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並不黑,也不幹澀,和我在看他的頭髮身材時所猜想一樣。他是圓臉,扁鼻,大嘴,明亮的圓眼,滿面笑容。他的面頰和脖頸是紅的;眉毛、臉部下端長着的汗毛都沾滿雪花,完全是白的。那地方離驛站只剩半俄裏遠,我們就停下來了。當時我說:“還是快一點的好。”意格拿司卡從車上跳下來,一面說:“一會兒工夫”一面走到菲里布那裏去。
他脫下右胳膊上的袖子,同鞭子一塊兒扔在雪裏,說:“兄弟給我吧。”說着,就低着頭一口氣喝盡了那杯燒酒。
那個賣酒人也許是退伍的哥薩克兵,手裏提着一瓶酒,從門裏走出來,問:“倒給誰呢?”
高身材的瓦西里,瘦瘦的臉上滿是鬍鬚的鄉人,和肥胖的出主意人都聚攏過來,每人喝一杯酒。那個老人也擠到喝酒的那一羣人裏去,可是人家並不給他端酒,他只得退到系在後面的馬那裏去,摸馬背和後腳。
那個人正和我心裏所想象的一模一樣:又小又瘦,臉上佈滿皺紋,鬍子稀稀疏疏的,鼻子很高,牙齒黃澄澄的。他的帽子倒還完全是新的,可是身上穿的皮裘卻已經破舊不堪;肩上,腋下,沒一處不現出破綻,長度還不及膝蓋,那時候他正傴僂着身體,皺着眉,在雪車旁走動着,竭力要弄熱自己的身體。
那個出主意的人對他說:“米脫裏奇,不妨花幾個錢,暖一暖身體吧。”
米脫裏奇被他說動了心,遲疑了一會兒,走到我面前,摘下帽子,露出白頭髮來,深深地鞠着躬,一面含笑,一面說:“整個晚上同你老人家在一塊兒跑着,急忙忙地找路,請你賜給我幾個錢,讓我暖一暖吧。”
我便給了他一個“柴德魏塔”(即二十五哥幣的銀幣)。賣酒人取出一勺酒來,遞給老人。老人趕緊把揣着馬鞭的袖子脫下來,去端那酒杯;可是他的大指頭竟彷彿是別人的一樣,不聽他使喚;一個不留神那隻杯子便掉在地上,酒全灑了。
許多車伕全笑起來,都說:“米脫裏奇真凍僵了,連酒杯都拿不住呢。”
米脫裏奇看見那杯酒全倒翻了,便十分生氣。後來人家又給他倒了一杯,灌進他嘴裏去。他這才高興起來,跑進酒店裏去,把煙管點着火,張着黃牙,嘻嘻地笑着,說了許多罵人的話。車伕們喝完了酒,便各自散開,坐上車兒,又向前走了。
雪又白又亮,人若盯着雪看,會感覺異常耀眼。太陽慢慢從地平線升起,外圍的紅圈從雲裏穿過,顯現出來。哥薩克村道旁已經有了明顯的黃色的痕跡;在凝凍的壓抑的空氣裏,略感出一種有趣的輕爽和涼意。
我坐的車跑得很快。幾匹馬個個精神煥發,鈴聲裏夾着繁急的馬蹄得得的聲音。意格拿司卡很高興地呼喊着;後面兩個車鈴也響得很利害,又聽見車伕醉酒的呼叱聲。我回頭一看:菲里布正揮着鞭子,在那裏扶正自己的帽子;老人則還是躺在雪車的中央。
過了兩分鐘,車已經在驛站門前的石階旁邊,意格拿司卡轉過頭來面向我,高高興興地說:“老爺!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