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风雪 一

  晚上七点钟,我喝完了茶,从站上出来,那个站名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在新柴卡司克附近董军兵地那里。那时候,天色已经发黑,我穿着皮裘,同阿莱司卡坐上雪车。在驿站附近觉得天气还很温暖。虽然并未下雪,头上却也见不到一颗星星;一片洁白的雪地铺在我们前面,天空和雪地比起来,显得又低又黑。

  水车正张着它那大轮翼,在那里摇晃着,我们刚从它那黑影底下走过,又穿过一个哥萨克村落。觉得道路更难走了,风儿也开始猛烈地从我左面吹来,把马的尾巴和鬃毛吹在一边,又扬起为马蹄和橇撑所践踏的残雪。车铃也哑了,冷气从袖口直侵到背上,到那时候我才想起驿吏曾劝我不要走,免得迷路,挨一夜冻;他这个话真的很有道理。

  我就对车夫说:“我们不要迷路啊。”后来见他不回答,我就索性很明显地问:“车夫,我们走得到驿站吗?我们不会迷路吧?”

  他并不回头,只答道:“这个谁能知道呢!你看,地上堆得这样厚,找不到一点道路,真要命啊!”

  我又继续问:“你想想再说,我们有希望到驿站吗?能到吗?”

  车夫说:“大概可以到。”以下他又说些什么话,因为风,我根本听不出来。

  再回去,自然是不愿意;可是在这种不毛之地,风雪连天底下,活挨一夜冻,也实在有点不高兴。并且那个车夫,我虽然在黑暗里,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点不喜欢他,不信任他。他盘着腿坐在中间,身材魁梧,声音却带着懒气,帽子不像是车夫戴的——帽檐四面,面积很大;并且他赶马也不是寻常样式,只用两手执着缰绳,仿佛坐在车夫位后面的仆人一般。而我之所以不信任他的重要原因,也许是他的耳朵用手巾捂着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个横在我前面的又粗蠢又佝偻的背,实在让我不喜欢,所以认为他一无是处。

  阿莱司卡对我说:“要我说不如回去;在这里挨冻也不高兴!”

  车夫喃喃说:“真要命啊!雪堆得真厚!一点道路都看不见,眼睛还只能眯着。真要命啊!”

  刚走不到一刻钟,车夫就勒住马,把缰绳递给阿莱司卡,从座儿上跳下来,提着双大靴子,走向雪里,去寻找道路。

  我赶紧问:“怎么?你去哪里?迷路了吗?”可是那个车夫并不回答我;风正吹在他眼睛上,他一面避着风,一面离开雪车,往前走去。

  一会儿他回来了,我便问他:“唔,怎么样?有道路吗?”

  他愤然地对我说:“一点也没有。”他说这话,带着种不可忍耐的神情,并且异常忧愤,仿佛他迷路的错处全在于我似的。一会儿他又慢慢地坐在车上,用一双冻手理那缰绳。

  我们又动身了,那时候我又问:“我们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

  我们缓缓地走着,不择道路,一会儿走在融化到四分之一的雪上,一会儿走在光滑的雪冰上面。虽然天气很冷,雪落在衣领上,融化得还是很快;雪花飞得很起劲,一会儿又降下又硬又干的雪来。

  我们实在不知道往哪里走,因为走了一刻多钟,还见不到一根记里数的柱子。我又问车夫:“你以为我们走得到驿站吗?”

  “到什么地方?往回走,那些马也许可以把我们送到原来的驿站去;如果再往下走,一定更要迷路了。”

  我就说:“那就折回去吧。真的。”

  车夫又追问:“真的折回去吗?”“是的,是的,回去吧。”

  车夫就放松了缰绳,马儿跑得十分迅速,我虽然觉不出转变方向,可是风已经变了,然后在雪天雪地里,竟能隐隐分辨出几座水房。车夫胆子不免又大了,便谈起话来。

  他说:“就在这样雪天里,回到那驿站,在柴堆边住一夜,到明天早晨再走。能够在柴堆上睡觉,那是很好的了。不然,全身都要冻坏,因为太冷了。冻一次腿,三星期内就要死去。”

  我说:“但是现在并不冷,风也不大,能够走吗?”

  “暖固然很暖,却还有风雪,现在往回走,那就好得多了,可是风雪还下得很密。往前走固然也可以,可是要听天命了;否则受了冻也不是儿戏。以后谁负这个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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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托尔斯泰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6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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