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淚

  這時候春天已快完了!尤牧師家裏那兩棵大白梨樹上,已經沒有花朵;我隔着窗子望過去,幾個和棗一般大的小梨,掛在枝子上;我便問尤老太太道:“這梨樹種了幾年了?結的梨還能吃嗎?”尤老太太眯縫着眼,側着頭,向窗外望了望道:“那個嗎?……還能吃……種的年代已不少了!”說着便又用手指掐算了半天道:“哼!……差不多和比倫一般年紀呢?日子真快呵!比倫已經十三歲了……便是你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說着又對我望了望。

  我聽了尤老太太的話,便不由得想起以往許多的陳跡來了!我記得十一年前,我不過是十二歲的孩子;因爲過於頑皮的緣故,我的母親便把我送到尤老太太這裏來,請她用嚴厲的方法訓練我,這時尤老太太正作着修道院的院長,並且在這修道院裏還附屬着一個高等小學校,尤老太太便叫我在一年級的課堂裏上課;我初到這裏來時,很覺得不慣;她們常常用很嚴厲的眼光,凝視我,每逢我臥在草地上,和那隻白毛獅子狗玩耍的時候,沒有一次不被尤老太太責罰的!還有一次我爲這個過失,被關在一間又黑又陰的地窖裏;那個可恨沒有憐憫心的黑貓,真把我嚇死了!當時我便大聲痛哭,喊叫起來,還好慈愛的白教師從這裏過,聽見我的哭聲,便開了地窖,把我領了出來;那時尤老太太也因爲聽見我哭叫的聲音趕來了,見我已經出來,伏在白教師懷裏抖顫着的可憐形狀,便改了她的怒容,露着愁悶的神氣,嘆了一聲道:“孩子!你該聽話了吧!……這種的懲罰是上帝常常馴練他的小羊的。”我當時憤恨極了!嘴裏雖不敢說甚麼;心裏着實的想咒罵她。

  後來因爲起了革命的戰事,我全家都移往天津去了,母親便叫人把我接回來;我臨離修道院的時候,白教師親自送我上了車,還微笑和我說:“可愛的孩子!願上帝保佑你!祝福你!……我們或者還可以再見呢!”我這時不知怎麼也會覺得不好過起來,坐在車上,凝視白教師慈愛而微含淚痕的眼波,我又跳下車來,俯在白教師懷裏嗚嗚咽咽哭起來了!這時尤老太太也來到門口送我上車;見我又跳下來,便奇異的嘆着道:“唉!上帝的小羊!現在應該分別了!……不要悲傷!孩子!上帝可以保佑你使我們一定有相見的日子,至遲也過不了最後受裁判的時候!……孩子!你捨不得那隻狗嗎?那實在是你的小伴侶!天父一樣的也愛惜那些生物呢!不要悲傷!到處都有你的好伴侶;因爲上帝承認一切人都是他的兒子!基督一樣的要替他們流血!孩子!你明白嗎?去吧!去吧!”我聽了尤老太太這些話,心裏已覺安慰了許多!又經車伕的催促,沒法子又跳上車子,車伕很快的加了兩鞭,那馬便放開蹄子,向前飛奔去了。沒有五分鐘已看不見那尤老太太和白教師的影兒了。

  自從那次分別後,我家裏雖然不久又回到北京來,但是我已經改了求學的地點;一直不曾到那裏去,現在不覺已是十一年了!

  尤老太太這時正掀着那《頌主詩歌》看,嘴裏也不住的哼哼着,和十一年前的樣子似乎沒有變更;不過嗓音覺得微弱些,頭髮更白了,竟和銀絲那麼白得發亮,——因爲她正迎着太陽坐着——臉上的皺紋也深了,量起來總有兩三分的光景,我看到這裏也不禁嘆道:——

  “光陰實在快得和馬跑一樣,我們不見已經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嗎?可怕的日子。快得竟不容人喘氣!像這個樣子甚麼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嗎?”尤老太太說着不住的嘆息着;我也沒話回答她,只是怔怔地在那裏回想,那一句:“什麼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嗎?”尤老太太見我不回答她的話,便又說道:“你們青年的人,大約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們高高興興在那裏度春天的光陰;那裏知道,一轉眼可怕的秋天和冬天,便追着你們的後邊來了!那時你們或者明白,什麼事情都是一瞥就過去了!”

  “是的!我們很明白事情真正和流水一般,一瞥就完了!過去了!”我隨隨便便地,這麼答應,其實我這時那有工夫,想到這些上頭去呢?我正在回憶她——可親可愛的白教師呢?她一副純潔溫藹的眼波,時時流露出誠實和慈悲的表示來;襯着她那時現笑容的嘴脣,——不厚不薄的嘴脣皮,——實在沒有一點不適當的樣子,她總喜歡穿着一身白衣服,彷彿聖母那般純潔!那般尊嚴!她每次跪在神像前祈禱;我聽了她那懇摯的聲調,我不由得便要大受感動,……現在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回想她便怎麼樣呢?我實在很願意知道一點關於她的消息呢!……這個尤老太太許知道,我便決定問她了。

  “尤老太太!你能告訴點關於白教師的消息嗎?……我實在很記念她!”

  “呵!孩子!……你現在大了!但是我還是稱你孩子吧!孩子是沒有罪孽的……你願意知道白教師的消息嗎?……不錯!少年人總是有好奇心!”

  尤老太太一邊說着,一邊用手理平那本聖書已經卷疊起來的書角;說到這裏,忽然又把話截斷,說別的去;用手指着那特別卷疊的書角說:“孩子們用東西永不知道愛惜……三角錢原不是很容易的呢!”我還是記掛白教師的消息,見她停住不說,因又提醒她道:

  “白教師到底怎麼樣呵!”

  “哦!果然孩子們沒有忍耐心,這算什麼你便急了!……好!好!你把椅子靠近我些。”我果真把椅子向她挪了一挪。

  “好孩子!……到底不和從前那樣頑皮了!……上帝要永遠保佑你呵!”尤老太太說着話又把眼鏡脫了下來;謹謹慎慎把他放在盒子裏,用手絹擦了擦眼睛,對我看了看才說道:

  “孩子!注意聽着呵!……不!當我告訴你她的消息之前,我應當禱告上帝!使她的光榮,永遠普照在世界上!”說着她果真跪在神像前,發着誠懇的高聲禱告說:——

  “主呵!我們的天父!你是極慈悲的!你願意人類都爲他們的朋友捨命!愛他們的同伴和自己一樣!主呵!時機到了!求你幫助我,能使我的話,深深印在這個少年人的心上,愛她的同伴,和她自己一樣!……主呵!我知道你必不拒絕我的請求呵!慈愛的天父!……阿們。”

  她誠懇的聲調,使我受了極大的感動;不由自主也跪在她的旁邊了!

  尤老太太禱告完,站了起來,滿面露着安寧的微笑說道:“孩子!我們這裏坐着吧!現在可以開始說這段故事了!”我們就都到靠窗戶那邊的椅子上坐下。

  “孩子!你記得你爲什麼緣故離開我這裏嗎?”

  “是的!我很記得!就是爲了革命的戰事!”尤老太太聽我這樣回答,便點點頭嘆了一口氣道:“不錯!你記性很不壞!……但是這種深刻的印象,誰都不容易把他忘記呢?……流了多少血呵!唉!上帝!……罪過!差不多成了河了!最可怕的在這修道院門前,大槐樹上,掛着那個沒有頭,脖頸縮在腔子裏邊去,滿了血痕的屍首,我那天真是不舒服!不幸的,殘忍的,人類我爲他們流淚!我爲他們羞辱!爲什麼自己這樣殘害自己?”尤老太太說到這裏當真的流下淚來,我也不免一陣心酸,覺得他們實在太殘忍了!

  “自從發見那個死屍之後,我在聖母的神像前,爲他們祈禱了整整一個禮拜,有一天我正在替他們懺悔,禱告得最痛切的時候,我實在禁不住爲他們痛哭!忽然聽見一個人很深沉嘆息的聲音,我這時候真以爲聖母顯現,便慢慢擡起頭來,往神像前面一看,只是一個人穿着潔白的大衣,低着頭,垂着眼皮,絲毫不動的站在那裏;那種靜穆幽深的神情,我一時竟糊塗了,認不出她便是白教師,我用手在我胸前畫了十字,又繼續祈禱下去,那聲調更加誠懇了!等到起來的時候,忽見那個女子,也跪在那神像的面前呢!這時我才認出她來,我便問她。

  “‘你也是爲那屍首的緣故,來替他們懺悔嗎?’她便嘆了一聲道:‘這不過戰事的開始呵!比這個殘忍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那麼我們應當怎麼樣呢?’我不免懷疑着這麼問白教師,她只流着淚說:‘這隻有求上帝幫助我們,用基督的名義喚醒他們罪惡的夢!……因爲基督是吩咐他的門徒,愛他們的朋友,和愛自己一樣!’

  “好!這個使命要誰去擔當呢!……差不多他們的心和鐵一樣的硬了!他們看流血是一件下酒的美菜呢!”

  尤老太太述到這裏,便拍着我的肩膀說:“這些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他們流的血都已幹得沒有痕跡!但是現在怎麼樣呢?……他們現在不革命了,流的血倒快成了海了!這是爲甚麼?……唉!怕只有上帝知道吧!”尤老太太這時端起茶杯,嚥了一口茶,用手摸了摸她額上那深而且寬的皺紋,又接着往下說道:——

  “自從我們在神像前,遇見的那一天分手後,我一直五天,沒有看見白教師,我很覺得奇怪!平常她不是這樣的,我們差不多,每一日在朝晨上查經的時候,都要見面一次的;……當時我很責怪她!……少年人作事沒有一點計算,這種亂烘烘的時代,還敢到街上亂跑去,我問了她同住的朋友,她們也不明白她,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就知道她在前五日的一個下午,她穿上出門旅行的外衣,手裏提了一個小皮包,匆匆地出大門去了。她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曾遇見那個看門的猶大,她只告訴他,有要緊的事,出去走走,別的她也全沒多說一句。

  “一直過了兩禮拜,還不見她回來;大家的確驚慌起來,我更沒了主意!便跑到李牧師那裏,請他派人去探訪探訪,李牧師便派了四個美國兵到大街各巷找了幾天,也一點蹤影都沒有!……唉!孩子!你們大約沒有嘗過這種驚人的風波吧!

  “又過了兩天,忽然接到她一封信,這封信是在天津發的,她信裏說:——

“‘在基督的足下,不幸發生了自己殘害自己的罪惡來,誰能不爲這事傷心和羞恥呢?……在一堆的小羊裏,我們看見了一個猛虎,來欺辱他們,我們不能不憤怒去趕開他,沒有愛心的強暴!爲這些小羊的保護者!若果我們看見一羣羊,他們自己紛爭起來了!甚至於大羊咬起小羊的脖頸來!我們怎麼樣呢?他們原是同類呵!唉,天下最可傷心的事,有過於這個的嗎?最羞恥的事,有過於這個嗎?不幸的羊羣,現在真真自相殘害起來了!他們在湖北、武昌設下可怕的槍炮,他們的血已經成了河了!他們還沒有明白他們的錯誤,唉!親愛的院長呵!我願意擔當上帝的使命,去喚醒他們的迷夢,這是上帝委託我的,——是我應盡的責任,我在天津耽擱兩天;還要折回來到漢口去,但是我沒有機會,和你握別了!我們預備在上帝那裏見吧!願上帝祝福你!’


“她這封信到了以後,我們便都到禮拜堂爲她祈禱上帝,幫助她早早成功!但從那天以後,我們便不知道她的蹤跡了!不久戰事終止,共和成功,我們會友正在禮拜堂聚會,感謝基督的恩惠;使人類不再發生,拿流血作下酒的菜的殘忍心。忽聽見一個少年痛哭的聲音,我們知道他一定有甚麼很傷心的罪惡,所以我們也都替他懇切的懺悔!禱告完了,我們都站起來,同唱《頌主詩歌》,……孩子!這種習慣!你應該還記得吧!……我們那時按着這個順序,聚完會,正要散會的時候;忽見適才痛哭的少年,跑到宣道臺上來說:‘諸位親愛的會友呵!唉!慈悲的天父!’他又不禁的流下淚來!我們到會的人沒有一個臉上不現着驚奇的神氣,……孩子!你知道!我那時候也免不了驚奇呢!……我今年活到五十二歲只見過這麼一次呢!


“那少年哭了半天,他才又接下去說:‘我在上帝面前犯了極大的罪,我的手殺死過許多我的同伴!——爲了戰爭的緣故——他們流的血,可以把我飄起來,送到黑暗深坑裏去!但是我還是不明白,我是犯了不可懺悔的罪!有一天,我正在殺戮我的敵軍,最出力的時候,——因爲我是把他們戰敗了;所以我心裏着實的快意!我覺得我的槍和刀,也非常活潑,和我一樣露着笑容,忽然在我身後,發現了很奇異的聲音,我不免回過頭來一看,只見紅十字隊的一個隊員叫作白吾性的,站在我的身後,眼裏滿蓄淚水,臉色慘白着,我看了忽然手便軟了!不能再去殘害我的同類了!因問她說你爲什麼這個樣子?’


“‘唉!可憐的熊海夫,你殺了他們覺得怎麼樣?’唉!諸君!我對於白女士所問的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殺他們一個頭,便好像從西瓜梗上,切下一個西瓜來,殺了就完了!我覺得怎麼樣?但是當時我被她真誠熱情激動了,我便不能不想一想,我殺了他們,覺得怎麼樣了!唉呀!諸君!我嚐到了靈魂上的痛苦了!當真我這時覺得滿身都是罪惡!和獰鬼一樣的殘忍!他們的頭,和我的頭,一樣長在脖子上,這是很自然的,我爲什麼要把他故意的割下來呢?我當時越想越苦痛,我的靈魂真是受了絕大的創,忽然流下淚來,我把手裏的槍刀都拋棄了,跪在她,——純潔的天使——面前求她赦免我的罪,求她替我懺悔,她很溫和在我額上親了一下說道:‘上帝一定祝福你!……他永遠不棄掉迷路能回頭的小羊!’我這時心裏得了她的洗刷,果然輕鬆多了!正要和她一齊回營去,誰知敵軍乘我們沒有防備,冷不防放過一槍來,正射在她的胸口上,唉!可憐她不久便到上帝那裏去了!她臨死的時候,還微笑說:‘熊先生我能使你回到你應該走的正路上去,永遠愛你的同伴,這是我最榮幸的紀念!我們再見吧!到上帝那裏便可以見着了!’


“‘唉!諸君!可敬的上帝的使者,白女士她現在回到上帝那裏去了!我們應該繼續她的工作,給人類世界開一線的光明,替無數的罪人懺悔呵!’


“我們聽了這少年述說完這一段故事;便又接着開了一個追悼白教師的會,這便是她最榮耀的紀念了!孩子!你以爲怎麼樣呢!”


  我這時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只有點點頭,過了些時,尤老太太又說道:“孩子!我回想起那殘忍的把戲,掛在那槐樹上,……這不過一瞥都完了!但是我餘淚還沒有幹了!爲這個羞恥和傷心,唉!上帝確能知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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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廬隱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5134
阅读量: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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