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爷第十六章

  “好的时光快来了,我将看见他受人爱护,受人信托,受人赞美,人人一提到他的名字,就会说起他的魄力,他的豪勇,仿佛他的确是个好汉了。这是实在的真话——请你们相信,正像我此刻坐在这儿徒然谈到他的身世是件实在的事情。在他那方面呢,他也有一副本领,只要看到一点儿影子,就会以为他的希望可以实现了,他的好梦可以完成了,假使没有这些幻象,世上也就不会有爱人同冒险家了。他在丛林里抓到了不少的光荣同恬适的乐趣(我不说他过的是丛林里天真的生活),这些于他已经够好了,正好比别人在大街上得到了不少的光荣同恬适的乐趣。幸福,幸福——我怎么说才好呢——无论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向来是一口气从金子做的杯子里喝进去的!你自己晓得那个味道——只有你一个人晓得,你尽可以随意把这口酒弄得多么香甜醉人。他这种人准会痛饮一番,你从他近来的行事上就可以猜出了。我看他,假使不能说是沉醉,最少也可说给嘴唇上的香醇弄得双颊发红了。但是他不是一下子就得到这个幸福的。你们知道吗?有一个时期,他在货商雇用的那班拉买卖的下流人里受训练,那时他可受苦不少,我也很担心——好像你们可以说——好像我没有尽我的职务。我不敢说我看见他这个盛况后就完全放心了,这是我最近一次见到他的情形——灿烂光荣,管辖了许多人,跟他的环境——森林的生活,那班人的生活——很合得来。我可以说我深为感动了,但是我必得自认这个印象究竟不能持久。他是受他这个孤立的处境的保护,像他这优越地位当地人只有他一个,他又跟自然有密切的关系,而自然对于爱她的人们向来是这么要好,一点也不苛求。但是我不能够把他这个安全的情境老留在我的眼前。我总记起从我开着的房门里所望见的他,那时他看到了失败后当然的结果,恐怕有些痛心得太过分了。我当然高兴我的努力会有一些结果——甚至于会有些光荣;但是有时我觉得,假使我没有打消支斯得尔见鬼也似的慷慨的建议,也许于我自己心境的安宁上会有更大的好处。我不知道吉姆那个丰富的想象力对于窝尔坡尔小岛——那是水面上最无希望的,谁也不恋的一小块干地——会作什么感想。但是恐怕我也无从知道了,因为,我必得告诉你们那个支斯得尔到某个澳大利亚海港把那条属于旧时代的两桅方帆汽船补好后,就驶进太平洋去,共有二十二个水手,跟他的神秘命运也许会有关系的唯一消息是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阵狂风,人们猜想吹过窝尔坡尔浮滩时也许正赶上这条船。那班寻金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一片荒凉里再也没有传来一个声响。完了。天下所有活泼急性的大海,再没有比太平洋更小心的了。寒冷的南冰洋自然能守个秘密,但是比起来却是暮气沉沉,更像坟墓了。

  “这种小心含有一了百了的意味,那是值得感谢的,我们大概都肯承认这句话——我们所以能够忍受死这个观念,岂不也是由于这个原故?结束!完了!这些个有力的字,使命运的影子不能再在生命的屋子里出没了。但是在我回头来看吉姆的成功的时候,这个‘完了’的感觉——尽管我亲眼瞧见了他的情形,他自己也恳挚地请我放心——我却没有得到。我们活在世上一日,我们总是有希望,不错;但是我们也有恐惧。我并不是说我追悔起先不该那样办,我也不夸张说出了这件事我晚上就睡不着觉,但是我总免不了常想起他把他的丢脸看得太重了,其实要紧的还是在他所犯的罪。我真看——我可以说——看不清他。他这个人的确有些朦胧。我疑心他自己也看不清楚。他有微妙的知觉,微妙的情绪,微妙的渴望——可说是一种净化过的、带上理想色彩的自私。他是——假使你们认为我可以这样说——非常微妙的;非常微妙的——可是非常不幸。一个比较粗糙些的人就不会老挨这阵苦痛;他们一定会妥协下去——叹一口气,哼一声,甚至于哈哈大笑一下;一个更粗糙些的人会始终糊里糊涂,什么也攻不进去,那么看起来也就是索然无味了。

  “但是他的确是太有意思了,或者是太不幸了,不该随便扔掉不管,或者甚至于不该扔给支斯得尔。当我坐在那儿面对着那张纸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时他在我房里一面奋斗,一面喘气,那样怪可怕地偷偷挣扎着,才能吐出气来;我在他跑出去到走廊上的时候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时他好像要投身下去——结果却没有;我特别在他逗留在外面的时候更感觉到这一点,那时他在低微的烛光的映照下,有夜色做他的背景,好像他是站在一片绝望的阴沉沉的大海岸旁似的。

  “忽然来了一阵沉闷的轰轰声,使我抬起头来,这下响声好像又流去了,接着就有一片强烈的、照出一切东西的眩光射到黑夜盲目的脸上。这个持久的、夺目的闪光好像在天上停留了好大工夫,真是有些不合理。隆隆的雷声渐渐响亮起来,那时我看见他,黑𪒥𪒥的,轮廓分明,呆板板地伫立在一片光明的大海岸旁。当最灿烂的时候,砰的一声直冲到天顶上,黑暗就向后跳,他从我那双晕眩了的目前消失了,好像他已炸成为无数的原子。一声狂暴的叹息吹过来,仿佛有盛怒的手扯开灌木,摇动下面的树顶,猛力撞门,把房屋前顶的玻璃窗打破了。他走进来把门关好,看见我伏案写字。我忽然非常焦心,差不多有些害怕,不知道他会说什么话。‘可以给我一支香烟吗?’他问。我头也不抬起来,把烟盒推一推。‘我要——要——抽烟。’他低声说。我变得非常高兴了。‘请等一会儿。’我快乐地哼了一声。他在房里走来走去。‘这算完了。’我听他说。一下隐约的雷声从海上传来,像遇险的号炮。‘今年季候风来得早呀。’他闲谈似地说,大概站在我身后。这句话使我有转过身子的勇气了,我刚把最后一个信封写好,就回身过去。他在房间中间抽烟,正抽得带劲,虽然听见了我转动的声音,有一下工夫他还是把背对着我。

  “‘来——我还混得不错,’他忽然转身说道,‘吃了一些亏——不很多。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他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情感,不过有些暗淡浮肿,好像他故意把气闭着。我默然看着他,他好像勉强微笑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可是得谢谢你——你的房间——方便得很——给我这么一个汉子——打断了腿似的。’雨点还是滴沥着,打到花园里;一只水管(必定有个破洞)就在窗子外头,发出古怪的呜咽同哗哗的哀鸣,好像故意打趣,模仿凄惨的哭声,有时突然来了一会儿的静默,‘一块藏身之地。’他含糊说着,就住嘴了。

  “一闪微茫的电光从窗户的黑格子里冲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又退出去了。我正在想我怎么样去接近他才好,我这回不愿再挨他骂了,他却发出短促的笑声。‘现在简直跟一个流氓一样了,’……他手指夹着快熄了的烟卷头……‘没有一个——一个,’他慢慢地说,‘可是……’他停住了,外面的雨下得加倍大,‘将来非找到一个机会想法完全恢复不可。必得这样子才行!’他清晰地向我耳语,睁大眼睛看我的长靴。

  “我就不晓得他这么想再得到手的是什么东西,我就不晓得他这么可怕地念念不忘的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所含的意义太大了,简直无法说出。据支斯得尔看来不过是一张驴皮……他望着我,等着我的答复。‘也许可以办到。假使人寿够长,’我切齿说,这种怨恨真没有道理,‘可不要把这回事看得太重。’

  “‘天呀!我觉得好像没有一个东西能够伤害我,’他用一种阴沉的自信口吻说,‘假使这回事不能将我打倒,那么不用怕有的是时间——去爬出这个丢脸的地位,而且……’他向上望着。

  “我突然觉悟了,晓得天下那一大群的漂泊者同浪游者都是由他这类人来补充的,那一大群人日趋下流,沉沦,沉沦,一直沉到地面上所有的臭沟里去。他一离开我的房间,那‘小块藏身之地’,他就将凑进去,开始那走向无底深坑的旅途了。我最少可说没有什么迷梦。前次会面,我觉得言语具有非常大的力量,但是我那时简直怕开口,正好像一个人站在光滑的立脚地上,分毫也不敢动,只怕一下子就会摔倒。当我们打算料理别人贴心的需要的时候,我们才觉得人们是多么不可测,多么飘摇莫定,多么朦胧迷离,虽然他们和我们一样地看到星光,感到太阳的热力。仿佛寂寞是人生一个苛刻的、绝对的条件;我们所注目的血肉之躯,只要一伸出指头,就会化了,剩下来的是那个反复不定的、不知道理的、忽东忽西的精神,那是我们眼睛跟不上、手也抓不住的。我所以不说话,因为我怕会失掉他,因为我忽然坚决相信,假使我让他溜到黑暗里去,我将绝不会原谅自己。

  “‘啊。谢谢——我得再说一下。你真是——哎——非常——的确我找不出话来……非常!我说不出道理,可是我很明白。我恐怕假使这回事不是这样子猛冲上来,我就不会像我应该有的那样感谢。因为根本上……你,你自己……’他口吃了。

  “‘也许是。’我插嘴说。他皱起眉来。

  “‘究竟还是自己负责任。’他注视我像一只鹰。

  “‘这话也是对的。’我说。

  “‘好罢。我已经尝到底了,无论谁我都不让他来跟我开玩笑,要是这样,我就非——非生气不可。’他握着拳头。

  “‘这真像你这个人。’我说,带着微笑——上帝知道那是毫无欢意的——但是他讥嘲的样子望着我。‘这是我的事情。’他说。忽然一种不能遏制的坚决精神来到他脸上,随又消失了,像一片徒然飞过去的影子。再一会儿,他又同先前那样,看起来好像个在苦恼中的小孩子。他扔掉纸烟。‘再见。’他说,好像有一件紧急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在这儿待得太久了;然后有一两秒钟,他一动也不动。滂沱的大雨不断地泻下来,仿佛是一往直前的大水,暴怒难遏的雨声,使人想起塌下去的桥梁、拔起来的树木同下面掘空了的大山。没有一个人能够挺胸抵抗这个庞大湍急的横流,那像要打破、要旋绕这块昏黑的静土,我们躲在上面,危险万分,有如在一个岛上。有孔的水管哗哗作响,塞住了又吐出来,水点四下飞溅,真讨厌,大有嘲笑一个要救自己生命的游水人的意思。‘外面正下雨呢,’我劝他,‘而且我……’‘不管下雨或天晴。’他粗鲁地说了声,随即抑制住自己,走到窗口。‘完全是大水,’过一回儿他喃喃自语,他的额头靠着玻璃,‘天也黑了。’

  “‘是的,非常黑。’我说。

  “他以脚跟当中心向后一转,走过房间,的确打开到外廊去的房门了,我才从椅子里跳起来。‘等一会儿,’我喊,‘我要你……’‘我今天晚上不能再跟你一块儿用晚餐了。’他气忿忿地对我说,一只腿已踏出房门了。‘我丝毫没有请你的意思。’我喊。听到这句话,他缩回他的脚,但是还是不相信的样子站在门口。我赶紧诚恳地求他不要胡闹,请他快进来,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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