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的居民都睡酣了,只有海岸上一家小酒店的紙窗上還閃出熠熠的燈光。
辛大吃得半醺,把酒杯向桌子上一摔道:“三百吊大錢,四匹毛藍布,她媽本來答應了,週三這混賬小子又託人同她爹說,他出三百五,她媽便一口咬定沒有答應過我,硬賴媒婆傳錯了話。看我辛大能讓週三這小子得到手!”
同桌圍坐着上十個粗臂大拳的漁子,都代辛大抱不平。一個年紀較大的,抽口旱菸,用手理一理黃硬的鬍子說:“嗨,我們那個時候,十八歲的大姑娘,也不過二十吊錢,半匹布。他媽的,我們還嫌貴呢!我家裏那件貨,只用了四匹布,一個大也沒化。現在什麼都貴啦,女人也長價!”他說完在地上磕磕菸袋。這位是黃鬍子李三。
“可不是!孫家的小妞——那個三瓣嘴——才十五歲,就要四百吊大!”這位很年輕,大概也是碰過釘子的。
“現在的人,都是海蜇養的,沒有骨頭,就讓那些王八蛋下女兒的打槓子!”一個連腮鬍子嚷。
“唉,也得讓他們吃個蒼蠅才行,太他媽的不成話說了!”黃鬍子又裝上一袋煙。
“誰有這個肋氣!”連腮鬍子在激將。
滿屋子沉寂了,只聽到窗外潮打岸石的聲音。
停了一會,黃鬍子李三站起來,走了一週,在大家耳邊低語一番,大家面上立刻顯出緊張。
遠遠地聽到村裏的梆子正打三更,大家出了酒店,外面是漆黑,全村不見燈光,天上陰着也不見一顆星斗,只有幾點漁火,稀疏地在海上明滅。
四更剛起,趙家莊外白楊樹底下忽然出現一片火光。有上十個人左手擎着火把,右手握着木棒,後頭還有一個人牽着一匹掛紅的小黑驢。火把如一條長蛇蜿蜒着直奔趙二的門口而來。
來到門前,大家發一聲喊,驚醒了趙家的人口。趙二朦朧中摸了一把漁叉,往外便走。趙二嫂揪住他不放手,他摔開了她,去找梯子,門外又是一陣喊聲。
趙二將梯子磕在牆邊,挺身站上牆頭,喝一聲問道:“什麼事?”
門外的人等向後退卻一步,推出黃鬍子李三來講話。
李三擎起火把,仰頭瞪着趙二道:“看清楚我們有多少人嗎?快把你女兒交出來。”
“我女兒已許了週三。”趙二截然地說。
辛大向前罵道:“呸,你一女許二家,貪財圖利。告訴你說罷,我們一不做,二不休,不快把你女兒交出,我們就‘搶親’。”
“女兒是我的,我要給誰就給誰。……”趙二還要往下說,大家一陣喊聲把他打斷了。
黃鬍子叫道:“趙二,這就是你的不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不能今天應這個,明天又應那個。我勸你趕緊地把女兒妝扮起來,我們和和氣氣地接過去。不然,我們就搶了走,你也沒法子。”
“搶!搶!搶!”大家一齊吶喊,火把都跳動起來。
“住了!”趙二沉吟了一會說,“讓我商量商量她媽再講。”於是他下了牆頭。
此時四鄰都已驚醒,大家不敢開門,都爬上牆探頭望,火把的紅光照着他們驚疑的面孔。
趙二又站在牆頭,叫道:“先交出錢同布再說。”
辛大從驢背上解下了一捆錢同四匹布,擎與趙二。趙二龜下腰接了錢物,在火把光中點清,然後下牆來開了門。大家一擁進了門,在火把光中,看出他們面上的緊張已變爲得意。
趙二的女兒小絨剛十六歲。先聽到門外的喊聲,嚇得用被子蒙了頭,後來知道她爹爹拿着漁叉出去,又嚇得發顫。再後來知道是搶親的,她倒不顫了,只是哭。
她媽替她拭了淚,換上件新衣,又替她抹了一臉厚粉。媽又扶她上了小驢,一羣火把前擁後護地離開了趙家莊,穿過一個樹林子來到了辛家。
新娘放在裏間,辛大滿面笑容地出到外間對大家作揖道謝,又留大家吃了一回酒。看看天快放亮,大家才漸漸地散了。
辛大進了房,見新娘在炕角邊垂頭而睡,淚在粉面上幹成一條條的交流。
過了三日,小絨臉上也見了笑容。辛大便是這樣地成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