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也应有乡间的风味,而此处又多少兼带了些都会的要素,究竟乡不乡,市不市——乡则大俗,市可冷落了。
素威,乃此地大学生中的一位青年,也夹杂在行人之中经过。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一阵香潮,愈渐浓烈了起来,才突然唤醒了他的意识:啊啊,木犀!
四望都是初秋的浓绿,几株苍苍的古树,在庙内日本式的庭园中繁茂着。
木犀的香潮——
这怕是什么人也闻到的了?
但是,各人总会有各人的感触——
马车马的生活!——这是素威自道;他这个感叹中,也有一种因缘在内。
他难忘的少年时代是在东京过活了的,他是无论如何想留在东京的了。即使不能的时候,也想往京都去,那儿是他所爱慕的一位先生的乡梓。连这一层希望也没有达到,凄凄凉凉地流到九州来,过着漫无目的的生活,这是何等悲惨的呢!
在下宿店中过难过的日子是最难熬煎的。虽然有愿为医生的打算,然又嫌厌与病院的空气相接触。藉此便入了校中的音乐会,把幼时所学习得的比牙琴,一天到晚,笼在练习室中弹奏——虽是受着邻室的助手们的厌嫌,迫害,他就这么开始了他的“马车马的生活”。
除吃饭和就寝而外他没有回去的时候。现刻他是要回下宿店去吃午饭了。偶然的这阵花香,把素威从无悲无喜的生活中解卸了下来。
就譬如那纽变黑了的红绦,那系在那小得可怜的表上的,不怕就在人面前害着羞不肯拿出来,但因为是先生赠他的原故,他连那红绦也不想改换的一样——
这阵木犀花的香潮——在此中有热烈欲燃的欢爱存在——那是素威的幼时。
那是欢乐也还——只好说“还”——没有失掉,还在希望与目的中辉发着的时候的往事。
校服的短裤换成了长裤,往学校去时,说是不好意思坐电车,把他母亲苦了一阵,才坐起人力车去的时候,终竟迟了刻。
点名的时候的体操先生——名叫“老虎”的那体操先生!因为怕见他,便缩缩瑟瑟地,终久把脚移向了旧来走惯了的小学校门走去。
金辉灿烂的斜下的栏杆,阶段下有棕榈竹,那儿假如母亲携着我的手儿登上去的时候,会是怎样地美好呢!无端地正在空想,突然——
“哦,素威!”
叫了一声,从前面出来的才是女先生Toshiko,她是小学校里的英文教习。
“啊,许久不见了呢,已经入了中学了,我每天都在想着素威君
“哦呀,在发号了!已经上了课吗?你学校里是几点钟开课?”
“八点钟。”勉勉强强地素威答应了一声。
“那吗,你是迟了刻了。中学校迟了刻听说是很麻烦的呢。——素威君,你来有什么事情?”
“先生,你看,今天洋服做好了。”
“唉——?”
“唉,长裤脚——真不好意思呢。”
“哦,那吗——”
“我便坐了人力车来,所以迟了刻。”
“因此你现刻去,是不好去的吗?”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呢,我怕那‘老虎’,他要骂人呢。”
Toshiko先生便笑了起来,不再说话,把右手放在素威的肩上,便走起来。走到了的是有白色的花边窗帷,桌上有一瓶白菊花的房间——先生的居室。
“先生,但是我不去也不好。”
先生此时从腰带中把小表取出来看了一下。
“到开课还有五分钟呢。到那时候我同你一路去罢。你就在我房间里耍罢。”
——在沙发上坐是坐了,先生也高兴地把手和衣袖放在素威的肩上,同看了书橱,看了书檠,看了画额,看了圣母玛利亚的像,但是素威心中总忘不了迟刻的事情。——
不一阵,先生便和素威两人走到了中学部的——那“老虎”先生之前。
“先生,素威君是我把他留在我房间里了,所以迟了刻。”
这么说了的时候,老虎便恭敬地向Toshiko先生行了一举手礼。
茫然无措地,素威立在老虎之前。
好像从头部以下完全没有血的一样,实在是没有血液了,在害怕得发抖。
“喂,开课了,到教室去!”
听了这一句话,没有血的素威,如像云的一样,漫无目的地离开了那儿。
就在那天的晚上,素威靠在早晨登过的金色的栏杆上,在思索着不知道怎样的好。Toshiko先生的房间是晓得了,先生也叫过他去耍,但是害羞得很,比今早晨的那件事情,短裤脚换成了长裤脚的还要害羞得不知道多少倍。
我要想钻进壁头里面去了!发明这句话的人,怕也是遇着了这类害羞的事情。
金色的栏杆不倦地璀璨着。素威时而把嘴唇去亲它一下,时而又把面庞去挨它一下。
“怎么做呢?”他只是这么想。——应该要去谢谢先生——但是这是怎么害羞的一种道谢呢!
但是就这么回去,也很寂寞。他在金色的栏杆上用手指画写着“Toshiko”“先生”等字。
最初先生到这学校里来的时候:
“我是Toshiko——”
说了;随后才说出姓来,所以什么人都不叫她的姓的,细长而清爽,万事精明的——此外没有字来可以形容的美的Toshiko先生!
想了一阵,突然想到的是:虽是无聊,但是也要从远处把先生的房间的内容望一下。——这么一决心他便滑着栏杆从石阶走下来。刚走到最后一段,上面有人叫他:
“素威!”
这正是先生的声音。素威太吃惊了,发了一跳,竟至战颤起来。
两手被先生抱着,坐在房中的沙发上,还在发颤。
“我啊,我现刻又在管理寄宿舍的事情了,所以在校里寄宿。素威呀,你回去的时候,你时常到我这里来耍,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紧呢。”
素威已经欢喜得不可名状了。——晓得是这样的时候,我早跑来倒好了——
“先生,今朝你救了我,我以后不想那样受先生的援助了。”
“但是呢,我不想把我的素威被什么老虎呀狮子呀的人责谴,你不要介意呢,我们两人一同做了不好的事来……但是呢;素威,我援助你的恐只有这一次,今后怕该你援助我了呢,总有那个时候,你不得不援助我的罢。”
说了之后,Toshiko先生现出一种忽然沉思了一下的样子——自从那天起,素威每天放学回去的时候,定要到邻接的初等科的寄宿舍去了。
把胸中的激动制伏着在先生的房门前叩门的时候,那时候的快乐,在一生之中怕是空前绝后的了。
每日素威所做的事情,除此而外什么也没有了。无论在家里或在学校里,只把“Toshiko先生”——这音乐的响亮的单语反复着想今天见面时该说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太迟了,怕先生一定等着在的。他这么想着走去的时候,房门微微开着,先生靠在沙发上,穿着纯白的寝衣。
先生默默地立起来,立地拥抱着素威。
“啊啊,我等了你好一阵了呀!”
把房门闭了的时候,素威感觉着一股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香气。
“你晓得是什么香么?木犀呢!”
幽幽地亮着的电灯,古风的桌子的脚,软软地陷在坐褥上的先生——就好像在那小孩子时所想像的梦里的王国中彷徨着的一样。
美的那晚夕,素威是不能忘记的。
其后两三日内,素威便移住在只有一径相隔的中学的寄宿舍了。就此——过了许多美的晚夕。
赤砖砌成的坚固的校舍,校舍之后碧绿的美的小学寄宿舍——沿此寄宿舍之下。素威在草地与花坛之间行过时,先生每肯从上面俯瞰下来。
……
素威与Toshiko先生的情谊,什么人都知道了。
有一天,素威走着平时常走的道路,遇着在小学校时,寄宿舍的寮母的Tanisan。
“素威君,是往Toshiko先生那里去的吗?——真是热心啦!——赶急得很?——是那吗——哦,每天你们做些怎么玩儿呢?——种种的谈话?——像很有趣啦!——啊——哦,素威君,你和Toshiko先生的事情,大家都在谈论呢。你还年轻,倒很泰然;但是先生和你不同呢,你晓得么?她无昼无夜都在挂念着你,在你看来,怕只当是先生待得你好;但是在我们旁人看来,我们是很明白的呢。女人想的事情,我们女人立地是晓得的。唉,你同Toshiko先生年龄:要差十岁。但是年龄争差又有什么呢,恋爱到底还是恋爱。”
尽性地说了就走了。——也不恨那Tanisan:她的面孔好像从古以来,不曾有过少女的美好的时代,美虽不美,但是素来是可信用的人。
但是听她那么说时——唉。那吗先生是怎么地比我更有意义的了。恋爱就恋爱——是那样的时候,当然是更幸福的了。——
因为听了Tanisan的一番话,他进了先生的房间,也不敢正面视她。像以前一样把手伸过先生的肩头去拿东西。或者坐在沙发上靠着她,更要求要接吻她的那种亲密的态度,更是不敢了。
那天先生的态度也更加不同了。回去的时候,先生的眼睛一面分外生出了种光辉。把雪一样白的颈子伸在金色的栏杆上来望送着。
其后隔了几天去访问先生的时候,先生不在,因此失望。但是照房中的样子看来,也不像是往远处去了。
那是月夜。想在庭中去散散步。走出中庭,木犀花,香得异常。
在草原中夜露凝积着的小径上稍稍走了一下,走到平时栽有雨兰的地点了。那儿有的是白漆的木凳,假如不注意时,那上面的白衣人……那是一点也不错,那正是Toshiko先生了。
“呀,素威!——我心里真快活。”
“先生,我在担心你呢。”
“对你不住。走到这样地方来,你怕吃了一惊罢。啊,我们回房间去罢。”
那么说了,立起来的Toshiko先生,狂了的一样把手搭在素威的肩上,在他颊上接连亲吻了好几下。
素威立着听凭先生亲他,他把手伸到先生胸里时,窒了息的心脏的鼓动使他吃了一惊。
“唉,我只想永远是个小孩子——”
“你也长大了呢——长大起去,真是讨厌的呢。但是我们一同长大起去罢。”
“就长大了,我同先生也永远是朋友罢。”
素威的处女般的害羞心,使他把心里所想的事情战颤着只吐出了这一点。
“唉,朋友?啊,朋友呢,我们不是师生。”
那晚上,两人都默默地在月光之下,好像要冻结成一块的一样,缩小在那小小的木凳上。
“是运命呢,我们两人。”
……
那是一天寒冷的晚上。素威走到先生那里去,Toshiko先生倚着窗缘,低着头。
素威就像猫儿走路一样,悄悄走进房去。——美丽的先生!天使一样的先生!——我有这位先生,是怎样的幸福哟!——在这么想着,同时,又好像起了一种害羞的心理:为什么想着这样的事情!
但是先生那美的心中所燃着的是什么呢?——现在就使一切破灭,——就使地球立地融解,只要我们能住在这房里的时候……发着这些奇想走近先生身旁——先生才在哭。——
但是先生立刻仰起来微笑,从系着红条的瓶中倒出有颜色的水来,在汽炉管上——房里都漩着香潮——木犀的香潮。
“啊哈,那天晚上——那月下的晚上,你记得么?”
“啊,快活得很了,那天夜晚!——”
“素威,你不要弃我?”
素威仰视先生——好像呈着凄凉的眼色——他不回答,只跳起抱着先生的颈项接吻。——同平时在家里和母亲的接吻——在素威心里想来,觉得有些不同——自从那晚浴在月光之中,在恋爱(?)中剧烈地战栗后以来。
“多谢你呢。”
素威额上,滴下了大珠银滴,滴了好几颗,好几颗。
“我是太不好了,我,我总有一天会来偿罪,等我到那刻时候,等我到那刻时候……”
以下的话,先生的眼泪把它说了。
……
翌日的早晨素威处,小使把先生留的信送了来,说是回乡去了,一直要住到圣诞节(Christmas)。
“先生吗?”
“已经动了身了。详细的事情,说是信里写得有。”简单的先生的信中写的是:——
我因为是柔弱,怎么也不能向你明言。昨晚上多谢你了。我到圣诞节日再回来,请到我房里去等我。
木犀树下的那一晚,请你不要忘记。到了家时立地便要写信给你,请你等我。
我的抽屉里面有两样东西是送你的。表与像片。
请你相信运命呢!再见!
素威好像狂了一样了。
走到先生房里去,在沙发中哭了。
跑到木犀树下无意识地乱摇。
跑到寄宿舍去。把房中的物什蹴得零乱。
上床去咬着铁柱,蜷着身子在浑身中乱搔乱扭,——如此继续了两三天。
等到圣诞节还有两礼拜——
有一天素威欢喜地接到先生一封信:
我病了哟。
到圣诞节那天,我能不能回来,说不定。你将来到京都来的时候,请追念我罢!
我一生只有你一人是我真正的朋友。
我想我会痊愈,我想我是能够痊愈,因为有你要留我在这世上。只有今天我把日记中缀了。在最后一行我写了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又写了一句
Ciore en destinee
素威,你一定是明白的呢,那相别的晚上的……
请了,素威! Toshiko
其后不久素威惊惶失措地接了一通电报——
先生没有等到圣诞节——死了。
读完电报之后,素威以为“解决”了。
那当然是一切的终结。
素威还是活着在——保持着先生的唯一的遗品,小表,和怪美的时候的回想,活在与自己太相悬隔的社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