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温暖美丽的清晨,正是我从司法部街挟着书包往校中去的时候。那条街在北京城里,也可算比较优雅别致的街道,可也是一条森严与惨酷的街道。看见街道的命名,便可想到这是个什么地方。大理院、高等审判厅、地方审判厅、威严的司法部,转角去便是分看守所。它们虽是威严,而铁栏里面,却偏有好多的花木掩映。紫色与白色的丁香,霞光泛映的桃花,在袅娜含笑的花叶中间更有许多小鸟,跳跃着,啁啾着,唱着快乐的春日之歌。每天都与铁索的郎当声、守门兵士的皮靴声、法警的佩刀声、进门来的汽车声、马铃声搀杂着,和答着,成了一种不调协而凑和的声调。无论谁,凡从那里走过的,都要向四面看看。卖零食的老人、售纸烟的小贩,以及戴了方翅穿了厚鞋的旗装太太,与下学归来的儿童,走到那里,也都要把脸贴在铁栏上向里望望,并且临走时放松了脚步,并非急急地走过。
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并且因为自然美的引诱,与每天的习惯,更是“不厌百回”地看。
有一天,刚打过七点三十分的钟,我就匆匆走出寓所。方出巷口,立刻使我的感觉落入了另一个境界。融暖轻散的晨风,吹过对面的花丛,那些清香又甜净,又绵软,竟把我昨夜埋下的胡乱思想,全部消融。只感到阳光的明媚,和人生的快乐,幸福。而且在这片刻的思想中,不知从哪里来的魔力,使我仿佛觉得真有个“造物主宰”,散布下许多快乐的种子,种在每个人的心里。脚步骤然间迅速起来,由对面街口穿过街心跑到西面来。啵啵的一辆红色汽车,从我身旁擦过,几乎没有将我撞倒,但我这时并没有半点恐怖与谨慎的心思,只看它在微动的街尘中驰去的后影。
“好美丽的花!”我心中这样想,我的面部却已贴近司法部大院前的铁栏上。只看见累累如绒毯般的紫丁香花,在枝头上轻轻摇曳。而耳旁却有许多音波正在颤动,这种音波,是从街上和小商店中传来的。
我正在看的出神,突然有个景象,把我的快乐观念打退了。哦!渐渐的加多了!那个自以为是首领的人,开始喊出怒暴的呼声。原来在丁香花中间,平铺的青草地上,我忽然发现了一群奇异的生物。他们穿了半黄半黑色的衣裤,颈上脚上,都带了铁链。他们也一样的很整齐,是衣服形式很划一的队伍啊。他们在春日的清晨,拂动着花枝,听着小鸟的歌声,来住在这所高大建筑的阴影下的花院里,努力工作。谁说这不是快乐的生活?比着那些成日在工厂里、街道上,作机械般的工作者,不舒服得多吗?这是我乍见他们这等情形的第一个思想。
他们在四围的铁栏里,拿着各种器具:帚子、铁锹、锄、绳索、木担、箧子,正在各按地位工作。他们没得言语,走起路来迟缓地、懒散地,没点活泼气象。他们真没受着温风的吹拂,没吸到清爽的朝气,更没尝过花香的诱惑?工作!工作!枝头上婉转生动的小鸟,似乎在嘲笑他们了。
是他们的几个首领吧?戴了白沿高顶的帽子,青制服,皮带下斜挂着短刀,还有种武器在手里拿着,就是黄色藤条。“笨东西!……哼!……难道只会吃饭吗?笨小子!……谁教你爱到这里来!……你的皮肉不害臊吧?……”几个红面膛、粗手指的首领,即时怒喊起来。我听到了“谁教你爱到这里来!”这一句话,突然使我原是满贮了快乐的心,迸出一种刻不可耐的疑问来。“美丽的晨光,可爱的花木,谁也爱到这里来。不是这个铁栏的阻隔,我也愿到里边去,坐在草地上,嗅着甜净与绵软的花香,是怎样的快乐,更是怎样的难得的地方,在这人烟纷杂的都市里!不过是一栏之隔罢了,有谁不愿到这里来?为什么你要发这种问话?”我心中想着,然而他们——囚犯们,却悚惧不安起来!更谨慎、更殷勤地工作。草地上不多时便齐整了许多,洁净了许多,越发加添了花枝招展的美态与春日的光明。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感觉得到。他们的首领仍然是一份严厉面孔,监视的态度,像没有感觉到花香与春光的可爱。
然而我初出门的勇气与纯洁的快乐,到这时候,也渐渐降落下来。
哦!北边大理院里的大钟,发出沉宏的声,正打过八点。这种警动的音波把我从栏边唤醒,忽然想到我也有我的事呀。便匆匆离开铁栏,往南走去。而他们和他们首领的表情、面貌、言语、动作,一直使我在听讲心理学时,还恍惚在我眼前。
“人们的情绪与感觉的转移,是不可思议的。一样的明月良宵,为什么有的狂歌饮酒,有的伤心洒泪呢?一样的一种好吃的食物,为什么快乐的人吃之惟恐其尽,而愁闷的人不能下咽呢?……思想的变迁,由于所处地位的不同而有差异,而情绪与感觉,也不能一律。……”我在座子上,以先并没有听到先生说的什么话。忽然这几句疑问式的讲解,触到了我迟钝的听觉,我不禁暗中点头。继续听下去,却越听越不明白。揭开我的洋装本子看去,哦!原来他早已开始另讲一章了。
那片刻的经验又蒙上了我的心幕,天然的景物,与他们的面貌,又恍若使我置身铁栏之侧。
新经验的催促,却提起我的记忆来了。
方才经过的事实的余影渐渐暗淡起来,新显出了一个多年前的心影。冬夜月下,在清净与寒冷的乡村街道中,我仿佛听见喧呼欢喜的声音,杂沓的步声,追逐着、践踏着刀刃的相触声,哈哈!……哦!……啊哈的人语,带出可怕与骚动的意味。
那段使我难忘的记忆——
那年的冬日正是永可纪念的冬日。各处革命军报告捷音与独立的电报,新闻纸上不断的登载。我们僻远的乡村中也知道了这种消息。可是那时,我正是年轻孩子,偶然看见,不甚关心。不过觉得心境上有种新鲜与变换的希望!十月过了,十一月又到了末日。天气冷极了,乡村的道路上堆满了白色的冰雪,太阳每早从冷霜中升起,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候,方才明朗。有一天忽听得邻舍人家都说:我们的邻近什么县城也独立了,县官跑了,有的说已投降了革命。其实什么是独立?什么人是革命党?大都说不清白,但人人觉着大的祸事与大的转变都是不可免的了;也要在我们的地方出现。又一天,忽然有人说:县城的北门楼上也悬起白旗来了。这个消息,迅速的传出去,乡村中人人都有绝大的惊异!后来的消息更多起来。募兵,捐款,修筑城墙,要人人剪去发辫,这都是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弄得人人不知怎样方好。其实他们也并不害怕,只是如堕在迷网里,不知是怎样的一回事!末后,更有一个分外惊奇的消息散出,说是县城里的狱囚都全行放出,一概免了罪了。“他们出来作甚么?谁有权力能让他们出来?他们要上哪里去呢?”这是乡村中诚实老人们的疑问,是在茅屋中油灯下吸着烟悄悄的对话。
那正是传出末后的惊异消息的第二夜。当天还没有黑影笼罩的时候,在北风的怒号声中,却从我们那个乡村大道上,过去了百几十个人。其中似乎也有邻村的一些勇壮少年。他们有的斜披着衣服,有的带着棍棒与旧式的刀矛;有剪去发辫,却也有盘在帽子里的。他们冲着北风,从村中经过,有几个唱着“跳出龙潭虎穴中”的皮簧声调。他们过去以后,便听见村中的几个老人低声道:“今天晚上,咱们得早早熄灯,关门,睡觉。这群……是去接牢狱中放出来的囚犯的。大约在半夜,他们同那些人,要由城中回来。”于是这一夜从夕阳刚落下地平线时起,我们村中就下了消极的戒严令了!有小孩子的人家,更恐怕因无知的哭声惹出祸来。早拣些好吃的东西,哄得不知不识的孩子们,伏在被底下作幼稚之梦去了。满街上只有明月的冷光,照着融化不尽的冰雪。什么声息也没了,如死的乡村之夜,寂静,沉默。我那时并不是很小的儿童了,同一个将近十岁的小表弟,还有一位常给我们料理点事务的张老头在一处。他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他所经历的危险与到的地方,在左近的村子中没人能比。我们三个人,在我家靠街的书房中坐着,围了一个小小的火炉,燃烧木炭。惨白的月光,从窗纸上穿过。我的小表弟是前几日才来的,他幼弱的心中,在那天晚上,也受了一个迷闷的打击!大人的训令,使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倒是张老头反倒精神兴旺起来。他觉得这等事,实在没有恐怖与戒严的必要。他吸着长杆旱烟,拈着胡子,正在拨弄木炭的白灰。他还时时低声说些他从前的冒险事,在山中走路,遇见盗贼打架……因此,我同小表弟更不想睡了。
张老头正谈得高兴,起初还是哑着喉咙低声说,后来他说话的声音,越谈越高起来。小表弟这时也忘了恐怖,开始跳跃起来。
甚么时候了,我们都没想到。
一种由远来的喧叫与狂呼的声浪,从夜的沉寂中破空而起。张老头的话突然停了。小表弟颤抖地拉着我的手,伏在我的怀里。
声由远渐近,仿佛屋子也被人声震动了!张老头不禁把双手离开了火炉。
狂傲的呼声中间杂些笑语,还有木器、铁刃碰撞的音响,从街道上传来。步履声杂乱而且急迫。“欢迎!……欢迎!……出了牢狱的伙计们!再不作栏中的人了!……杀呀!……哈哈!……”这种骇人的声,任谁听了,身上也有颤栗之感。小表弟伏在我身上,连动也不能动。声浪越混乱而扩大了。张老头轻蹑着脚步,从窗纸缝向外望去。我正想慢慢地拉他回来,因小表弟在我身上,他吓得那个样子,我推不开他。
一阵骚乱的喊声又起来了:“……欢迎出牢狱的兄弟!……再不作栅栏中的人。……杀啊!……”又是一阵纷乱的走步声。越去越远,而欢呼的余音还震得窗纸发颤!张老头挪步过来,叹口气道:“出了栅栏了,放出来!他们去迎接从牢狱中放出的囚犯。真不明白,什么值得这样的出奇!唉!什么世界?……怪不得我也老了许多了!……”那时我忽然想到牢狱中的伙计们,是住在栅栏式的屋子里。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的观念错误。原来欢迎者所说的栅栏正不必是一排一排的木桩堆列成的房子。
一栏之隔罢了!由这个春日之晨的新感觉,联想到童年的经验。
下课钟响了,我究竟不明白这一课的心理学讲授的是甚么。
一九二二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