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要赶早车,起了一个早床,刚打开后门便听见邻家喧哗的吵骂声,又听见什器饭碗打碎了的声音和女人悲呜的音声。因为要赶早车,不敢把这些许久没有亲近的吵骂声听下去,忙出去雇黄包车。
幸亏我们的表走得太快了,还有时间听送我上车来的母亲的说话。
母亲说,姑娘在打小老婆的儿子,原来小老婆生的儿子从幼时就被她打出去了的。他小时被姑娘用破碗打破了头皮,至今还有疤的,她还要捏他的睾丸想捏死他,于是小老婆不得不送他到舅婆家里去,现在养大了,近来已娶女人。
“为什么要打!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姑娘是他的姑母,在家里不嫁的。”
“既然不欢喜大妇才来讨小老婆,那么为什么又要排斥小老婆的儿子呢?”
母亲说,里头有情节,他们不喜欢大妇也不喜欢小老婆,他们看不起大妇,姊弟两人吃完了饭就要喊“丫环娘!剩的拿去吃!”的,大妇原没有和爷同栖的,但不知在什么时候又生了小孩子……
我不耐烦了:
“那么为什么要在家里打架?”
母亲说,他已经娶了女人,要想回家来,可是姑娘说,如他回来,必定又要打他出去的,昨天他回来了,所以今天演了这武剧出来。
“为什么要回来受别人家的气,能够赚钱,何必要回来呢?”
我带责备的音声这样说,但母亲的回答很简单:
“要财产呢,他们有三十万财产。”
“唉,要财产,唔。”
我懂了,但母亲还要说:
“他们的大房原来绝了的,二房、三房、四房还有地产在这里,三、四房把自己的房屋借给别人住了,只有二房住自己的,此刻回来的是小老婆的儿子,大妇的儿子留妻在家里自己到南洋去了,他在南洋又寻着了女人,现在住在上海,大妇还生有一个女儿她也做了别人的小老婆,——好好人家的女儿为什么要做人家的小老婆——可是他们的小老婆也生了一个女儿,她倒不嫁给人做小老婆,嫁得很好——”
“预备要争财产呢,不得不自己回来,这恐怕倒是中国的大家族主义的精华吧!”我轻轻地一笑。
我们渐渐移步向车站来了,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们:
“舅婆啊!”跳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舅婆啊,你快听我说话,我们阿X昨天到厂里去玩,剪去了阿Y的大衣,在背皮上剪破了一尺五寸,你想开心不开心,姑丈出来骂阿X,我们就去把小老婆打得稀烂……”
我再也听不懂了,我在看车站上的拥挤和车夫的喧哗。
我们走进月台,母亲说,刚才的女人是太婆的侄女儿。母亲还说了许多话,我已记不清了,总而言之,叫母亲舅婆的女人就是某家大妇的媳妇,大妇的儿子去剪小老婆的儿子的大衣,被他们的父亲骂了一场,于是到庶母房里去打坏一切什器算作报复,后来讲明赔偿便算了结。可是今天他们的老爷要到上海去,他的小老婆就扭住了他说他出去之后怕又要闹起事来,于是老爷又生气了,所以要请舅婆去为她们调解。
“那么又是一个大家族主义的标本。”
火车来了,上了车,给茶房一喊,就忘记了母亲还站在月台上。
“鲜鲜茶叶蛋!”
“南京豆腐干要握(吗)!”
“蛋炒饭啥宁(人)要吃,要么毫抄(快些)!”
“大香蕉,价钱么便宜,吃则会账!”
这一类的叫法是从来没有听见的,听见这一类的叫声,便要像向地板上吐痰一样的不惯。虽然有豆腐干,茶叶蛋的香味走过我面前,我总不敢说我也想买一个。
我坐在茶房间的近旁,可以看茶房间的内容,我把他们的许多事体抄在这里,譬如他们用手揩鼻涕,横竖是自己的鼻涕不觉污秽,再捏面包来切,头等车的体面的茶房来问要不要做火腿面包,茶房一面自己吃一面在凳板上切火腿,把别人吃去了的蛋饭盆子,洗也不洗,揩去了上面的几个饭粒,就排火腿上去了。我又听见了他们说卖东西的本钱多少和他们如何地分配利益。又他们如何得到在火车里做生意的独占权,和他们在怎么样地方去染着淋病,也听见了。又这一位淋病茶房从便所出来就一直去捏一块蛋糕,我也看见了。我有一个朋友在东北大学文学院里作博士论文,他的题目是《东洋厨房史》,那么这些茶房厨房们也给了我一些报告他的材料。
窗外的风景倒很好,住在江南的建筑样式的屋里,住在城中厚壁屋里的人,乘火车走到旷阔的原野中当然是心旷神怡的。长江口的冲积层上原来就没有怎样会变化的自然,只有几处地平耸出的山,好像是大洪水时候从水面露出来的山顶,这水面变成泥流,泥流变成了现在的地面,然而江南的城市,也像硬化了的厚壁的大屋决不是亲近自然的建筑样式。说我愈贫愈爱自然,大概也不至于错吧。
火车到上海了,我已经到过一次上海的,所以也不觉得稀奇,记得从前有个欧洲留学生讲给我听,有个人由西洋毕业,回到上海来了,他久慕仰着祖国的地土,但一到上海,先看见海关在洋人手中,遍街是英美人的势力,他在头等舱里,美丽和温和起居里培养出来的爱国念头和爱人类的念头,完全被打破了。他以为一到上海便有许多清洁活泼美丽的中国人,不料他一上岸,非但没有人抱着他接吻,祝他回到故国来,他看见许多鹑衣百结的污秽的中国苦力,更看见中国苦力给红头黑汉用木棍打背皮……于是我们才由外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像受了侮辱的处女一般,不能努力工作了。又在南京有个先辈导我到饭店去吃饭,他说这种不洁地方你们初回来必定不惯,我们初回来时候也是一样,可是现在因为中国菜好吃,不论怎么不洁的地方都会走进去了。
看起来,中国有一同化力,但说坏一点是一种妥协精神吧。
到了上海先要寻一个住处,有一个旧友介绍我到青年会住,我也很赞成青年会的寄宿费便宜和卫生的设备,决计住进去了,定好十四人同住的大房间,行李搬进去后就上街去。
跑了一天,遇见几位在日本时候很亲近的后来一直没通信的同学。原来我有怪癖,不爱和同学们敷衍,有友人早已同我说过,在中国不可忽略交际。可是我于专门学问之外,又喜一些别种科学,那么别人会有空的工夫,在我当然是没有,所以终竟没有能够照他们的忠告去交际。现在一回到大马路去看开医院的大前辈,一回又到杨树浦去看开船厂的先辈,他们都很欢迎我,问我有没有事做,有的还替我打电话去打听有没有校医的职务。
走到一个现在进出常乘汽车的旧同学处,他对我说了:
“老T,我对你说,上海不比日本,衣服很要紧的,你必须要修饰一下,否则别人要看不起你的。”
我只得诺诺地领他的教,我在五年前毕业时花了二十五元做的一身洋服,我自己难道不知道不好看,只恨没有金钱和安定的心情来修饰罢了。他说求人同求职常常是不凑巧的。他有的职务却是我不会做的,而我所求的职业他又无从介绍。我虽然没有谋到职业,但他的教训倒使我很感激他。
“好,修饰修饰些吧,只是不要忘却了中国的同化力的可怕。”
晚上在四马路背后女人市场走过穿出大马路来,在人群中听见一声:
“Konnichiwa。”(日本语,意即今天好。)
一看是三姊妹,在船里同伴的俄国人。
“Hello Fiska!”
大的叫Fiska,她们自称十八岁、十五岁、十一岁的三姊妹,但我不相信的,在船里我从她们学了几句俄国话,不料在这上海,还有一个再见她们的机会,我不能不感谢这机会但又不能不蔑视这机会。
Fiska十分美丽,但我在这回由日本回到百事都不惯的中国来,好像从非洲搬到动物园里来的狮子一样,已经完全失去了性欲。但是我还想用这机会去报答她们教了我几句俄国话的礼。于是同她们走到大马路外滩的咖啡店里来。据Fiska的话,她们虽然到了上海,却是没有寻着她们的姊姊,她们明天就要上船回神户去了。我虽然不相信她的这话,但生来是Sentimental的我,不免有点伤感。从跳舞厅出来,回到青年会,对茶房说一个“对不住”走进房里暗中摸到自己的床,困进去时候,痛恨我把向父亲借来的两张钞票换成装在大衣袋里的数十个铜枚了。
早晨给别人起床的声音闹醒了,开眼一看房里有七八个人同住,有个已经出去,有个还没有起来,我的右邻,有一位老头子已经在自己床上拥着被窝坐着,手里捏着一本书,一摇一摇地在摇头念,再一看,他念的是一本日本杂志《讲谈俱乐部》,既然会念《讲谈俱乐部》,他的日本文程度想是很可以的了。对面的两个人,讲的是北方话,混带一些英语,我自到上海后,还没有听见过北方音,现在我很想学说几句北方话了。
“你先生贵府是?”
“是牛庄。”
“我是××,在什么地方办公事?”
“在海关里,我是从青岛刚刚调来的。你是在什么地方——”
“我,我是还没有什么事体做。”
这两个海关员,一个制服,一个穿西装出去之后,我也在床上伸一伸谋事后第一朝的疲倦的身体,然后再赶出街上来。
走到北四川路的半租界,走过日本陆战队的铁甲车房,买了八个铜板的烤山芋,预备到大学时代的同学家里去,这便算是一顿昼饭,可是我走进他的家里,看见他们服装过分的Smart了,很难为情不便拿山芋出来吃,把它放在帽子旁边。
“你饭呢?”
我不用留心说了:
“还没有吃。”
他立刻说要同我出去吃,我说我带了山芋来了,他很不赞成。出去的时候我拿了山芋戴上帽子,他便去拿张报纸来替我包了。我便想起昨天的友人的教训“在上海你要修饰一些体裁”来了。我们在北四川路广东人开的茶店吃了饭,再上街道。为访一个友人,走到法租界来。路上碰见一位朋友问我:
“你事体找着了么?”
“你看我手中的烤山芋,应该明白我没有事体做吧。”
法租界的友人没有找到,就向徐家汇来。因为徐家汇气象台的报告常常在日本看见过,很想到那边去看一回,我问人哪一路是到徐家汇去车子,才知道电车在罢工。回国以来因为没有心思看报纸,所以连罢工的消息都不知道了。沿电车铺道上,在紧闭着的铁门宽阔的人家墙上,有不少用粉条写的标语。
从法租界走到英租界,想要寻××大学,但没有地方可问讯,学校这个东西,守卫租界的巡捕们决不肯来替你记着的,他们记得是大公司大洋行。看见一个医院招牌了,便进去问,开门进去,他们以为有病人来了,招待还好,到后来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是寻问××大学了,便说:
“我们是××医院,不是××医科大学。”
我们再走进去,又看见一个医生的招牌,中央有一张桌,桌前布置椅凳,桌旁坐着一个长袖的,戴西瓜皮帽的形色憔悴的人。
“怕那个鸦片鬼就是医生罢。”
“恐怕是。”
于是再敲了一个医生的门,才知道××大学是在××××桥。于是雇车向××××桥来。
在暖汪汪的太阳中,走到××大学的门前来了,照预约的给了车夫一个双角,车夫突然立在草场上开始演说了,手舞足跳,演讲他从什么地方拉到什么地方应该要什么价钱。给他这么一阵的演说,我感到言论的价值不少,对我却有胁迫的作用了,于是又被他敲去了一个双角。这时候已经是十二点钟,不便访人了,只好不进去。于是走进中国地界,雇车到北四川路,同刚才用去两个双角一样的路,只需要二十个铜板。
拉到北四川路的一条横路,车夫停车了。
“不能再去了么?”
“那边是大英租界。”
“好好。”我们下车,走进大英租界,车夫拉空车,退回大中华地界去了。
夜里回到青年会,钻进床里,一日的疲劳和中国祖先数代遗下来的疲劳一时发作起来了。
不一阵,被一身的盗汗骇醒了,换上一身寝衣,又熟睡下去了。盗汗是我近来的毛病。
一回的盗汗已经过去,不至于再醒了,不料梦中又觉得有人在说话,而且渐渐觉着并不是中国话,是在我有点印象的英国话,因为他们的声浪很高,并且从他们的样子看来,似从欧美回来夜半才到的人。
这有什么大声响气用英语说话的必要呢。
模糊中睡眠不足的一夜也过了,天亮的,谋事人在朝晨也很从容的,把盗汗衬衣挂在床栏上,首先看见的是念日本文的老头子把他的下衣和手巾端端正正地晒在一条绳子上后,又在念《讲谈俱乐部》了,大概这老头子是青年会的日本文先生了,我猜。
昨晚夜半从美洲回来的人仍在说一口很好的英国话,同别的两个潇洒的青年讲,我原来不懂英文,在床里静心细听他们,仿佛在讲:
“你在美国是什么地方?”
“是哈佛。”
“啊,哈佛,好的好的。”
“你呢?”
“我啊,我却是哥仑比亚。”
“哥仑比亚?我也是!”
我伸首一看,大概因为他们是同一大学出身的,顿时亲热起来,我看他们应该立即抱拥起来接吻,但不幸没有看见。于是我就把头缩进被窝里。
跑了一天街,事体当然没有谋到。回到青年会里,打开纸包内的白纸,写点今晚上看见的事体:
上海幻想曲
第一幕
(某大戏院门前,黄包车,黄包车夫,电光,不动的汽车。)
(三个英国水兵上,都泥醉,坐上黄包车,黄包车因为不知道走什么地方好,所以想走又不想走。)
水兵一 阿R<R>R>R>R
水兵二 阿R<R>R>R>R
水兵三 德RRRRRR-R
(日本巡逻水兵,第一个是伍长,后面两对走铺道上,一步一步像木人戏中的木人头,比较规矩一些,走过去。)
第二幕
(一路电车,夜十一点钟,很静心似地转过了外滩角。)
(跑上来三个英国兵,一根转辙的铁杆。)
(中国的转辙手跟上来,笑嘻嘻,领铁杆下去。)
(英兵高兴地谈笑。)
这稿还没有写完,接到一封快信。
——医科大学可以聘你教书,你如答应,请即回信,一周十小时,每小时二元。借此也可以维持你的生活罢。
我想来想去,再算了一算,每月倒可以八十元。我十年在日本的攻苦,到现在自己的学问算可以卖每月八十元的代价了。想到这里,有点心酸起来了。
钻进被窝里,想想我在东京的少年时代,在九州海边的斗室里念书的时代,在日本东北部的冬天,和同患难的女人采野生的紫苏做菜汤吃的时候的劳苦及在日本的大学研究室里的攻苦。又不得不和学问离开的时候,我真心酸得难过想,第一阵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时,我竟痛哭了一场。
早晨是人声惊醒了我的幽梦,坐在床上,想想毕竟是我的精神的不足,现在已经回到故国里来了,当然要做另一种的工作。原来早晨的空气会振引起人们一些的精神,我决心去回答那个友人去做教书匠了。
带着一张上海的地图,不管什么街道都走上去,目的是想看一看各处的住民。沿黄浦江的工人,各处散见的工房,法租界的高楼大厦,百鬼夜行似的上海,也算看见到一些了。
事体算是谋到了,想到两天后的开课,就想到自己的讲不清楚的中国话。那怎么样好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方法来。在日本听过了五年间的讲义了,若把这些讲义口头的翻成中国话来向学生讲,在我简直是不可能的。
整天的心中不安,于是跑到有过教书经验的旧友处,去请教他的意见。
“喂,你好好的听着,中国和日本不同,什么研究室都没有,说不上研究,也说不上讲义。为什么呢?因为学生程度很低。但他们程度虽然低,对于学校的事体却非常关心,常要说大学办得如何不好如何不好。他们不管你有学问没有学问,他们只要看着你的样子像不像先生,你讲的话必定要漂亮。——怎么样?你的普通话呢?”
“我的普通话是不十分普通的!”
“不十分普通?他们要讲得漂亮的人,你要自负一些,说前任者的讲义如何不好,说自己有什么什么的特别研究,说自己对于什么什么科学都知道,那么你的教授必定做得牢的。”
我听了他的话,登时后悔不该接受他们的聘书。中国学生的厉害,我早也听见过,但我还自信自己的知识还可以补偿我的中国话之不漂亮。
回到被窝里,想来想去心里很不舒服。于是又回想到留日本时候的事体了,虽然受过留学生经理员的剥削,也饱受过日本外务省的气,但自己总算能静心读书并思索。现在要到没有研究室的学校里去受学生的气,那是梦想也梦不到的。愈想心里愈不好过。
想来想去睡不着,于是写了两封信:
M,我真没有写信给你的心绪。
我如果去告诉日本的先生说,我现在做教授了,那么他定要吃惊说:“哼,他不曾当过助教,又刚满三十五岁,便做了大学教授,毕竟是由我们研究室出来的才能够在社会上做有力的事体啊。”你想,他必定会如此说吧。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此地学校程度之低。不过,M,我并不是想攻击别人办的医学校不好。他们千辛万苦来办医学校,原是值得尊敬的。现在我很烦闷,我很烦闷,想来想去觉得在此地没有我立脚的余地了,这百鬼夜行的上海毕竟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我想立刻辞职,马上回日本去研究。回国时嘴里虽然说要做点有益于中国的工作,但一回到中国来这种大话是说不出口了,我毕竟是被学生踢了的足球罢了。我不再回家了,我没有带你再到日本去的余裕了,我如回到家里来,看见了父母和你及孩子们,我或者又要踌躇我的前途,所以我今决意不回家而即日乘船去了。你可以放心,我从朋友处拿着了三十元的稿费,可以回到日本东北我们的旧居去,我们的旧居怎么样了呢,大概我向日念书的回廊还是如旧吧,落叶打在我们头上的桐树还是一样吧,M,你笑我Sentimental吗,你随便笑吧,我只望你在家里养好两儿,父母年纪老了,怕他们有病苦你要当心奉养。
写到这里,又逗出我的几滴眼泪了,暂时停了笔。但过了一忽再勇敢地写第二封信:
某先生台鉴,昨接聘书,感激不已,兹因有所感,拟即日乘轮返日,从事研究,谨辞教授一职。
看看这几句文章,不意中发了笑,我写的旧文章实在不成文章。下次回国来,当然要先在家中念些文章,学些中学生也会写的信札文。
信写完了丢开笔,静坐在椅上,看见对面的海关员还没有睡,他在白眼看着我,随后过来把我搁下来的笔墨收拾起来。
我一想,这有些不妙。
“啊,这笔墨是——”
“是我的。”
“是你的吗?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青年会的。”
“青年会没有备笔墨给我们,不过不要紧,你用你用!”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用完了,谢谢,谢谢。”
彼此说了一个晚安,我们困了。
第二天早晨给一个朋友唤起来,他带来了一封信,上面写:
径启者兹定于某日起上课,附奉功课表一纸,即祈台洽,按时莅临授课……
一查功课表,即日上午有课,我想想学生大概坐在课堂里等我了吧,没有法子,只好穿好衣服跑出来。
跑进课堂,问一问他是不是一年级,他们说是,于是我跑上讲坛,说讲义还没有准备,只可以随便讲一点关于生理的事项。
总算讲完了,跑出课堂的时候,看见坐在门角的一个女学生在张开口微笑,接着后面又有一阵笑声。
吃了饭,想看一看我刚才在黑板上写的字写得漂亮不漂亮,跑进一年级的讲堂,就看见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
打倒没有
Prof资格的
骗子的教员。
我对此也没有什么感觉,回到自己的房间,带一本精神病科的教科书,跑到四年级的教室来。
四年级的学生毕竟大一些,有一个差不多超过了三十岁的样子,一心不乱地在抄我讲的东西,有两三个人只在点着头听,又有一个学生紧闭着目,我没有仔细看她,所以不能判断她是在睡觉或者是静心听我讲的不好的中国话。
我的第一句是意识,后来接上去说的是刺激,注意,感觉,知觉,观念,幻觉,错觉,联合,记忆,忘却,回想,认识,判断,思考,属性,概念,行动,冲动,意志,感情。讲到这儿,看见后排有许多人跑出课堂外去了。
后来讲到色情的倒错,真奇怪了,刚刚跑出去的人们似乎又进来了都坐在后面的一角。
精神病科讲完了。再抱几本书,进二年级的课堂,看见两个人戴着鸭舌帽,我想想,在大马路电车里也看见过有女人戴鸭舌帽的,女人戴鸭舌帽不可算稀奇。这课堂里也居然有人规规矩矩地戴好帽子在听讲了。但是我仔细一看,这两位却是男性的青年。
坐在教员准备室,连喝了几碗茶,把几本参考书还给图书室,去对校长说了一声再会,就跑出校门,门前几个学生,很像在笑我的样子。
“好了,我走了去,我虽然想在这学校做点工作,但是自知没有能力了,真的我实在不懂教授方法不能做教员。再会,他日或者还有机会再来,那么就是当助手我也肯的。”
心里这样说着,走出来不敢再回去看父母妻子,马上去赶当天下午四时开向神户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