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底下,从大腰带的一端可以望见隐约在叠峰间的小瀑布,如同神话中的银龙,白天,暗夜,风雨交织的时候,都能看得见那永远是矫健、活动的姿态。
这处山道的入口,稍偏点,便可望见那摇动闪烁飞练似的白光,像是一个仙人安置成的路标。直对着白光,沿道有的是蔓生的葛根,平顶软针的马尾松,与回环曲折在涧底流着的清泉。有时路向山麓折去,突出的峰顶会遮断了那条长而细的白光,不意地又从石壁的乱石中间漏出碧森森的潭影。不在近处,想不到那是山半腰白光下潴的积水。深蓝色的一片,很平正地铺在叠石下的紫色圆潭中。天生成的茸茸的菖蒲,在剪齐的碧色上常常凝浮着不散的霞彩,白光便像一把永不竭尽的喷壶。
这条白光不知从什么年代起,便比像着被叫做银龙。相传有人逛山给了这样的“雅号”,原来是银龙瀑,为省事,这一带的山民只叫那上两个字音。
本来在这过于冷清的地方容易有奇怪传说,又是“龙”,自然他们便认为瀑布是全山中神秘的所在。水云观的道士,从他的祖师起,便与山中居民述说关于银龙的怪事,与银龙大翻身时的情形。
从瀑布的两个侧面的山岩上向下望去,一片一片如屋瓦的山田,在成层的果树行与巍峨的大石中间点缀着,真像可以随手挪动的玩具。
翻过靠近瀑布的小山头,隔古潭不过两丈远,一条探入峡谷的小道——本来不是道路,只是多少年前向下溜水的石口,有时潭水浅了,便成为峡谷中居民的便道。——横卧的、尖削的,似在浮动的五色石块,铺在那里,如一条美丽的地毯。
踏着乱石从细竹子丛中穿过去,便是峡谷中的一片平坦地方。青石叠成的垣墙,长方形的山草小屋,松枝堆,都可看得见。小小的山村里轻易听不见狗吠。
深阔的峡谷蜿蜒着往南去,阳光在这里从杂树上筛落出淡淡的幽影,东面有几条小道,是通到这群山中别的小村落去的。
西面,一望无际的高山遮住,在谷底不容易看得到落日的景致。
午后,阴影在峡谷的上面便生了翅膀。
居民用不到养许多守夜狗,为了找食与易于生长,却有不少的鸡群。晨光挟着霞气浮上苍翠山顶的时候,半壁与斜坡的短草上便有数不清的黄、黑与纯白色的鸡,一啄一仰地寻觅食物。就在这时,峡谷东岸下去的山路上,赤脚、穿笨鞋或草垫子的小学生,三三五五地往乱石上面的村落走来。
上学的孩子自然没有多少,三间窄小屋子里还空闲着末后的两条长木凳。照例是不须摇铃、排队的,他们等候着他们的唯一的先生,早就在被松树影遮了一半的屋中大声读着简单课本。朝阳已经落到那些有美丽羽毛的鸡群上,先生提着绿竹梢做的教鞭,低了头也钻到那屋门中去。
的确,用得到这个恰当的名词,总算是个“教堂”,也是村中的堂皇建筑。先生身躯稍稍高一点,便不能不防备上门框会触到额角,只好弯着身子往里走。是几个月的习惯,不自觉的动作习为故常,他每到门前腰身便似矮了一段。
没有特殊的古迹,不是时候好,游客也没有几个。除去上学的孩子们早晚来回之外,还可听得到山巅上的羊鸣。隔着几个峰头,几道平岭,那边小村落的人没有事也不常往来。
邮差没有开辟这条道路的必要,每一星期先生可以转过水潭与围绕的果树林,到十里外的本校中去取几份本地的报纸,以及他自己的信件。
一月,他闭居于这幽沉寂静的峡谷里有二十六七天。
分校只有他一个人,先生、听差,皆凭他的两只手做去,并且不停地说叫。除去在那不能多得阳光的屋子之外,他可以到别人家的石垣墙里的石磨盘旁边吃学生家长送的新鸡蛋,喝泉水冲的苦茶。
各种飞鸟的啼声与夜间的松涛是他的伴侣。
然而这近三十岁的、目光微微近视的教师在这边已经快到两年了。
从一个月前,他新得了一种人类的快活趣味,像是穷极的人收受了一份梦想不到的遗产。
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觉得能够增加一点难得的兴奋!
由这名叫杜谷的山村斜着向上去,从峡谷的东南方出口,不过有二里山地,恰当是转到著名胜地大道。在突出的两崖中间原有一所荒废的道士庙,叫做水云观。很小的三个院落,当着深壑的一面有一个石尖基的阁子,据说是六百年前的建筑物,年代久了,山荒,路僻,庙里没的出息,一天一天的败落下来。几年中只余下一个住持,一个做粗活的伙夫。深茂的蓬草,与露顶的真人殿互相对映,游客也不屑进去游览。山民的心中认为早晚这所破庙要完全坍塌了,想不到这年的夏末它却得到更新的幸运。
流浪的一对外国人看中了这个地点,花了不多钱,把庙里的三间尖阁子租下来,修葺布置了一个月,便变成了一所简朴的山中旅馆。
每逢灿烂的春日与清爽的秋天,游人可以来瞻仰这名山的面目。古庙位置在入山的大道旁边,凡是往那几处大寺观与风景险丽的地方去的,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外国风的旅舍确是便利所在。
自从由市内找了工人开始修理破庙的时候起,杜谷的先生便不时去参观那些劳力人的活动。虽在暑期中间,照这边的习惯,山中向来不放暑假,先生仍然可以在万山的树荫下避暑。每隔三五天,他不辞山道的辛苦,到庙里盘桓两个钟头。有月亮的时候,往往晚上踏着月影从阴森森的谷口上逛回来。
人多,手脚的忙动,汗滴,互相唱着“来呀,来呀”的声音,砖块从铁锨上飞到半空,精巧的小尖铲把柔软的水门汀涂到石头的边缘与尖角上。工人们一面掂弄着砖瓦,一面诉说着奇异的各种乡间故事。那终日幽藏在大松树下教室中的先生,他每到这里,便感到团体活动的兴趣。
庙里的工作完成,那一对外国夫妇搬来了。器具、铺陈、箱笼、食物,也一同带来。第二日,教书先生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午饭后空闲的两个钟头,他喘着气跑到庙里,想看看旅馆主人的样子,因为以前没曾遇到他们。
在庙门外的竹径里,他见到那一对年轻夫妇,是那么爱好,那么柔和地互相望着,说着他所不懂的言语,他觉得十分奇怪。
为什么他们不在热闹地方里喝着,玩着,做买卖,或干别的事情?人是年轻,穿的虽然不像极阔的衣服,却那么洁净、整齐,跑到山里来与道士作伴?旅馆业虽也是正当营业,他们在这边能耐的住冷静么?能够自己烧饭,伺候客人么?种种疑念,又不好问人家,找住持的道士,不在屋里。这一天他空空跑去一趟,还得赶着回来上课。
与那对青年外国人挨肩走过的时候,穿着短袖白衬衣的高颧骨的男子向他凝望了一下,或者要说什么话,但因为自己专为来看人家,像是心虚,赶紧低了头忙忙地穿过竹径,脸上觉得有点发烧。下土坡时回头看,男的一只手围了淡青色软绸的细腰,两个身子紧靠着向庙里走去。
上午上第一课时觉得有许多话要告诉那些呆望着自己的孩子,要一字一句搜寻着说,有点怪,向来用不到这么吃力。“常识课本”,事情是简单到用不着详说,怎么讲来讲去,自己的耳朵听去也有些不对劲。孩子们好在都不留心,有的在石板上画画,有的坐在木凳上闭了眼睛打瞌睡。在每天,他总得走下吱吱响的木台,把他们教导一番。这一时却不管了,心里十分烦腻,像有许多问题没得到答复。夜中并没失眠,眼皮沉重得很,时而有一点水珠在眼角边上浸润。很想倒在草地上睡一觉,或者喝两杯好酒。……
“老师,……”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脸的学生立起来,像要质问功课上的疑难。
他觉得精神微微地振作一下。
“什么?——有不识的字?”
“不,老师,问一点事。……老师,水云观里新到的是不是外国人?……人家说是老毛子,对不对?”
“老毛子?人家说,许是。我不知道。……”一本薄薄的教本很自然地放到脏污的破桌子上,同时他的脸上现出微微笑容。
那个大一点的级长又进一步追问:
“……外国人到这山里来干什么?还住在破庙里。”
“好糊涂!你就没看见?人家叫了多少做活的去收拾屋子,一定是开旅馆。”
又是一个哑谜,其中有几个略大几岁的仿佛猜得到“旅馆”这两个字似是而非的意义,可也说不清。
“旅——馆?做什么用?”
中年的先生禁不住把左手里拿的竹条子放下,搔搔光头皮,自己觉得是最蠢笨的人。每天眼见的这些孩子,真的不容易教他们明白一点点的事。然而这哪能不答复,于是他蹙着眉头道:
“那外国人把破庙的房子收拾干净,预备有逛山的人来好住宿,吃饭。”
木台下几十个拖着鼻涕与咧着口的小孩子,都楞楞地向自己看,后排,过十岁的三四个却简直笑了。
“懂么?人家这是来找地方做买卖。”先生于无可奈何中又加上这一句的解释。
还是首先发问的级长聪明些。
“老师,听见说逛山的人天黑了就住庙,道士也管粗面饼子,还有宽面条、萝卜咸菜。从前,——我爹说:他给人抬过山轿子,——有从远处来逛的都是一样。没听说还得外国人来预备房子,……人住。”
“老师,这是怎么的?”另一个学生也站起来。
本来今天午后周身不痛快,脑子里热烘烘地,勉强到班上混钟点,却偏来了这一套的考问。没有理由,不答复他们,要怎么说?再说上十多分钟怕他们也明白不了。他向北墙站着,一只手的中指敲着破黑板上阿拉伯的字码。
“还听不懂?为的赚钱。——外国人逛山也有愿意花钱的,庙里不如旅馆来的舒服。”
觉得说的话十分清楚,再找不到更相宜于小孩子们能听的字眼。虽是像些低能儿,比起市里的精灵小学生。但“赚钱”总该明白吧?不过他这一时忘记了他的学生们终天是爬山道,吃棒子米、地瓜,只会捡草、砍柴,什么愿意花钱、闹阔这等词类的涵义,愈讲愈使他们糊涂。
级长把厚嘴唇动了一动,像有许多话要问,但看见先生沉沉的面色便不说了。可也没坐下,呆呆地对着黑板。
阴沉的屋子中很安静,孩子们有的枕着胳膊弯合眼睡觉。门外松树上小鸟儿扑楞楞窜枝子的声响。
“这么说吧……”先生把中指指着字,“譬如一角钱,不行。吃了早饭,晚上没了怎么办?……可也有钱现成的呢,不在乎,要舒服,吃的、喝的、玩的,多费点不管。……不明白?外国人来开旅馆也得有顾主呀,如今不同了,你爹说的是那些年的事。……”
“坐下。”他看看孩子们没有答话的,“你们大了就更明白。……”
书本又取在手里,懒懒地进行着第二册的算术。孩子们一样疲倦,因为这几分钟关于生活的问答,引不起他们的天真兴趣。
越是这么穷苦的山中居民,越不能空着手过日子。虽然没有好多的地亩去耕种,收割,然而“靠山吃山”,他们要从挣扎中得到些许的报酬,填满他们的肠胃。到秋来,收拾木柴、下果子是重要的工作,这都是预备冬天大雪满山时食粮的准备。有的年轻人便往远处的山口处抬轿子,作挑夫;女人们忙着补缀棉衣,捆草,伐树枝子,谁也不得安闲。所以在峡谷的上崖虽然新来那一对外国人,他们除掉曾到庙旁边偷看几眼外,几天过后,也不觉得希奇。因为见过多少游山的外国男女,穿的、吃的,以及那么高兴快活的样子,与他们相比,差的太多。简直不能想像那些人的福分多大。所以对于那一对外国人也怀着同一的想法,人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到山里来是玩,消遣。过烦了大地方的日子,找清静。……这是峡谷中山民的想法,不同小孩子们看见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以为十分奇怪。
自从去看过一次外国人的先生,每值下课以后时常感到这所破房子的空虚。树木,成群的小鸡,山头上雪白的山羊,都引不起自己兴趣。转过曲涧的小山道,水云观在高高矮矮的疏松中间,仿佛有点神奇的诱引。那儿,穷脏的住持,弯腰火夫,又加上不知从哪里拖来的两个美丽健壮的影子,这都是些可以考究的人物。比起自己来都可羡慕。一份不能遏住的心情,便把这山中分校教师的脚迹常时牵引到水云观去。
与老是叹口气或者摇摇斑白长发的住持下象棋。在石堆旁边呆呆地互相凝视着。偶而有几句话谈到住持的客户,道士虽然每月把钞票收到褡裢里,却时时露出对他们不高兴的神情。“庙里穷了,说什么”,“年轻的鬼子”,或是“邪气”这几句照常的话,像发感慨,也像是对付教师的询问。至于别的事,他都摇摇头不说什么。年岁与孤寂将这位六十多岁的道士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性格,他不愿意谈的事情总不开口。
是沉寂中的伴侣,教师自然不肯与道士断了往来,但新的兴趣与好奇心的满足却没法由老道士的口中找得到。
那一对男女并不像一般外国人,提了司的克,背起水壶,爬山越岭,或是狂喝着大瓶的汽水、啤酒,快乐,说笑。他们没事时在红瓦顶的二层阁子上,男的常常一个上午不住口的读书,女的则忙于洗刷各种用具,或者打绒绳衣服。白天各人分着干各人的事,不多说话。有时几个另一样的外国人来了,男女主人便显出十分勤劳的精神,收拾着一切,像是厨子、听差、女仆、保姆,什么事都干。正在避暑的季候里,逛山的人以及住三五天的,生意很不坏。果然,那破坏的阁子不曾白白花钱修理了,这时抓住发财机会的外国人运气碰得好,一连二十多天没有连阴的天气。但因此,杜谷的教师却更少与他们接近或设法说话的时机。老道士每见尖阁子上有袒胸露出红臂膀的女人,与唱着像驴叫的声音的男子,便常常躲到庙后山下坡的小柳林中躺着,看小蚱蜢在青草上跳跃,不黑天不回庙里来。所以教师从杜谷爬上来找不到人,又不愿意到柳树底下陪那个古怪的道士,无聊地在庙外的泉流旁边走几个来回,碰着那些很大方、很快活、很悠闲的外国旅客逛过来,他便闪到石磴下面的大圆石后,畏缩而又贪婪地瞧着那些人拍着肩膀,抬动健劲的赤腿。
那些一团高兴对一切似是海阔天空般的旅客们,谁会注意到这个穿了带着补钉的旧布小衫、长头发、瘦削苍白的脏男人。山中的穷人,干苦活的,或是庙里的雇工,至多人家当小偷似的看他几眼。那些扭着腰肢走路的年轻女外国人,尖声对那些男的说着话,看他忙忙地闪到大青石后,便来一阵俏丽的笑语。我们的教师即时蹑着脚从石坡上窜下来,用指顶着破帽,抹着额角上的汗珠子,一个劲下了峡谷。快到荆针编成的校墙外边,他不进去,两个高出的黄牙紧紧咬着下唇。面色由苍白却变成赤红,仿佛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停一会,看看没遇到人,才迟缓地钻到自己的茅屋里去。
不是一次的经验了,他却像自己的学生来上课一样,差不多每天午后要跑到庙门外去溜一回,避到大圆石后头,红着脸跑回来,他并不改。自己说不上是为的什么。杜谷的居民都说先生有狗矢棋的迷气,天天去找道士下一盘,却没人曾碰到他藏着瞧人的行动。
独有老道士知道一点,像是与自己好看蚱蜢、不爱见外国人的脾气一样,并不希奇,不曾向教师提到这回事。两个人各依着各人的脾气作去,谁也不讥笑谁。六十多岁的孤身道士,与不到三十岁的山中教师,在这水云观前后的柳荫下面与大圆石后,各找到一个藏身处。
日子久了,那对旅馆的男女主人仿佛有所觉察。虽然在初时不明白穿破白布小衫的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但拂着长胡子的道士是他们的主人,他们觉得这样下去,虽是出钱租妥的屋子,也有些替这屋子的老主人不安。为什么老是见了外国的旅客便躲到庙后面去?久住在荒凉的山中怕见生人,尤其怕见衣装不同、说话听不懂的生人,不无道理。然而没有多人在阁上下说笑的时候,老道士也一样捋着干白的胡子向西方看落日,或者在太阳刚升到山尖上时哑着嗓音念经,对开旅馆的男女却不愿意答理。因此,这一对新来的外国流浪人对老道士满怀着奇异。而每天过午从峡谷下跑上来的年轻人,又常是躲躲闪闪像愿意靠前,又时时红了脸躲到一边。
山中不是终天忙着,有时客人出去,清闲些,这一对古怪的中国人便成了那对外国人谈话的资料。
恰好是一个雨后的过午,晚秋了,树叶子有早凋的,便片片地在岩石上、干草堆里下落。斜对着阁子的东南面,有一带柿子林,错落在山腰中间,累垂着圆圆的半黄的果实。与西方黑云中淡金色的斜阳相互映照,是山中这个时季的美丽景色。所有到这边游玩的人都回去了,可是旅馆中的主人还是静静地等待着,白白消耗他们的时间与饭食。也许是没有别的事可做?往后,霜落下来,山路渐渐冻硬了,不用到雪封了山的冬令,外边的人谁还到这边来找苦吃。然而他们却没有出山的预备。
女的经过一个夏季的山中生活,终天在庙门外来回,脸色黑了些。原是微黄的皮肤,却更见健康。棕色的长发也不卷曲,每根美丽的发都整洁地盘在前额上,结成几股辫子拢向脑后。微斜的、淡黑色的眼睛表示出她的沉静和善。她常是笑着与男人说话,做事十分勤奋。客人多,不曾躲懒,也不嫌烦。当斜阳在山头上散着金彩时,她正在庙门外大白果树下捋羊奶,男的在阁子上支开的木窗下写字。
静悄悄地只有落叶的微响。西面的崖石下一个人倏地跳上来,他从几日前把黄污的白小衫脱去了,现在却穿了一身稍见清洁的青布制服。
走到树下面,他呆呆地望着女人的动作出神。白围裙,绿绒紧上衣,滚圆的两条红色的手臂,温和地把羊乳挤到磁瓶里。男的在阁子上正好望见这常来的客人,把自来水笔丢在案上,摸摸光滑的下巴向客人点头。
“好!……看羊……羊奶。”简单的中国话,似是对来者欢迎词。
这位从夏天常常到阁子左右打发他的课余时间的教师,从来没有与旅馆主人说过多话,彼此打不通多少意思。他不知同人家说什么话才对劲。只知道男的叫塞里可夫,省事,他只说后面的两个音。男主人每听他这样叫,像是十分高兴。有时近前去拉拉他的手,年轻的教师脸便飞红,仿佛一个羞涩的处女被男子调戏似的表情。每一次这样,塞里可夫便大笑起来。
“可——夫”,照例地,教师轻声轻气的,女子却回过身子把两手向树根上洒着,也学着她的男人的口气。
“啊,伙——计,学生,同你的学生来看羊?”
他每回听到这年轻、活动、勤劳的外国女人向自己叫着迟缓的“伙——计”的音调,觉得比那些愚蠢的孩子天天喊着“老师,老师”的声音好听得多。柔和的口音,引动他的欢喜笑容,枯黄的面颊上顿时浮泛出亮光。
旅馆的男主人轻捷地跑到庙门外来,向教师说些意思不很连贯的中国话。他们有两个多月的认识,虽然言语上都有隔阂,在寂寞中却有了精神上的联合。忙烦时候,教师只好往树林子里找老道士下棋,旅馆主人有时空闲着,看见这瘦弱的教师走来,总爱同他玩笑几句。
这里,连庙里原有的烧火的聋伙夫,一共四个人。道士有他的孤僻脾气,常是瞪瞪发灰的眼珠,不轻易从脸上露出一点点的笑样。伙夫终天是砍柴,烧火,推麦子,睡觉。剩下一对青年的外国人只能彼此打着乡谈消除他们的郁闷。客人少了,山中快到完全荒凉的时季,孤独的恐怖与感动,使活泼的青年人觉得不自在。不过,他们没了买卖为什么还在这临时旅馆里歇着?道士不理会,教师虽然奇怪,却又不能问人家。
他用力点着头,用手指比着种种样子,塞里可夫便用他知道的中国单句说着一些事。他两手画着圆圈,向东南指指柿子林,张开巨大的口作咬咽的形相,教师忍不住笑,女子却只是拍拍挤羊乳的手掌。过一会,教师才从塞里可夫的比拟里略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拾起大黑石旁边堆落的黄叶子,做出从那些高树上下坠的比象,又说:“冷,避伏的没有,……”然而他苦于中国话学的太少,时光太快的感想说不出,只好吹着口哨急忙地在石头道上用身子打旋转,又恐怕这黄脸的朋友还不懂,便连续着说英国话。
教师等他的种种的作势过后,才知道这外国人是在说时光真快,秋天不久也要过去。蹙着眉毛,摇摇头,显见是他心中有深沉的感触。女的挤完羊乳,倚着大树,两只光膊作成三角形交叠在发髻后面,溶溶地,眼中似乎含着泪晕。听了男人的话,她向远远的西方呆望着黑山上烘出来的彩云,与轻轻荡动的太阳,浮着一层薄光的树顶。她像要向那遥远的不可知的地处祈求着什么。一会,她直立着,严肃地在凸出的前胸用手指画着十字,微微的叹气声从她的口中送出。
自从认识这一对外国人以来,教师没有看见过他们像这一天的沉郁。秋来了,什么都现出清冷与凋零的形相,秋带来一份忧伤的送礼压到他们的心上。年轻,买卖不错,又是很配合的一男一女,教师从心里羡慕着他们的生活与兴趣。他想:这是自由,快活,舒适,应分是时时感到满足;比起自己来,就连杜谷中所有的人家比起来,要高出多少?简直不能比拟。可是他们对一个中国人都这么表示,为的什么?
可惜自己的学历太差了,虽然曾在乡村师范中读过两三册英文,现在听来可一句也听不懂,只从发音上晓得塞里可夫不是说他本国话了,自己只好摇摇头。
塞里可夫用有劲的大手抓住教师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用简易的单字,向教师喊。教师用手拍着前额,想想,比刚才明白得多了,点点头。塞里可夫从绒衬衣的袋子里取出小本子,用铅笔把这几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出,加上大声的句读,果然这个法子使教师高兴起来。亏得还知道这几个字的拼音,多少明白一些。
自然那对夫妇有好些话对他解释,教师只可胡乱点头,哪能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
末后,教师忽然觉悟到他们是犯了怀乡病。迢遥的家乡与熟识的亲故,隔远了,浮泛着流浪到异国的山中开旅馆,自然也有他们的难过。于是他问了,用中国话,与记不清的英文拼音,问他们是不是想着家乡或者要到别处去。
男的摇摇头,叹口气。难道他们犯了什么罪?看他们的和善态度怎么也猜不到是罪犯。
天快黑了,破庙的周围渐渐有了升拢的晚烟,苍茫的大气把柿子与斜阳的色彩自远而近地遮蔽起来。一个个的山峰都如眼光昏眯的老人在沉默中蹲伏着。这三个言语不通的年轻人谁也没想到疲倦,他们望着归巢乌鸦,望着弥漫山谷的苍烟,望着庙里大殿上的旧瓦,似乎在这些物象上有种牵引的魔力,使他们都一时离不开。老道士已经吃过晚饭,拄着弯曲的木杖从庙里踱出来。
看看这三个年轻人像是发呆的样子,不说什么,只用拄杖敲着碎石头作响。……
“话说不通,真急人。……”教师搓搓两只起酸的手掌说。
道士仍然用颤颤的手指捋着胡子,从鼻孔里发出冷笑声音,似对什么事都看不进眼。他仿佛山涧中的尖角石块,谁触着他就被他的锋棱刺一下。
“不通,……不通,咳!……什么东西!……”
不知是对谁发脾气。两个沉郁的外国人向这古怪的“修道士”凝望着,更不明了。
不久,在暗影中摸着路,杜谷的教师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下不平的峡谷。
简直看不清石子道的高低,幸是熟道,在昏暗中摸着走还不至于跌倒,或者走了差路。然而这常走的熟道难望得见有什么明光。山村中连点灯的也不多,有的在石墙台上少填一块石头放上盏豆油灯,微弱的颤光,窗子外都照不到,何况那又小又黑的鸟巢般窗子,怎么会放出引人走路的光明。教师的心思恰好与小窗子后面陈旧的昏灯一样。在身旁边也听见活活的水声,飕飕的风响。仰头从高高的空间接得到三个五个淡淡星光,仍然不能够给他作黄昏后爬山路的指引。
沉重的苦思使他忘记了路的远近,刚才那一对夫妇给他的表情映到心上愈加疑惑。“若是他们的生活还不感到快乐,自己呢,应当一头在山石上碰死,不就喝一口毒药。爹,六十开外,还得给人家种地,冬天有时连一双棉鞋没的穿。哥哥,当兵去了十多年,不知流落何处。妻,在外县里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佣工,一年不容易回家一次,与自己几乎失去了见面的机会。上年春天看她回来的样子,明明是心拴在外边。穿的,戴的,自己比起来也知道惭愧。本来一个月十几元的薪水,不能养活一个女人。……再想到个人的未来,……前几年冬天没有棉裤,穿着单薄制服在学校里睡冷木板,熬过了四个年头,费过不少的心思、口舌,在各乡间找到这样的位置。同学们各人往他们的前路奔跑,有时遇见仅仅比自己高一级的小学校长等等人物,还高傲地对自己有点怜悯。至于到处受人白眼更不用提。……”女人、家、生活、物质的精神的压迫!……又想到眼前的那对人物苦于不知足,也许是人性的本来?
胡乱地寻思着,足趾触到了大树的浮根,觉悟过来,精细地看看周围,离开杜谷小学的门口已经多远。暗中有片黑光在下面晃动,原来他已立在那个水潭的上崖了。
究竟找着原路又奔回去,头上大白杨叶子刷刷地响着,像是妖怪的翅子。他向来不知道害怕,可是这晚上心里乱得如一团乱丝,神经上易受震动。秋宵的寒气逼得他发抖。
星星的光渐渐散开,空中似乎新撒下一个珠网,他的灵魂也想要投到这晶明的珠网里,脱却浊垢的污尘,然而那隔得很远,很远,在天上!他转不出山中的崎岖道路,更何从找到往高空去的捷径?
第二天绝早,山顶上的夜气还没散尽,东方有点淡淡的红光时候,教师已经从屋子里跑出来。用门外的清流擦着眼睛,听了先来的学生报告,使他直跳起来。
原来天还没明,水云观里出了事。十几个警察,还有穿便衣的,把那个新旅馆封了,要把一对外国人带走,说是去打官司。对那龙钟的老道士也像拷贼似的过了一堂。
十多岁的级长瞪着眼睛,促促地喘着气向老师说:他亲眼见的,因为他每天从庙门外过路的时候,两扇朱红的山门都还关着,这一清早却挤满了警察与看热闹的男女。
不必再详细追问,教师揉着干涩眼角跳上峡谷的石阶,一口气跑到水云观前面。
两个年轻的外国人被几个带盒子枪的警察在那棵大白果树下看守着。塞里可夫的脸色很沉静、坦然,仿佛他知道会有这样发觉的一天。尽力地吸着纸烟,见教师跑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女的却不住地打寒颤,凄惶的神色罩在她那轻红腮颊上。奇怪的是塞里可夫,虽然在这时失去了自由,他却没有昨晚上的忧郁、凄凉了。坚定与勇敢表现出他的正直的心意,他仿佛是一无所虑,有时用力拍拍女人的膀子代替了许多话。
本来没曾费力的官里人跑了半夜黑道,很从容地将他捉到。一个象头目的高个子,便向庙里的火夫与围看的山中居民打官话,也稍稍吐露出塞里可夫犯案的大略。
原来他们到中国南方最大的城里不过两年多。塞里可夫从前是音乐师,专在戏院、电影场里弹钢琴,他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妹子,跟着他流浪到各处去。自从有声电影流行以来,他失去了演电影时奏乐的机会,便受雇在跳舞场里献技。无奈他的花费一天比一天大,一家三口不容易支持,听了朋友的怂恿,便把妹妹送进舞场。年轻女子的漂亮与技术的进步,不久便成为这大舞场中一朵娇艳的玫瑰。几个月后,她却被中国的一个小开骗上了,塞里可夫却不能加以管束,何况她已经怀了孕,事实上也没有方法使他们离开。……她怀孕半年,那个狡猾的少年已决定丢开她,用了种种方法跑到远处去。证据没有,又找不到他的去处,末后,舞女仍然回到哥哥家中养了孩子,却不到十多天死去。从此以后,这心思狭窄的姑娘便起了自杀的念头。一个夏夜里吃了什么药片,就死在塞里可夫的寓所。因此,塞里可夫吃了官司,受了几天拘禁。……恰好今年春天——距他妹妹死去后的两个月——的一个晚间,他在另一个小舞场的奏乐台下遇见了害死妹妹的凶手。什么事都像不曾知道,仍然抱住妖艳女人打磨旋。……他出去走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枪。……散场时候在门外汽车旁边,那个流氓便死在他的枪下。当时人多,找不出谁做的事,第二天他夫妇便离开那个大城。直到事过后,才被侦探出是他为妹妹报仇。找人,……这天才找到。他改了名字,现在并不是真名,警察和移提的人一同来,……没有错。……
那精干的头目对道士、火夫与别人都问过话,才同穿制服与便衣的一群把旅馆中的东西带着,押了犯人,走下庙外的山坡。
塞里可夫冷冷地不说话,只是望望那盖上红瓦不久的尖阁子与木板子上的招牌。往下去时,还向站在一旁的教师说声“再会,……好了!……”
捋着白胡子的道士看这种事并不惊讶,他将榉木拐杖用力拄了一下。
“外国人,有好东西?……”向教师冷笑着,意思是证明他向来看不起外国人的先见。
一群破衣的山民真莫名其妙,连那警察告诉出来的话还是多半不懂。什么“舞场”、“小开”、以及罗唣的生名字。……他们只知道外国人叫当兵的拿去完了,他们更不追问为的什么。
嫩嫩的朝阳升上东面的山头,白果树叶轻轻挥动那些淡黄的小扇子,尖阁上冷清清地等待它的顾客。教师大张着红眼睛送走了那一对外国人的身影。老道士的得意神色他并没留心看,一块石头压在心中!塞里可夫犯罪的是非,幸与不幸,他还来不及下判断,但觉得这荒凉的峡谷又回复了以前的枯寂。失去了才待要发展的生机,仿佛田地中当一阵小雨后重复被闷热的太阳烧干了,以后怕看不到一点新绿的彩色。
从这天起,上峡谷的熟路中再看不见这年轻教师的急促脚步。大白果树飘飘地把扇形叶子铺满了庙门外的山坡。
冬天渐渐到了,老道士恢复了“闭关”生活,庙门终天闭着。
水云观的两个外国人出事以后十多天,杜谷的小学教师忽然从小学的本校收到一封故乡中寄来的信,那是他的父亲求别人写的,差字很多,而淡淡字迹上可告诉的十分明白。老人说儿媳从外县跑回家来,还有送她来的人,硬要回当年的婚书。不提离婚,也没有别的道理,就是再不跟教师那样的穷鬼。有人出钱,百多元的现洋作为退亲礼物,不答应,横竖她也是一去不回;如果强留她在家里,她预备好剪子、绳子,当场要同老人拚命。离城很远的小乡庄哪里见过这样阵势,况且样子是早与娘家说通了,自然只是帮着女的说话。送的人像是便衣军人,也像土匪。邻居谁肯为这事同那些不知来历的人动嘴。结果是把银元留下,婚书抢走。听说,她在外县雇工的人家,原是退伍军官,在当地很有势派。女人的心变了,更不必多费事。……信中的大意是这样,找人写的自然看不出那孤独老人的心境,是对着买身的银元苦笑?还是捧着礼物发昏?可是事实一点不错。末后还有几句劝解儿子、与望他体谅老人的话。
这几天教师已经像是个失群的孤雁,每日勉强打起精神与一群孩子瞎缠。为了塞里可夫那种勇敢的气概使自己感到生活的卑怯,对着山涧中的流水,挺直的松树,郁闷的煤油灯,抱着头寻思一切。这封信恰好是秘结后的泻剂,虽是过于峻利了,却把他的肠腑来一次廓清。
躺在木板床上半天没有动作,连外间屋里孩子们的读书声也没听见。淡红签子信封斜放在他的胸口上,像一把带血利刃刚好从心中拔出。
一种决定,一种企图,一种向来没有的力量,直到过午,把他从床上掷到门外。激感、愧悔与挣扎的心情逼迫着他!记起塞里可夫的复仇方法,然而他不想那么傻干,他要去找新的生活。
立刻往本校见校长,要把他在这穷山中的生活作个结束。
不到黑天事情便办妥了。他往回路上走,经过那片白光飞瀑的一边,他头一次赏识到它的飞动、洒落、活泼的姿态。一股力量从山劈口泻下来,经过几层曲折、跌荡,从岩石前面,它却把清洁、有力的飞流在空潭上激起涌动的水花。他直到此时,才看出这白光的明丽与它的活态。
从这一天起,荒凉的杜谷越发荒凉了。只有那快要变成殉道者的道士与聋子伙夫,死守着轻易连烟火不见的偶像。那些不能不靠山岭吃饭的男女与到处跑的小孩子,他们是这峡谷中最活动的生物,然而近几年来他们纯静的心思,也被外来人的行踪渐渐引动了。
为了两个外国人与分校的教师忽然地被人押去,忽然地走失,这两件事使他们记起了古老的传说:镇山银龙——那条叠峰中间的小瀑布——的尾巴如果有扫着潭外石子那一天——也就是它翻身的时候,山里要大有变动。谁也猜不出变动的是什么事与怎样的情形。这一年的夏季雨太多了,白光下的水面也渐渐高涨,与黑石潭口几乎要平起来。潭口外平铺的杂色石子像很欢迎地等待那条银龙的扫尾。可巧接连出了这两件事,于是那些安分畏怯的居民分外惊疑,他们相信会有那古旧传说证实的一日!
然而水云观的道士早从杜谷安设小学分校时,使拉着拐杖说:“快了,快了,镇山的银龙不久就要大翻身!……”
他们在颤栗中等待着。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