞白玉之洞,右臨清溪之流,中構小屋數間,足爲吾輩退休之所,目下已備價購妥,只待鳩工造廬,建成之日,即吾輩努力事業之始。以年來國事蜩螗,固爲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輩則志不斯,唯欲於此中留一愛情之紀念品,以慰此乾枯之人生,如果克成,當攜手言旋,同逍遙於海濱精廬;如終失敗,則於月光臨照之夜,同赴碧流,隨三閭大夫遊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運,誠難預期,設吾輩卒不歸,則當留此廬以饗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瑩、玲玉、蓮裳諸友,不另作書,幸雲青爲我達之。此牘或即沙之絕筆,蓋事若不成,沙亦無心更勞楮墨以傷子之心也!臨書悽楚,不知所云,諸維珍重不宣!



露沙書


  雲青接到信後,不知是悲是愁,但覺世界上事情的結局,都極慘淡,那眼淚便不禁奪眶而出。當時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給玲玉、宗瑩、蓮裳。過了一年,玲玉邀雲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時候,她們便繞道到從前舊遊的海濱,果然看見有一所很精緻的房子,門額上寫着“海濱故人”四個字,不禁觸景傷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敗,屋邇人遠,徒深馳想,若果竟不歸來,留下這所房子,任人憑弔,也就太覺多事了!

  她們在屋前屋後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雲霧罩滿,天空星光閃爍,才灑淚而歸。臨去的一霎,雲青兀自嘆道:“海濱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賦歸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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