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已经套好,车夫却拖延起来了。他正往车夫所住的屋子走去,里屋又热又脏,又暗又臭,充斥着烤面包和煮白菜的气味。几个车夫坐在外屋,厨女正在炕边站着,炕上羊皮中间躺着一个病人。一个少年车夫,身上穿着皮衣,腰里系着鞭子,跑进屋来对那病人说:“郝范道尔老丈!喂,郝范道尔老丈!”一个车夫问:“你问他做什么吗?人家全等着你开车呢!”那个车夫搔了搔头发说:“我想向他借一双鞋,因为我自己的鞋已经坏了。啊!他已经睡熟了吗?喂,郝范道尔老丈!”说着便走到炕前。只听见微弱的声音:“什么事?”随着一双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从炕上黑暗里慢慢地探过来,伸起一双又瘦又发青的手,哆哆嗦嗦地把被子稍为放正一些。郝范道尔身上穿着一件极脏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兄弟。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又有什么事呢?”
那车夫一边把水罐递给他,一边踌躇着说:“郝范道尔,我想你现在也用不着新鞋。既然你走不了路,就把你的鞋借给我穿,好不好?”病人把头伸进罐子里,胡子也沾在水面上,没命地喝起水来。他几根胡须又脏又乱,一双忧愁的眼,不免向那车夫的脸上看着。他喝完水,想着抬起手来擦一擦嘴唇,可惜竟抬不起来,便在被单上擦了一擦。他一边喘气一边又用力看着那车夫。车夫就说:“也许你已经借给别人,那就没有法子了。现在天气阴沉得很。我却还要赶着上路,所以我想向你借双靴子,因为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也许你不能借给我,那么就请你直说吧……”那病人的胸间忽然咕噜作响,就低着头大咳起来,那时候厨女忽然怒声说:“他有什么用处?两个月没有下炕。你看他这样咳嗽!内脏已经受了伤。他还穿什么鞋?并且穿着新鞋葬在地下,那是很不值得的。唉,他实在已经快要死了,还是赶快把他搬到别的屋子里去的好。譬如在城里就有病人区;要不然他一个人占了这屋子的一半,叫我还能做什么事呢?”刚说到这里,站长忽然在门那里喊道:“塞雷格!快出去吧,老爷们等着你呢!”
塞雷格准备不等病人的回答了,正要出去,那病人却忽然在咳嗽间隙,将两眼往上一翻,显出愿意回答的神情。一会儿他止了咳,休息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塞雷格,你把那双鞋拿去吧。不过等我死的时候,你必须替我买块石头。”那车夫说:“老丈,谢谢你,那我就拿去了。石头一定给你买。”那病人又说:“诸位听着他所说的话!”刚说完,又低着头咳嗽起来。有一个车夫就说:“得了,我们都听见了。塞雷格你快出去吧。一会儿站长又跑来了!那个从剂尔金来的女太太也正病着呢!”
塞雷格就把自己那双又大又破的鞋脱下,扔在床底下。郝范道尔的鞋他穿得恰巧合适。他一边往下看着,一边就走出去了。走到车前,立刻爬上去整理缰绳。一个手里拿着毛刷的车夫说:“这双鞋子还不错,是白送给你的吗?”塞雷格笑着说:“难道你还忌妒吗?”说着,便扬起鞭子,向几匹马呼喝着。那两辆车就慢慢地消失在蒙蒙黄雾里,顺着那泥泞的道上跑过去了。
那个病车夫那时候还躺在小屋炕上,止了咳,勉强翻个身,便不说话了。小屋里从早到晚,来来往往的人倒还不少,也有在这里吃饭的,可是谁也不理那病人。薄暮时候,厨女爬到炕上,在他脚下取一件大衣。病人对她说:“娜司达姬,你也不要讨厌我。我也快给你腾出这块地方了。”娜司达姬说:“得了,得了!不要紧的,老丈。你哪里痛,你对我说一说。”老人道:“身体里处处痛得很,唉。”娜司达姬道:“那你咳嗽的时候,喉头痛不痛?”老人呻吟着说:“各处都痛,我也快死了。唉,唉,唉……”娜司达姬一边给他盖好被子,一边说:“你脚还要盖好。”说罢,便从炕上爬下去了。
晚上小屋里点着一盏烛灯,光线微弱得很。娜司达姬同十个车夫一块儿睡在地板上,不断发出鼾声。那个病人在炕上辗转,微微地在那里咳嗽。到了早晨,他忽然寂无声息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未全亮,娜司达姬起身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仿佛瞧见郝范道尔老丈从炕上爬下来,出去砍柴。他说,‘娜司达姬,我来帮你。’我说,‘你去哪里砍柴?’他不理我,却拿起斧子就砍,砍得又十分灵便。那木屑竟纷纷地飞扬起来。我说,‘你不是有病吗?’他说,‘不,我很健康。’他说了这句话,我心里嗡的一惊,就大叫而醒。莫非他已经死了吗?喂,郝范道尔老丈!……”
郝范道尔一声也不回应,那时候车夫里有一个人醒了说:“莫非真的死了吗?快去看看他吧!”果真那垂在炕旁的瘦手已经冰冷了。车夫道:“快到站长那里去报告他死了。”可怜郝范道尔是一个外地人,举目无亲。第二天,他就被葬在林后新坟地上去了。娜司达姬还屡次向众人述说自己所做的梦,并且说她是第一个感觉到郝范道尔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