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要——开水么?”短腿李是方上工不久的站夫,吃饱了午饭正在草房子外面与卖冰糖葫芦的老头掷三色,听见站长在窗子下捶木案便转身跑进来,从外间的焦炭炉子上顺手提过那把铁壶。
他看看那笨小子恭恭敬敬的面孔,深深地闷住一口气,接着用拳头再在案子上碰了一下,“开水!——要泡上一壶茶,一壶好茶;叶子多一把。”
似乎有人给他垫着脚从愤怒的高梯向下挪了几步,他用力地坐在那把本地造的圈木椅子上。
短腿李只是腿比一般人短几寸,其实他自五六岁时在这个街市上混,看看异乡人的眉眼高低,他灵透得很。听到站长要泡茶的吩咐,与目光触到那撮小胡上面的气色,他明白了。
“好茶?”他嗫嚅着说,“站长,这屋里不是只有珠兰贡尖那一瓶子,前天区长派人送来的。……还……”
“好茶便是——好茶!一瓶子,不成?你想我这里……是喝茶还是开茶庄?……”站长强压下去的怒气被他一逗又往上冲,猛一起,棉鞋的后褪恰好把木圈椅踢过一边,挺直地再站起来,脸上红红的。
“我这里还开得起茶庄?”
短腿李再不敢做声,轻轻地从煤油木箱改做的支板上把那小瓶子拿在手里,倒出了一把,丢到有油光的扁圆宜兴壶里去。刷刷急响的倒水声,那股烫开的热流如一条小瀑布,冲到茶壶中去。轻手轻脚,从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端起来,送到木案子上。站长鼓着腮帮正眼也不看。他朝着对面墙上挂的月份牌的美人伸伸舌尖,立时又提起铁壶溜出去。
没有第二个人在屋子里了,站长便似被人打过耳光的战败者,第二次重重地把全身靠住了硬木圈。赶急倒上一杯酽茶,真酽,红得像五加皮的好酒。尝到口里自然是十分苦涩,不过这一差,笨小子没办错,要的是再苦再涩的味道,如果屋子中有烈性的白酒,他也许与苦茶同饮。因为这半小时中他觉得周身不是味,脑子里像被醋浸着,不痛,不痒,就是重得戴不住。昏,眼前时而像有些金星迸跃。小玻璃窗外看不见天空与地面有何分别,阴沉沉如被染成灰色的棉絮填满了,还不如落雪好。那么冷,风丝不动,连乡间的狗都学懒了,多少小巷子中现在连狗叫也没有。不是?夜间有呼呼狂吹的大北风;有不停歇的狗群争吠;更有生气的是盒子枪与土寨上的扣火炮的鸟枪连响。这大白天,老黄历上十二月的中旬,怎么平和、沉静,像是同自己居心找别扭;像是偏偏与流落的孤身人开玩笑。过旧年,怎么不对?世间的事都对?有什么不好?人家磨麦子,籴粘黍,蒸白馍,做枣糕,甚至有债的预备着索要,有家得祭坟、上供,谁家不比自己在小茅屋子中穷受好得多?一天五次的查票,发路签,还有不定时的乌龟般的货车,没事尽着等,连半天的时候离不开。偏偏事情多,查路员、省城各厅各局子的委员从这儿走,倒霉头,偶然不见,说不定有什么事,申斥几句,白挨!还有,本地上的乡官,这样长,那样长,也得有点对付,得罪了便生麻烦,惹气,饭碗也许把不稳。
“不是人干的,不是人干的!”每每勾起他的气来,舌根下只能有这十个字,除此之外他能想什么呢?想起能够身心轻松而又快活、见钱容易的那些事,他只好严正地摇摇头,把舌头夹在上下牙中间,不能往下想!……
每每到不能往下想的时候,一定的,他的思路便转到一千多里外的家乡中去。跟了叔叔在乡间单级式小学中的孩子,越到冬天他的旧病越容易犯,鼻中没有住闲的黄鼻涕,自三岁以后没曾治好过,小小的人,天冷起来便干着喉咙咳嗽。有人说过,这是童子痨,顶好的法子要天天早上吃鸡汁。靠在他叔叔家中,粗面饼与高梁饭吃饱了已经是情分,没有娘的苦孩子!……想想,自己快五十岁了,只这一条线。娘,他的女人,站长的温情的联念,到“女人”这两个字上也像想到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们一样,他是不敢往回想的。
因为孩子的娘还不过三十岁,当站长投身军营的长时期中失了踪。
站长,自那个时期以后未曾结婚,永远是不过每月三十元薪水的差事,同事们还称赞他的谨慎、温和。快二十年了,虽然仍然是一个身子,一张口,但没曾有三个月以上的赋闲,已经过了多半辈岁数的他,所得到的有什么呢?各小地方的经验与长久是行旅般的生活。
一杯酽茶吃过两口之后,他似乎再也尝不出那苦涩的味道了。一杯又一杯,如喝着温开水,不是害渴,自然也说不上是品评。
从玻璃窗外阴沉沉的景象把眼光迟钝地收回来,挪到那方绿玻璃小台钟上,啊?还有三分的时间。低头对一对左手腕上的老手表,手表却正好到了这趟北来车的钟点。没听见响声,他再呷下一口苦茶,恨恨地、嫌恶地用力看看手表的时针,想:
“人,老人,机械的小玩意也被时间磨坏了你的机伶,还不是同我自己的身体与精神一个样!……”
窗子外头似乎有一阵人语,他本能地绰过案上的制帽丢到头上,跑出去。
恰好那辆淡黄色陈旧的重汽车刚刚停在站外的沟中,司机跳下来与站长正撞个对面。
“车上有委员。……”围了粗毛围巾、脸色冻得发白的司机很快地交代了这五个字,便匆匆往站长屋子中烤手去。
站长明白这五个字的意义,照例,北来的短途到这站要查一次票,司机是关照他查票时留点神。他对于这种例事倒是熟手,只须看清楚是哪一位,要一张名片,或者看看护照,恭敬点,事情便算完了。若是板了面孔硬要车票,与对待一般旅客毫无分别,十有九回,少说得瞧点脸色。
按规矩,先收票,下车的不过三位,其中一个是乡间的新娘子,不晓得回婆家还是往娘家去,头上的两朵绸花与一身红袄裤在那群青蓝衣服的中间是一个新的象征。不过站长心上正乱得很,他只觉得在灰黯的空间有些人从眼前一晃,一只有皱皮的女人手指上似乎闪着白光。……另一个是斑白头发的老妇人,更没留心她是什么面貌、衣服。站在车厢的后面绰过两次票子,方要离开,而木凳上挪下一只木拐,只一跳,一个灰色布包随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很灵便地飞下车来。
“站长……我又回来了,票,票!”
一只眼,大,有威光,黑市布长袍,连同内里的小衣只一掩,在腰部用青扎腰捆住。左腿虽然弯了小半截,而左胁下的木拐用起来却敏捷有力,行动并不比双腿俱好的人来得慢。都在左一边,左眼与左腿都有伤痕。
“噢!刚回来?去了一天吧?”站长吃了一惊,回复了这么一句,同时那只粗手中的车票也送了过来。
“两天半,站长,再见,别扯淡,待会有工夫我说给你听。”这残废的青年健者口头是爽快、茁壮,似乎他当朋友样的看站长,这不由得使全车的乘客有点惊奇。
收票后接着查票,照例是看看,用红色铅笔划一道线,省力。随意,不比火车上的查票员得用钢剪。
站长的精神今天特别坏,而且处处表现着不安,有四五张票纸他用铅笔过猛都划破了。及至按票子查点人数时,一次并没查清,这么一来,司机人早已候在旁边了,而车还没有按时开出。
青年的催征委员,黄黄的瘦脸上罩了一层霜气,不在意地把一张有官衔的名片丢到车窗外去,没好好地递在拿着红铅笔的手中。站长这一回也没有平时的耐性,名片拾起来,并没看看他的姓名,回过头来把路签丢到司机的座位上,一手把那张名片用力塞到裤袋中去。司机楞了一下,然而即刻明白了这场哑剧的内容,不经意地笑了笑,跳上车去,按住喇叭,汽车哀叫了两声便往后退。
站长的制帽上的红线箍被抹了一道煤灰,微微向上翘起的帽沿,在干槐树枝下一动不动地送这次汽车转弯往向南去的大道上去。
短腿李给上下车的客人们弄行李,忙得额上有汗,没来及去看站长在这一霎中扮演的角色有什么样表情。汽车走后,他又回到墙边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子那边,想继续他的小赌博。
为了什么,站长给已经连影子也看不见的汽车挺直地立在那里行敬礼?连卖冰糖葫芦的老头也觉察出来了,他用颤颤的手指指着站长后背,与短腿李打姿势,点头,谈着无声的言语。约摸过了几分钟,一脸凄凉的站长才回过身来,向站房的街道上看。不远,一共有十丈多长的街道,在东头只有两个人影,很清楚,拄拐杖的残废人正在倚了茅草墙头,同一个弯腰的女人说什么,似是刚才下车的那位老妇人,不过被高个儿的身躯挡住看不清面貌。
“费刚有什么事跑到外头去呆了两天,走时那么忙,回来又与这个女人尽着说话,也许他有什么鬼捣头?……”但是这一个念头马上便消逝了。方才那车上的青年委员的高傲脸色,这多时还在他面前映晃。摸摸自己的胡子,“五十岁”的无端悲愤在心头上打了一个哆嗦,把头十分钟的怒气一变而为落寞的哀感。他联想到古老书本上的“君子治人,小人治于人”的那一套话,感到人生尽头无可奈何的境遇。不过当他走回屋子中去的时候,他明明看见短腿李与那个花胡须老头两个人满脸快活的样子,自己越发觉得是比一切人都无味,都卑贱了。
不久,地上飞落着米粒似的雪爽子,短腿李与那个老头都不见了,一条街上竟没有一个人影。
黄昏后,地上的积雪已经铺的很厚,雪爽子早变成轻柔的银花,落得很有劲。冷度反比下午差得多。街市上的店铺、住家,比平常日子关门更提早些。在这一冬天干燥天气里,头一场大雪,给那些依天为生的乡间人不少安慰,就像在未来有什么好兆,每个大人的心中轻轻地落下了一块石块。他们在这夜里睡得分外沉酣。而干着夜间生活的赌场,花烟间的乐游者,与晚上泡好茶、吸鸦片的人们,因为有雪更有兴致,而且他们心里也平贴得如雪花的落地一样。
汽车路的站房原是租用人家的临街屋,不过三小间,糊纸的窗子,木板外门,门前一棵多年的青桐树。由屋子的西面经过这镇市的西栅门,有一条低凹沟道,走出几十步,便是田地、短松树林子,与几十家镇外的农户。为了便利,设立汽车站时便择定了这市镇的偏隅,离开密集的人家与热闹街道还远,每到晚上更显得清寂。
密雪的黄昏后,在这条冷僻的街道上,从东头一颠一耸跳过来一个人影,上下全白的空间,虽是月亮没露面,反而映得清楚。那身影挪到汽车站的门口,靠着土墙,没一直地向里走。忽然窗子里面有几下用手指敲在木器上的响声,接着低声念文章似的,在唱诗也许哼小调?那是站长的口音。黑影用手打着窗上的木格子叫道:
“是我,——老费。开门,开门,有句话向您站长报告。”
仿佛出其不意的迟疑,窗子中的哼声没了,少停一会,开了门。木拐拄在土地上蹬蹬地响了两次,在站长与短腿李的注视之下,老费已经坐在外间的火炉旁边木凳上。
短腿李已在床铺上躺下了,重行披衣起来,哈着腰把床前的炉火拨动,一双小眼睛迷糊得睁不大开。站长的神情比起白天来静穆得多,也许是脱去青制服换上那件旧皮袍,在煤油灯前读过几句书的原故。他对于这突来的客人心中虽觉得有点惊奇,面子上却竭力装做镇静,像是一个隐士在纸窗茅檐下,招待老邻居的态度。他亲自倒了一杯茶让给这不幸的残废者。
“想你明儿来,大雪天难为你腿脚不灵,从南头特特走来。……什么事,还要‘报告’,你,费刚,真是好军人,模范军人,懂吧?十多年前咱在军营里混,有礼有貌的弟兄们谁不像你。说话总还是军人的口气,对,咱们顶天立地,受的什么训练,好说,能够忘掉了?”
“站长,——你是老前辈,比起我真是大鱼和小虾,年纪便不行。数上去,民国二十年,十九、十八,对了,……我是十七年,他妈的,在信阳州投的军。才几个年头,连营里的切字语还没好好地学上口。”
费刚觉得这里比起他住的冷房间热得多,解开扎腰,赤铜色的胸前浮出了淡淡的一层热气。木拐杖敲着地上的焦炭屑,有点使人听了不好过的细响。他的右眼,从红丝的包络中射出正直的热情,对于老前辈的站长十分信托。他在这镇市中,没有第二个使自己心悦诚服,像这一位退伍的老军人。因为他自从从火线上退回故乡,太孤寂了,找不到能以使他感到痛快的朋友。他的拼命的志愿,他的勇敢,除掉偶而几个邻居老人摇头吁气问过他一两回后,心中跃动的悲哀连对人申诉的机会也找不到。
偏偏碰到以前是同行的站长,他俩一见面就合拍,所以这小房子中常常有这残废兵士的足迹。
“别笑,”他蹙蹙眉头道,“咱到乡下来还改不了兄弟行里的话头,到处惹人笑话。识字的先生都议论咱长官迷,口头上打官腔。这别扭气您说压得下?瞎了眼,断了一条腿,还官迷?咱就是大学毕业,为这份身相儿官轮到咱做?想做官难道命都不要了,想官!……”
“说不的,不管人家说什么,你总是无名的英雄!”站长严重地对他回答。
“哈,……咱可懂得什么‘英雄’值几个子儿!乡下人,咱是毛头小子,吃粮当兵,原为没活干,下庄稼不能种地,不会手艺干不成匠人,才学了‘薛礼投军’这一套。打仗自然是咱的本分,光打自己人也记不清有多少次,难道就怕××不成?妈的,同是一家人,一块土,为嘛眼巴巴地被他们打的俯伏在地?当兵的弟兄们都是直肠驴,压不住这口气,谁还想着做什么‘英雄,鸟雄’!站长,你老在营里混过那些年,还不懂当弟兄们的脾气?说好的还行,硬碰硬,谁是稀泥?谁能在人家的脚底下做垫子?提起打仗,前线上哪个手里不上劲,哪个不是牙痒痒地?上边有炸弹,下面是嘟嘟嘟一分钟多少子弹的机关枪,中国兵的命不值钱,我眼见着从山头上往下滚,断胳膊缺腿的,在尖石头堆上打团转,可是喊一声向上冲,也真有那股邪气劲。……”
短腿李靠门口站住,听得出神,忘记了还有上司在火炉的对面坐着,突然伸开右臂,高声截住费刚的话道:
“不是?你在那个什么关上被炮弹伤了两处,你的眼,还有小腿。”他接着把粗黑的手拍着自己的膝盖。
“那倒好!一次,不算受罪,爆开一串火热的碎铅子,差半寸没穿过太阳穴,眼珠子怎么飞了去的,还是掉到石窟窿里,当时连右眼也看不清,现在想来是什么痛法有点模糊。该死,被我压倒了一个兄弟,马伏在地上死命地往后拖我,不巧不成书,紧跟着一阵小雨似的‘大条’的火弹,他没来及躺下,脑袋上开了花,我光看见一串红白汁子从他的耳门旁向外放。其实自己的锁子骨给打穿了还不知道。天旋地转地觉着嗓子里呛的厉害,不打战,不害冷,什么天气,只是口渴得要命!说你不信,血就好,有工夫喝也喝得下,你真是不信。”
记起了在那些高山的城堡上鏖战的情形,他的一只眼里真透着火光。事情太多了,说不出哪一段最精采。他在迅速的回忆中十分清晰。那大北风,飘着雪花的天,一阵卷风,小沙子直向肉里钻,烟太多了,雪花都看不见。手指拉着“大条”的钢栓,动的快,摩擦得倒有点儿发暖。就像把两只耳朵放在火车轮子的底下,全是声音,反而听不出有什么东西放响了。一片烟,一团的爆火,空中炒豆一般的飞弹。哪一个都是条野兽,直着嗓子叫,石堆上跳着火线,人身子慢条斯理地倒下去,滚落到山涧里去,随处都是小血河。还有上下冲锋景象……
他暂时闭了口,那样惨与那样新鲜、那样活动的西洋景一段段地在他眼前换着片子。
站长吸过的半枝香烟夹在左手的两指中间,香烟头的影子在贴着报纸的墙上略略有点动。他的嘴角的皱纹紧叠得更有劲,仿佛是传染了恐怖,或是由于空虚的激怒,一句话不说,而且对于短腿李也没了平常日的规矩。
这残废人为了同站长谈到军队的惯语,却一直地叉下去说:吃粮,打仗,受××的枪炮伤,在记忆中的全是制不住的愤气与血染的凄惨。这些光景,这些经验,在他的心上铸成了永远分明的底版,每回想起来便能立时用血痕印成一幅惊人的图画,虽已过了两个年头。他丢了眼珠,断了腿,被人家从队伍里开除下来,仍然一个孤零零的身子跑回故乡,什么事都干不了。可是炮火与义愤却没曾麻木了他的神经。他绝没想到这残废的价值,与流了自己的血有什么光荣。对于老邻居与当年在一处赌手跑腿的乡间伙伴,他还是照样亲热。憋不住肚子里的那股气,时常想同他们谈谈,然而大家总对他客气点,不很亲近,似乎他的身上真缺少了一点东西,都像是居心躲开他。
他只能安安稳稳地住在多年失修的那间破屋里,与一只饿狗作伴。有时给农人家帮做轻活,但那样的机会并不常有,因为他的身体不方便。
有些人表面上对他客气,其实想离开他远一点。
他渐渐觉察得出了,不是舍不开那间老屋,他没处去,也没有方法能再挣到一个月六块半的卖身价。但每逢谈起那场血战的旧事,在一时中他很容易地忘记了一切。
还是站长看得出,知道费刚这时候来准有事,许是明天没有窝窝头吃了?或是有关于那个与他同下汽车的老女人的事?他听过费刚诉说怎么受伤的故事不止一次了,不像短腿李那么惊异。不过他不愿他再一回再一回地说那些话,往往听后,自己的心像被那种景象提起来,夜中睡不好,容易引动说不出的悲哀在胸头上直撞。
刚刚拾起一本《古文释义》念了几段,把一下午的焦躁与愤恨平了些,想着早早钻到被窝里取暖,预备第二天六点半就往上爬。恰好这残废人又来了,事还没说,先将那些情景再说一回,站长的手指便微微颤动。
他看见对面凳子上坐的这个青年人一只眼尽着盯住灯光,裸露的前胸呼吸得很快,他再也忍不住了。
“喂!老刚,尽想干吗?你同短腿还高兴谈那一套。你怎么样?这几天有的吃?……还天天起火下锅?正经话,是不是?……”
站长同费刚认识了四个多月,自己虽不行,一元五角的帮助却不是一次了。
“呔,呔!真好记性。不得了,站长,您瞧我真傻头傻脑,贪说以前的事,……是啊,今儿晚上赶来原有求于您呀。”
对于自己的粗心有点发笑,厚硬的眉毛在鼻梁上松开了,但即时又蹙起来。
“站长,您说,我这么办对不对?没有法子,瞧我不好过,——还没有别的,有一顿,无一顿,好歹饿不死。可是我姨母简直是遇了横祸!这年头怎么说,我是她妹妹的孩子,亲故,亲顾,能眼看着不管?妈的,咱得找地方评评理,难道无论哪里都不是‘朗朗的乾坤’么?”他用有力的左肘撑住上身,一条腿站起来。
“原来你前儿急着坐五角钱的汽车去就为你姨母家的事。”站长记起那一天这残废人从内衣袋里掏出五张本地发行的角子小票,从自己手里换一张车票的希奇事。
“为她,全是她家的乱子。论来还干着我的眼毛?——就是今儿个同我下车的那个老妈子,六十五了,从三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刚下生,她便寡妇失业地领着小二仔抹眼泪过日子。给人家种二亩半,只有一条老母牛,又没有人手,到地里忙时得同邻舍家伙着干。您想,这一来她能见多少东西,咱都明白,家中无人莫种地!有时一年家连短工钱也不够,不种又怎么办?粗粮食,烧草,脸前就是光打光。……不说了,过去的事,十年了,二十年了,我那个杠子头表哥却有一身蛮气力,扛得动口袋,推一手好车子。她老人家省吃,挨冻,给他娶上一个媳妇,命里该,没过三年,养孩子受了风,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撇了小孩子升了天。……她老人家再没有余钱办这一手了。幸亏那男孩子来得朴实,没病没灾的,现在十几岁了,雇给人家做放牛小,也省下家里的一口饭。……”
又是他的老脾气,说起一段来有头没有煞尾,尽着向外走叉路。站长有点瞌睡,听了多时还没曾知道这有些傻气的兵大爷为了什么事向这里跑。
“到底你姨母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快点说,……说!”
“我说话老是好从头拉到底,……先说那件不讲情理的乱子。大前天,没明,我表兄被他那一区的队上抓了去,说是有人咬他窝匪,还给人家说赎票,一杆十多年前为办联庄会硬派的土炮,就是证据。天不睁眼!他就是蛮点,好当面和人家争嘴,这是哪里来的横祸?您说,好,当天已经解了城,还加上手铐,人家说是案子大。……他家里从屋顶翻到炕洞子,有什么收拾不净?……她老人家吓昏了,专人找我这样的亲戚去给她料理。哈!我如果是个连长,或是个把书记官,不看佛面看金面,还有这场事?……真的,他是歹人,别瞧我不得劲,一棍子还能打他个半死。……”
短腿李一直没敢坐,也没蹲下来,靠门框站在一边,听呆了。及至听到费刚的表哥被那一区上抓了去送城,他的厚嘴唇动几动,腰儿挺直,抓着额上的短发吃吃地道:
“不错,昨儿听街上传说:小屯子抓了嫌疑犯,不过,不尽该那区上的事,如今在乡间住真难为穷人过的,怕土匪,还怕沾连!望风捕影的,……谁想到那些人抓的是你的亲戚,怪不得着急!”
站长用力向自己的笨听差看了一眼,“听老刚说呀,偏是你的嘴来得快。”
“怎么办?——我一到那里气极了,拄着拐与她老人家到区上问,区公所就在小屯子西三里地的那大庄子上。哼!什么妈的势派,区长吃请去了,那站门口的本地士兵,捧着杆‘汉阳造’直向我瞪眼,咱就没见过这家伙?真是蛟龙困在沙滩里,一只苍蝇也来叮一口。我找他把区长请了来论论理,就为这个,差一点没轮那小子几拐杖。他,狗仗势,格外瞧不起我这身体不全的退伍兵。还把那黑筒子对着我做势子,咱可对它打冷战?不开眼,不去把那乡官找了来还不算,口里不干不净地硬说我是小二仔的一党。咱们是表兄弟,是凭了傻力气挣饭吃的人,为什么不一党?那小子可恶透了顶,不是有看热闹的拉着,别瞧我一条腿,我真能夺过枪来给他一顿枪把子。站长,您想,这不是大天白日的晦气!怎么,咱这中国越变越坏,坏到这个地步,人心都不长在肉里。……我姨母一口人怎么过,有理没处讲,我怕她真一扣子勒死了,那可是人命关天。所以赶快把她带了来,还好,她在墙缝子里还塞了两块钱的小票,没叫人家挖了去,是她头年年底卖鸡蛋的钱。来不及了,她走不动,趁着今儿的北来车我把她搬了来。”
“站长!”他这次再叫一声,末后一个“长”字,他的口音有点发抖了,“我就是报告给您的这段事。现在表哥是受刑去了,六十五岁的老妈子在我的屋里干号,她孙子不知道消息,怎么办?承您的情,您是客人,却待我比这里的人哪一个也实在。咱是有什么说什么,我跳了来不为别的,好歹您是老前辈,咱同行,还不给我想一个法子?”他的一只眼中的怒光现在变成一团凝住的泪痕了,他更诚恳地加上几句:“我在这地面上求不到别的人,您明白,咱不是在北方拿大刀的好汉子了,如今落在人家的手里,这叫做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站长,您,还有李伙计,替我想,不是,但有点气性的早一头撞死了?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不死在那有眼的子弹上,到现在吃憋气!哼!……”
他一直是一手扶了破木桌子,一只腿吃力地顶住,说到末后的一句,桌上的小座煤油灯,那黯淡的火焰随着桌子打战,像是这灯头中了过度的风寒。
站长的脸上又重行勾起了焦急的轮廓,红红的双颊配着短黑小胡子更明显。他要急着说什么,却突然在土地上来回走了一个圈子,嘴角往里兜一兜,又松开去,用手指抹着鼻尖上的汗珠。他那双有眼屎的老眼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地看见这独脚鬼的高大的身影在那有恶兆的灯焰上跳舞。自己一颗心也被愤激得向上碰,可是好方法想不出来,一阵阵的冷汗在小褂子底下起泡。
费刚——那残废人本来预想着有好心又是同行的老站长,他总是官项人员,大小是有名衔的,替自己想法子救救那家人,也为自己争争光,一定不难。但这一霎,他也明白了这个直爽的老人有点空发急,没处下手。他骤然觉得久立的一只脚发酸,周身抽去了不少气力,如块重量的石头一般,把身子落到不结实的木凳上,颓然地用两只大手捧住了头颅。
“师爷——站长——你为嘛不向咱这区上去给费大哥说句话?不是?李区长同你很要好,头十天还送来的茶叶,咸鱼。不一区,费大哥终久是这区上的人呀。”
短腿李忍不住了,不顾平常时站长的吩咐,又搀口说话。他知道每回区长来上汽车,站长招呼得很熨贴,而且大正月里李区长请客也有站长的份。
站长把那双红肿的手平举起来打一个欠伸,没向笨头笨脑的站夫使眼色,也没摇头,他对着一条条黑窗棂的窗台出神。
“想的容易,李区长对我是客情,你有把握?就便说了,他会有办法?从那另一区的告发的案子上倒回人来,——我比你们不是没有一点办事经历的,嘘!——”
叹一口气,似把压在心口里的东西吐一吐,他仍然在小小的当地上来回走。
“您能看着这件事往坏处滚?不说别的,站长,您为那老妈子!……如果有那一天,她痛孩子发了狂,趁一个冷不防死在我家,这怎么办?……还是那么说,我表哥只是口上得罪人,我敢保他几辈子,他会给人家窝匪,拉线?……求求您,您老人家说一回丢不了面子。……”
站长看见这倔强的汉子——这几年前曾经与外国兵拼过命的无名英雄,现在竟然像小孩子似的急得要掉下泪来。他不再走了,停住趿着厚布棉鞋的双脚,又想了一会,事情总算是决定了。明天十点,趁空子,他去找李区长说话。至少能托他向那一区上的管事人解释开:被抓去的汉子是安分好人,哪怕在城里多押几天,只要不伤筋,动骨,能放出来,这一家人便都有了命,吃亏是谈不到的。
重开开木板门,一阵急风把地面上的雪花卷到门限里来。这忘记了刚才读过的古文句子的站长,从雪毡上眼看着那个黑衣的英雄如幽灵一般颠走了,他又重重地吁一口气。到屋子里恨恨地对着刚要上床去的短腿李道:
“白天的茶叶倒了没?——倒了,再冲一壶,还照样!”
短腿李楞楞地看看站长的有点儿发青的颜色,便把外衣一丢,去拨动炉中快要烧成灰烬的焦炭。
第二天。
与以前过去的日子一样,七点多那响着单调的喇叭声又远远地从冰冻的黄土路上叫过来。站长一面用脏手帕擦着眼屎,一面干他机械的公事。早上脸都没洗,喝了半夜的酽茶,喉咙里干得出火。挨着北来南来的两趟客车过去之后,已经快九点了,他回到屋里等短腿李去买青菜还没回来。自己在炉子上炒昨儿的剩米饭,想快吃过,好去给人说情。
及至短腿李气吁吁地蹿回来时,他的炒米饭刚刚吃下半碗。那笨小子没顾得买菜,却急着回来报镇上的新闻。站长刚听了头几句:“费刚同他姨母,一清早,六点,叫县上派来的警察提了去。人家看见是雇了一辆小车子推走的。格外还从镇上要了几个团丁去护送。真快,准保他从这儿回去没睡多少觉。隔城二十里,警察起的黑票,听说还有公事给李区长,大约是小二仔一案的挂带。这一去!……”那半碗米饭便从站长的手里推开了。
事情来得太突兀,太快,不知怎么,小二仔那一区上的手腕这么厉害。前天费刚去搬那孤苦的老妈子,与看门的区丁吵了嘴,昨儿来的,这大早上人家就先下了手,使激于义愤的站长想着给那残废人诉说也没了时间。
现在再说还有什么用处?那边有县上的公事,硬当强盗犯把这两个男女抓走了。站长直到十二点没出屋门一步,手指一个劲地发抖,除掉觉得他与那残废的英雄都一样受到人家的欺负之外,还另有一份忧虑。他向来是谨慎惯了,也许他们欺负自己这外乡孤客,把事件扩大起来,用“嫌疑”二字同自己过不去。有罪还不容易,可是这小小位置的前途呢?
从这里想,他有点儿后悔,“为什么偏对这样‘英雄’格外同情,不学地方上人的乖呢?”但这点儿后悔刚一萌动,马上又被清楚的意识打退了,“为什么一个人不该有一份正直的胆气?”
这一天雪住下,冷度又平添了不少,每家茅草的屋檐上都挂着几条冰柱。雪冻在地上结成有力的一片,虽有风,树枝中间的积雪却没被吹落,远望去,那些小松树林子像缀上了多少银花。
晚上站长没吃饭,究竟往李区长家中走了一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本地的事,自然费刚被抓的事也谈过了。区长的断定是:
“你不称赞这汉子是英雄么?老哥,你太简单,——哈!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你太用好心待人了。自然,我哪能断定他在暗地里干些什么事,不过,不过当兵而且又上过前线的大兵,都不好惹,脾气坏,当兵的有几个好?……老话,不是么?‘好男不当兵’,你瞧,他虽是受了伤还是那副凶神的脸孔,一只眼看人格外狠。我干了这个,不是多心,在地方上能不负责任?这回的事没法评论,好在有那一区的原告,有他的亲戚——一流人,与他的被告,好,提走了,这边日后可省了心。唉,唉,不怕你老哥笑话,咱这小地方经不起有那样的‘英雄’!是不是?哈哈!……”
这一套最刺耳的话头是站长想探听那残废人消息的报酬。他带了一颗不自安的心,咽着冷风,在黑暗中重回到自己的住处。
那残废兵士从这个街市上失了影子,正如同在阳光下吹灭了一支白烛,没人感到缺少了光辉。头几天自然有种种评论,有的怕事的乡下人连谈都不谈。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快到旧历年,街上小商号的跑账伙计开始忙碌起来,而那些照例过活的人家,无论怎么样,总有他们的年关逼近应该打发的事务。因此关于老刚的事没有人提起了。一般人很知道新闻的价值,像这等事在这些年的乡下不希罕,尽着向人说,打听,够到少见多怪,没有识见。“自作自受”是公道的评判,“到处楞闯便是不安心的东西!”这是有几位老头子在刚抓了他去的时候说的,现在连这样的话也听不到了。
雪一直没断,可也不大,天老阴着。汽车因为道路不好走,像发疟子症的病人,忽然来一阵,又忽然不见了,总靠不稳。那站长因此便较为清闲一点。但是他更容易上火,短腿李格外小心,好在摸清的脾气,给他一个不做声,站长的气一会也得往下消,可有一件,这是短腿李晓得的,他在夜间头十二点不能睡觉,即是上了床也听见他隔一会叹口气,或是划着火柴吸烟。不过十多天,他的脸上已经带着清瘦病容,眼角青青地,无论看什么都没有精神。那本石印的《古文释义》卷过去叠在案子上,似乎自从那一晚上再没读过一次。墙上的日历三天四天的才记起来连撕去几张。
终天,这有点忧郁病的站长不愿同短腿李说句闲话,惟有午后与晚上,他像在做一定功课,叫短腿李给他冲茶。
那几个字倒成了每天的例语:“一壶茶,一壶好茶,叶子多一把!”短腿李一听见这两句,低了头把开水壶提到里间去,那一股热流便如小瀑布似的冲击着泛出香味的叶子。
没等到过旧历的除夕,那一斤多重的上好贡尖叶子都被热流冲净了。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