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绝壁
从瑞严寺的石阶的中腰弯进林中。他不得不跟那敏捷细步的女士走了。山路到了略平之处的时候:
“这儿算路尽了么?我看一点景趣都没有。”
她尽性地走,一面说:
“还有一些。”
她赞过笹叶——
“好美丽呀!”
他听这话,举首一瞧;直在眼前隔着海湾可以看见S市的大半部,足下有U字状的海的弯曲。
他们在这弯曲的绝壁上。绝壁高有二百米达,假使踏出一步,你的头和眼要晕眩;——因为绝壁没有一些倾斜。U字状的里面是深渊,深渊的门户是一粒一粒的小石都可以看见的水的平野,这平野上一带勾配,那就是像云一般的涟漪。
照她的说明:
“那细框是大铁桥,长屋就是火车站;啊啦!那儿是我们的学校。你看,是我们的学校,好美丽啊,学校正在好地方啦!学校后面的是北山坟山,那后面是台原,那儿就是有春兰的地方,那后面像太湖里洞庭山的是七森山,有雪的是藏王山。S市街从这儿看起来正是极好的景趣,真正各人家都被树木围着。那黑的杉树林——Cryptomeria的树林真好啊!啊,你看这海水!”
“树林和海,都很像日本。”
他慢慢说出来一句。随她的深的呼吸,从她的怀中推出来的体臭像以脱一般冲着他的鼻子。正是蔷薇和体臭和麝香的混合物。
她是这河和这海和这市和那女学校的住人。毕业女中学校的那年,同大家到西湖去旅行的时候,在山腹遇到他,就用英语对他讲的时候,他的回答是:
“我不懂英文。”
从此以后他们是朋友了,现在,她是靠他学着的钢琴住在女校;他是为游中国的春天而回来的。
她不顾别人的存在,一个人在快活,一个人在讲话,好像她是不欢喜看他的日本制的西装,和因为那西装而带日本臭的他。
“啊,这绝壁是很好的地方,我要想从这儿跳进去了,从前也想过,却总没有今天的冲动厉害。”
“日本那儿,跳进去是很流行的。”
她的话总算被中断了,所以她要从别个方面来再开端绪。
“在日本,像我们女学校里的那种恋爱是不流行的么?”
“不晓得你们流行什么恋爱。不过日本的大都会无论什么都有,没有的不过是外国人的乞丐。”
“你算日夜拉着叫我的乞丐了。”
“跟着美丽的乞丐罢了。”
“对了,要是我还美丽的时候,有一回总要你能够听我的说话,我要跟到那时候方能止。”
“……”
“好风啊,从这儿看东方,大概到日本去的船也可以望见了,那儿听说的恋爱着你的夫人也在——你如回去,她必定要叫她的丈夫出外边去,然后来接你——啊,风,啊,像你一般细长的人立在绝壁旁是很危险,假如你一个人被风吹着而落下去到那海里,有什么办法呢?——假如是我,我决不肯一个人从绝壁落下去的——”
一不介意,女士的紧胀欲破的双手抱着他的颈部了。女士的脸上的粉香扑他的鼻子,他感着了眩晕,无意之中退了几步,他的足踏了树根。他跄踉地欲跌了。
她就导引他,从绝壁退到松林草中,他正是在哑然而不知所措。
“啊,我要像投花空中一般,从这儿飞下去。”
女士的气息和脸粉香,从他脸上一直流到眼鼻,他的全身,正是被脸粉和气息和蔷薇和体臭和麝香,像浸在酒精里的一样了。
“啊,轻轻地,像投蔷薇——”
“好,轻轻地,像蔷薇花落向女人胸中去的时候一样,柔软地落下去,我来抱你了。”
他抱起女士。松树飞出来了,松树梢在青空飞过去,他的气息向空中吹出去,她的双手抱牢他的颈项,他们是在跑起来了,那不用说。
他跌了,绝壁一面有草地,草地斜面上他们在滚下去了。天空,草,松树,松树,草,天空,草,松树,青天,青天,青天,青天,柔的草,青的天,松树梢;还有——是,他,和她的白的足。
不过海呢?海,海,海,海呢?松树没有害意停他们的旅行,河的深处接着离开了而滚下来的两人,好像湖水在接Watershot戏的儿女们一般。
飞沫,飞沫,飞沫的白,白,白,白;然后眼睛里是钻头在水晶里的感触,口中吸的空气,吐的水,青天的一细片,还有——还有是他,和她的白的衣裳。
二 表
她虽是接到了电报,不过究竟没有兴会到车站去,所以吃早饭后就钻进床里,睡了。
她时常瞧她的表,那表算是女人的表则太大,算是男人的则太小。
“还是九点钟呢。”
她近来不知为什么缘故,忧郁得很,此刻赴任在F的丈夫要回来,她也没有兴会去接。
在被褥里微动着稍带疲倦的身体,一只手里把持着那表。
“不晓得他要乘几点钟的车来——”
她又看表。
“不要紧,说是那——就不去接也不要紧。”
她又看银表。
“啊啦,很久在看这表了。”
她正在想着,就脸上发烧了,咽头干起来了,伸头在亮处有些害羞,所以钻进了被铺里。
她三年前和一位大学生恋爱过,那大学生是在P城,所以得了放假就要来访她,在一个冬假里,这表是给她了;因为这表像他的恋爱的表象,所以她一刻不肯放这表离开她身上。只是她的焦虑不会休息,到了春假仍没有——求婚是不用说,一句热烈的恋爱话也听不到,——假如她仔细检查一下她从来接到的信,应该一句恋爱语也没有的,为什么呢?——他在P城和新的爱人在陶醉着新的恋爱。
于是最后来了,她寄责他的不诚意的信,用挂号信寄出,“我们为纪念而交换的东西,也都退回罢。”她连这句也写了进去。
不过一些回音都没有,实在他已经没有意思同她交涉了,所说“纪念交换”——他只有两张照片,这照像他必定要存在他那里。
只是她不是,她已经不能再久住义兄和嫂子家里了,她要快一点出嫁,这是她的境遇,所以等了三个月后她把许多旧信用眼泪灌湿后在煤气炉上烧去后再把灰弃在园中。只有一张很旧的照片,烧去是太可惜了,不过想到了他信不来的时候气透了,就撕成为两枚,不过仍放在裙袋里,后来她到Department Store进厕所的时候,从Pocket内去拿东西的时候落在抽水马桶里了。——她本是情愿再瞧一瞧,然后弃它的。
如此,她可以到新的丈夫那里去了,——那表不忍弃去,带去也不该有碍,虽然是不值几许钱,总算是有一些价值的东西,算是自己买的或者母亲给她的都不要紧。
她同现在的丈夫同栖以来已有一年了,不过同住的大概只有六个月,因为她在T守着他们的父亲的遗产,丈夫一人独到F去当教授,她的这家虽是很冷静,然而丈夫不在,所以很少烦恼。所以她连表的起源也差不多忘去,天天念念《红楼梦》在过日子。
此刻这表叫她想起一个事件了,那是她初见这表的一夜。在东门换了车,正要回到东城去的他,送她到家里去的路上,她握着他的手在一个少些暗黑的胡同里做了听说是爱人所做的接吻的时候,被一个巡捕看见了——
“S——”
她吃了一惊,跳起来了。
“啊啦,你回来了。”
“你没有什么呢?”
开门就是她丈夫的声音。
“嗳,有些,是那,没什么,所以头有些痛。”
“那,那就好,你不来接,我想必有什么缘故。”
“真对不起了。”
“好,你先睡觉罢!”
她立起来了,拖着她的寝衣替丈夫脱外衣。
“真正没有什么坏处么?你有点身体不好。”
丈夫伸出双手,放着在女人肩上,细瞧她的脸——
她忽然狼狈了,不肯给她的脸被人看见。
她就用双手抱着丈夫的头,接吻了好几个在大的,像很愚的学者的颊上。
她很悲哀,因为她想起同他的接吻,——而这丈夫是不会了解接吻的人。
“喂,我拿着论文的赏金了,你时常在管门,所以要买些东西给你。对了,我买一个手表给你罢,我常常是想着,而忘去的时候也有,没钱的时候也有。”
“我可以不要,有这个就好了。”
“那表你可以给你姐姐那里的大女儿,他们没有看见过表,必是要快活的;替你买一个金手表来好。”
“不过这表也很准确的。”
“不能说你那表以外的都不准确。”
“但是——”
她结着嘴了。
“等你身体好了,我们要到T街去;在那里表也可以去看。”
她好像不知不觉之间被夺去爱人了。
三 胡乱和女学生
有一天,胡乱同一位女学生走路;他同年轻女人走路是近来许久没有的。
讲什么话没有记得,但是快活到不得了。这女学生是年也轻,又美丽而又娇媚,常常提出新鲜的话题。而这女人同那像女人一般害羞的胡乱一同走了路,所以了不得,两人情意投合,从暗路向亮路,从亮路向暗路,接触着肩肘突进去。
“但是音乐会的晚上有人给我的Bag里说明天七点钟请到T巷书社来。”
“你去?”
“啊啦,不去。”
“但是,是什么人也要想瞧一瞧。”
“但是……”
“那时候,你请我做卫兵便好。”
“卫兵的枪倒可怕。”
“S姑娘你先要去同他讲话。从横里,我看着形势不好就可以出来。”
“那么我说,‘啊啦哥哥’,然后我们回去。”
“但是你必定要说:‘什么哥哥,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然后你要连他一起走去。”
“没有那样的事。”
“先说,我们下次的Program要什么好?”
“散步?海岸?”
“那都好,总而言之,我到你家里去有点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
“屡次去访问年轻姑娘,是——”
“——”
“——”
“那么我们到T书社。”
“或者老乌咖啡店罢。”
“可以慢慢里定——”
亮的路和暗的路都走过了。话还不尽。胡乱的爱恋心变青白了。他的变态是不待说,他是一种离奇的女性尊重家。他是极忠于女性的友人,但是女性怎么能了解他?他的谈话术的不巧也不必说,他但会喃喃地讲,所以没有谐谑和笑语,所以他除女学生的活泼者以外——就是和咖啡店的姑娘和冷静的女学生一道也不会讲话。
不投Post的明信片:
在归路碰到Rendezvous,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长纱衫,密会是比什么都好,贫弱的电灯柱从头上照两人。我们是青年,恋爱不便些更好,要在极少时间里讲那讲不完的爱。
但是他要少些思索她对于他的态度了,好意,的确是好意,友情,的确是友情,爱;——他不是一定要说要和那女学生做爱,但是他要晓得。
明天,他接她的信,从这里可以看她的灵通。
谢你的信。
昨夜讲了许多话,谢谢你。
请你来玩。
星期日怎么样?有事体?教会呢?
我要去。
天又热起来了。好像要到海岸去的天气了。
我是Feminist,有时Feminist爱女性的好意,但是亲近了的两人有一天走着泥路时,女学生的Enamel靴子被泥土掠去的时候,他还在想到底借手于女学生的好不好。
懂了,星期日——
胡乱写到这里就想着了,他的这信不是投信筒里的,下次碰到的时候,而下星期日要在教会方可以手交;所以此刻写星期日的话是不通了。
胡乱也不要做什么恋爱,但在享乐同他的女朋友的散步。但是,他的日课的钢琴练习的时候,无意之中从乐谱中有她的邮片落了出来,他心中也觉得有不知什么缘故的鼓动:好美丽的笔迹,假使他是女学校的一年生,他必定要做这邮片主人的侍女了。
星期日,星期日,教会,教会。
胡乱等了几天。星期日到了。
胡乱凛然出动。
在教会门前碰到她。
“啊啦!”
“啊啦!”
女学生很清明,正在出教会门。对面洋房里的某洋人正在出来,这位是某学校的教员,原来是不喜教会的。
看这洋人后两人得了暗示。所以向反对这洋人的方向而去了。
“好了,到哪儿去?”
“这城市太小了,出外去走就要逢到人。”
“到不会逢到人的地方去。”
“逢到也不碍事。”
“但是呢……”
“好像是密会。”
“不是密会是什么呢?”
“但是同有太太的先生一同走也要这样么?”
“不过女人太小气了,所以要这样。”
“走路你欢喜么?”
“欢喜的。”
“那么走草原罢。”
草原很大,走尽了草原就有树林,树林很暗,出树林又有菜圃。
“你欢喜什么香水?Violet?那么我要送一瓶给你了。”
“不过我一走进香水店就要发烧,因为男人买香水有点不稳当。我的朋友送香水给一位姑娘,姑娘点香水的时候,在开直她的胸脯;朋友说要接吻她的胸里,她不肯。朋友说,连一个接吻也不肯的少女,是没趣味的。”
女学生不论什么,常常对他表示同感,胡乱因为欢喜过度,连她说的话都不曾听得真切。
胡乱一面说一面用手常常接近她的手,鼻子也常常接近她的头边,她也很意识,不过却没有十分表示,他们在不想分别而到了不得不分别的地点了。
明天的邮片:
昨天在教会能同你讲许多好话,谢谢,有许多话还没有全听得着,下次罢。
他试说了:
“下次罢。”
一九二五,八,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