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睡的时间很少,匆匆忙忙用过早餐,稍稍踌躇一下,就决定今早破例,不到船上去视察了。我这个举动真是很不对的,因为我的大副虽然在各方面都可以算做一个好男儿,却给他自己的胡思乱想糟蹋了,假使在预先料定的时候没有得到他妻子的来信,那么他就会生气妒忌到发疯,弄得对于一切工作都摸不着头绪,还跟船上所有的水手吵架,不是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去呜咽,就是大发脾气,几乎使水手们要合伙造反了。我一向总不能够了解这种情形,他俩已经结婚十三年了,我曾经瞥眼看他太太一下,说句老实话,她长得那么不好看,我真想不出天下会有一个男人放荡到那样地步,居然肯为着这样的女人投身到罪恶旋涡里去。这个意见我老没有向可怜的塞尔芬说出,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这样不则一声。那个人真是把自己关在一所小规模的人间地狱里面,我也就间接受害不浅,但是一些无谓的客气,绝对是无谓的,拦住我的嘴了。海员跟妻子的关系的确可以做一个有趣味的题目,我能够告诉你们许多例子……但是此地此刻我们谈的不是这些事情,我们说的是吉姆——他却是个还未结婚的人。假使他的古怪良心同他的自尊心,假使荒谬的妖精同严肃的幽灵——这全是对这个青年不利的密友——都不肯让他从断头木砧上逃开,那么跟他自然说不上怎么亲密的我却非常想去看他的脑瓜滚下来。我到法庭去了。我本来不希望会怎么样子深为感动,或者大开眼界,或者觉得有趣,或者甚至于吓了一跳——当我们还活在世上的时候,间或一次又热闹又带劲的惊慌,总该算个很有益的训练罢。但是我也没有预料到我心里会那么难过。他的责罚最刺心的一点是在于当时那种冰冷的、下流的气氛。他所犯的罪真正的意义是他对于人群失了信用了,从这个观点看来,他并不算个无关重要的奸贼呀,但是他的处分却是暧昧得很。没有高筑的刑台,没有大红的刑衣(他们有没有大红的刑衣藏在塔山上面?他们到应该有),没有看到他的罪恶害怕得战栗,看到他的命运伤心得流泪的吓昏了的群众——也没有报应分明的凄惨气象。当我走着的时候,我看见明亮的阳光,那是太热烈了,不能够给人以安慰,大街上到处是一块一块乱七八糟的杂色,好像一个破碎了的万花筒:黄色、绿色、蓝色、耀眼的白色,露出来的棕色肩膀,有红色布罩的牛车,一队穿着褐色衣服的本地步兵,头发乌黑,脚上穿一双满是尘土、有纽带的长靴,整整齐齐向前走着。一个本地巡警穿着剪裁得太小的暗色制服,腰间围上一条漆皮的带子,拿一副东方人特有的乞怜眼神望着我,仿佛他那个漂泊的灵魂很感到苦痛,因为跑到这个预料不到的——你们怎么说呢——天神一般的——化身旁边去。法庭的院子里有一棵孤单的大树,荫影底下坐了跟凌辱殴击案子有关系的村民,他们穿着颜色鲜明的衣服,看起来好像一本东方游记里五彩石印的野宿图,只差前景里那个不可少的一缕炊烟同一群吃草的驮兽。后头有一面光溜溜的黄色土墙高耸着,俯视这棵大树,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法庭里面却是阴森森的,因此更见庞大了。风扇在黯淡的高处急促地摇来摇去摇来摇去。这儿那儿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围着布的人,在光秃秃的四壁的衬托下,显得矮多了;他们分毫不动地坐在一排一排空凳子中间,好像都沉在虔敬的默想里面去了。挨打的原告是个朱古力脸色的胖子,剃着光头,肥胖的胸膛一半露出,鼻梁上有个鲜明的标记,庄严地兀坐不动,只有他的眼珠子闪烁着,在沉闷的空气里打滚,他的鼻孔呼吸时候一张一翕可来得很凶。白力厄利落到坐位上,极疲倦的样子,好像整个晚上他都在煤层铺成的跑道上跟人们赛跑的。虔敬的帆船船主显出兴奋的神情,种种举动都带了不安的色彩,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够把自己压住,否则会站起来,诚恳地劝我们祷告上帝,痛改前非。法官精细灰白的头从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下面露出来,像一个已经绝望了的病人的头,经人梳洗过后放在床铺上的。他将花瓶——一束紫花,还杂有长秆的红花——推到一边,双手抓着一张浅蓝色的长方形纸,眼睛向纸上一溜,前臂搁在桌子边缘,就用平淡清晰的随便口气大声念出来了。
“天呀!虽然原先我很傻,想到了刑台同滚下来的脑瓜——请你们相信,那天我所看见的却比斩头还要坏,真是更坏得无数倍了。那天的情境有个永远不散的乌云罩着,还不如斩头那么痛快,斧头一下去,接着就有休息同安全的希望了,使观众的心境会松活起来。那天的处置有死刑的宣布那么冷酷,那么咬牙切齿的样子,同时又有流徙的判决那么残忍,那么叫人焦心。那天早上我就是这样看法——甚至于到此刻我还觉得我这种小题大做含有一点不可磨灭的至理。从这一点你们就可以想出我当时的印象是多么深刻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总不能够叫自己承认这件事情算已经了结了。这件事却老在我心头,我总想打听各方面的意见,好像实际上这回事还没有解决,个人的意见——国际的意见——天呀!比如那个法国人的意见。法国的意见是用那种冷静的、明白的辞句说出来的,仿佛从一个机械的口里出来,假使机械也会发言的话。法官的头有一半给那张纸遮住了,他的双眉却好像是大理石塑的。
“法庭先讨论几个问题。第一个是那条船原来是不是各方面都没有毛病,很可以胜任那次航行。关于这个问题,法庭的结论是那条船并没有那么健全。第二个问题,我记得,是一直到遇险时候止,他们有没有尽了海员应有的小心,好好驾驶那条船。关于这个问题,法官答个‘是’字,他们怎么会这样满意呢,那大概只有上帝才晓得罢。跟着他们就宣布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出这次遇险的真正原因。也许因为碰上一只漂流着的破船罢,我记得那时有一条装松脂、走外洋的挪威小帆船失踪了,正是这种船最容易一遇见风浪就颠复过来,一连好几个月漂流着——可说是海上的怅鬼,到处巡行,打算在黑夜里来杀害海上的船只。这类游尸大西洋的北部很常见,海上一切的恐怖都聚集在那儿——密雾,冰山,存心捣乱的破船同凶恶的长风,那种风跟僵尸一样抓着人不放,一直等到人们的精力用竭,人们的希望也消散了,剩下来的仿佛只是一架空壳。但是在东方——在这些海面上——这类的遇险却很少见,所以这回事好像是一个恶魔故意安排的,可是除非他的目的在于要杀死那个傻货同时把吉姆弄到求死不得。他这下捣鬼真可算做绝无意义的瞎闹。我心里一想起这个意思,就没有那么注意去听了。有一会儿,我光听见法官说话的声音,可是过一下子,他的声音又变成明白的字句……‘完全不顾他们最大的责任,’那个声音说。下面一句话我又没有听到,然后……‘危险时候,他们各自逃生,完全不管那些应归他们负责的人命同财产……’那个声音淡淡说下去,也就停住了。灰白色的额头下面有一双眼睛刚刚从那张纸的上边射出凶猛的目光。我赶紧看吉姆一眼,好像预料他会躲得无影无踪了。他却分毫不动,还在那儿。他坐着,漂亮的脸盘十分红,极端注意地听着。‘所以……’那个声音开始加重语气说道。吉姆张开嘴唇,睁大眼睛,整个人专心细听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说的话。那些话给风扇的风吹到静寂里面去了,我注视这些话对于他会生什么影响,因此我只听到一部分的判词……‘法庭……船主考斯道夫某某……德国人……詹姆士某某……大副……以前的证书不生效力了。’一阵的静寂。法官放下那张纸,斜倚在椅子靠手的地方,跟白力厄利随便谈天。人们开始走出去了,有的挤进来,我也向大门走去。当我站在外头的时候,吉姆望大门走来,经过我身旁,我就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留下。他给我一个眼色,使我很难过,好像他现在的地位该由我来负全部的责任。他望着我,好像我是罪恶的化身。‘总算完了。’我结巴说。‘是的。’他答道,呼吸有些困难。‘现在谁也不要再提……’他一扯,他的手臂就从我手里滑出去了。他走去以后,我望着他的背。那是一条长街,过了许久我还瞧得见他。他走得倒还慢,两脚有些叉开,好像觉得不容易笔直站着。刚在我快瞧不见他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有点站不稳的样子。
“‘一个汉子摔到大海里头去了。’我后面有一个沉重的声音说道。我转过身子,瞧见一个我有点认得的西澳大利亚人。支斯得尔是他的名字,他也正在看吉姆。他的胸膛非常大,粗糙的脸刮得很干净,带着桃花心木的颜色,上唇边翘起两簇细长密生的铁灰色胡子。他当过商人、架珠人、打捞难船货物的人,我相信他还当过捕鲸鱼的人;据他自己说——人们在海上能做的种种勾当,他全干过了,除非是当海盗。太平洋的南部同北部是他原来觅食的所在,但是为着要购买一只便宜的汽船,他就跑到这么老远来。他最近在某地方发现了——他自己这样说——一个有海鸟粪的孤岛,但是船只不容易靠近,而且那里抛锚的地方至少总说不上安全。‘简直跟金矿一样的值钱,’他会喊道,‘就在窝尔坡尔暗礁中间。假使那里邻近你真找不出一个四十㖊以内的抛锚地点,那有什么关系呢?不错,那儿还有飓风。但是那个东西的确可算做上等货,简直同金矿一样的值钱——还要值钱哩!可是那班傻子没有一个能够看清这一点。我找不出一个船主或者轮船公司老板肯把船驶近那个地方。所以我决定自己来运这堆天赐的好东西……’他要买一只汽船也就是为着这个用处,我知道那时他正同波斯的拜火教徒开的一家公司交涉得很上劲,要买一只九十马力、两桅方帆、属于过去时代的残破旧船。我同他相遇谈过好几次。他很深刻的样子望着吉姆。‘为着那件事气得心痛?’他现出轻蔑的神气问道。‘很痛心。’我说。‘那么,他这个人可说没有多大出息了,’他提出他的意见,‘哪里用得着这样慌张!不过是一小块驴皮做的证书罢了。那张东西从来没有叫人发过财。你们对于天下事物必得看出真相——否则,你们还是立刻宣布自己的失败好罢。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绝不会有什么成就。你看我,我向来不为着什么事情心痛。’‘是的,’我说,‘你能看出事情的真相。’‘我希望我能够看见我的伙计到这儿来,我想的就是这件事,’他说,‘你认得我的伙计吗?鲁滨孙那个老头子。就是那个鲁滨孙。你认得他吗?那个声名狼藉的鲁滨孙。他年青时候专会偷运鸦片同捕杀海獭,恐怕此刻活在世上的瞎闹水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他。据说他常坐在捕海獭的双桅船上,向阿拉斯加驶去,当时的雾密得只有上帝才辨得出一个个人形。天地所不容的鲁滨孙。就是那个家伙。他跟我合伙来做海鸟粪这桩生意。可算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机会了。’他拿嘴唇凑近我的耳朵,‘吃人的生番——啊,许多年前,他们常常这样称呼他。你还记得那段故事吗?斯条亚岛的西岸有一条海船破了,不错,七个水手一同到岸上去,他们仿佛不十分和睦。有些人太狠心了,简直无法对付——他们不懂得怎么样从恶劣的境遇里想出最好的补救办法来——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真相,我的孩子呀!那会有什么结果呢?还用得着说吗!一阵阵的不幸接连发生,免不了打在他们的头上,真是活该。那班人只有死了才是最有用。据说有一般英国军舰乌尔外因的小艇发现他跪在海草上,赤条条的,像初生下的婴儿,正在唱一种什么赞美诗的调子,当时下着微雪。他一直等到那只小船驶近岛岸,只隔一桨远的时候,才站起来,跑了。他们踏着高高低低的漂石追赶他,整整化了一个钟头,末后一个水手掷一块石子,侥幸得很,刚好打中他的耳朵后面,把他打得不省人事了。岛上光剩下他一个人吗?自然。但是这个故事正同起先说的捕海獭的双桅船一样,只有上帝才知道真正的情形罢。小艇上的人们也不大追究他从前的经过。他们用一块船布把他裹起,赶快将他运走,黑夜已经来临了,天气也变得凶恶起来,大船上每隔五分钟就发出一声召回的号炮。三礼拜后他完全复原了。不管岸上人怎么样麻烦他,总不能够叫他焦急;他光闭紧嘴唇,让人们嚷去。船破了,他所有的财产全漂去了,这岂不是已经够坏了吗,哪里还用得着去理会他们骂他的话。这个人跟我正合式。’他举起手臂向大街下边某一个人招呼,‘他有些钱,所以我不得不让他来合伙。不得不!找出了这么一笔宝贝,却肯随便扔掉,真会开罪于上帝呀,可是我的钱已经用完了。想起来的确叫人难过,但是我能看出事情的真相,假使我必得跟人合伙——我想——假使必得跟别人合伙,那么还是跟鲁滨孙好些罢。今天早上在旅馆里用完早餐后,我离开他,独自到法庭来,因为我想……呀!祝你早安,鲁滨孙船主……这是我的朋友,鲁滨孙船主。’
“一个形容憔悴的老人非常匆忙地跄跄踉踉穿过大街,来跟我们在一起,就用两只手支着伞柄,颤巍巍站着。杂有琥珀色的雪白大胡子一直垂到腰间,身上穿一套白色的制服,头上戴一顶绿边缘的古怪帽子,他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睛惊奇地向我眯视。‘你好吗?你好吗?’他尖声问道,态度和蔼可亲,身体稍微颤动着。‘有点聋了。’支斯得尔低声告诉我。‘你把他拖到六千哩远的地方,单为着要买一只便宜的汽船吗?’我问他。‘我一看见他,就肯带他环游世界两周,’支斯得尔顶用劲地说,‘那只汽船会叫我们发财,我的孩子呀。该诅的澳大拉西亚找不出一个明白的船主同轮船公司老板,个个都是那样傻得要命,这难道也该算我的错处吗?有一回我跟奥克兰地方一个人一连谈了三个钟头。’‘你派一条船出去,’我说,‘你派一条船出去。第一次运来的货我愿意分一半给你,白送的,绝不要你的什么——无非做个好开场罢。’他说:‘假使地上只剩了这么一个港口可以去船,我还是不肯干这件事。’当然是个十足的蠢货。危险的岩石同潮流,没有抛锚的地方,要把船停在峭壁底下,没有一个保险公司肯冒这个险,而且他想最少要三年工夫才能够把货物装好。蠢货!我几乎跪下去向他恳求。‘但是你得看清事情的真相,’我说,‘危险的岩石同风浪,管他妈的。请你看清事情的真相。那里有海鸟粪,苦因士兰栽甘蔗的人会争着要买——在码头上就会打起架来,我告诉你。’你对于一个傻子会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你平时爱说的那种笑话,支斯得尔。’他说,‘笑话!我简直会哭出声来。你不信,你可以问这位鲁滨孙船主……还有一个轮船公司老板——住在惠灵吞地方,穿着一件白背心的一个胖子。’他仿佛觉得我要向他耍什么把戏。‘我不知道你要找哪一种傻瓜,’他说,‘我现在正忙着哩,再见。’我真想双手抓着他,将他从他办公室的窗子里扔出去。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干。我却温和得像一个副牧师。‘请你仔细想一想,’我说,‘千万请你仔细想一想。明天我再来拜访你。’他猪叫也似地含糊说道:‘整天不在家。’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焦急得几乎把脑瓜儿向壁头撞去。这位鲁滨孙船主就能够告诉你。想起来真叫人痛心,那么可爱的肥料白白放在阳光底下当废物——那种肥料一用下去,甘蔗就会冲到天上去。苦因士兰人也发财了!苦因士兰人也发财了!在比利斯本,我最后到那里去试一试,他们叫我做疯子。傻家伙!我所碰见的唯一懂事的人却是给我赶车的马车夫。我猜他是个破落户。呀呀!鲁滨孙船主,你记得我向你谈过那个车夫,我在比利斯本时候雇用的——你记得吗。那个汉子眼光真不坏,一霎眼就看穿了。跟他谈话的确是件乐事。一天晚上,跟那班轮船公司老板鬼混了整天,我觉得万分难过,我说:‘我非喝酒不可。赶快,我非喝酒不可,否则我会发狂了。’‘我可以替你效劳,’他说,‘去吧。’我不知道假使没有他,我会弄到什么地步。呀呀!鲁滨孙船主。
“他轻轻敲他伙计的肋骨。‘嘻!嘻!嘻!’那个老人大笑起来,糊里糊涂望着大街的那一头,然后用一双悲哀的、模糊的眸子来偷看我……‘嘻!嘻!嘻!’……他更沉重地倚着伞,眼睛注视地面。我用不着告诉你们,我想跑开已经有好几次了,但是每次都让支斯得尔挡住,他拉着我的衣服。‘再等一分钟。我有个主意。’‘你那个鬼主意到底是什么呢?’末后我冒火了。‘假使你以为我会跟你合伙……不,不,我的孩子呀。太迟了,不管你多么想加入。我们已经有一条汽船了。’‘你有一条汽船的影子罢了。’我说。‘做个开张总可以——我们并不怎么样故意苛求。是不是,鲁滨孙船主?’‘并不!并不!并不!’那个老人头也没有抬起来,咯咯说道。他是这么坚决,老年的脑袋几乎有一点儿颤动得太厉害了。‘我知道你认得那个小孩子。’支斯得尔说,头向大街上一点,吉姆早已从那条街上走去了。‘昨天晚上,他在马拉巴旅馆同你一块儿吃东西——我听见人家说。’
“我说那是真的,我还说吉姆倒想规规矩矩地好好过活,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节省,每用一便士,都得小心。‘也不会有很多的便士用罢!对不对,鲁滨孙船主?’——他耸一下肩膀,捋一下自己那一大片的胡子,那时声名狼藉的鲁滨孙在他旁边咳嗽,比以前更牢固地抓着伞柄,好像打算懒洋洋软下去,变成一堆老骨头了。‘你看,所用的钱全归这个老头子出。’支斯得尔低声告诉我这句衷肠话。‘为着要运那些该咒的东西,我已经把钱用光了。但是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好日子快到了!’他对于我那种不耐烦的神情好像忽然觉得惊奇。‘啊,哎呀!’他喊,‘我正在告诉你一件空前的大事,你却……’‘我有个约会。’我温和地替自己辩解。‘那有什么要紧?’他真有些纳罕的样子问道,‘让他们等着吧。我现在就是这么办。’我说,‘你先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岂不更好吗?’‘买下二十所这样的旅馆,’他怒汹汹地向自己说道,‘请个个会说笑话的人都到里面去住——比这个大二十倍。’他一下子抬起头来,‘我要那个年青的人。’‘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他没有什么用处,是不是?’支斯得尔甘脆说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声明。‘唉呀,你不是亲口告诉过我他很痛心,’支斯得尔驳道,‘呀,据我看来,一个年青人已经……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有很大的用处;但是你看我正需要一个人,我有一种工作,他干起来倒顶合式。我打算找他到我岛上去办事。’他含有深意的样子点一下头。‘我要派四十个苦力到那个岛上——找不到,我就设法去偷。总得有人去料理那些肥料呀。啊!我打算大大方方干一下:木头盖的小房屋,波浪形的铁板铺的屋顶——我认得有一个人住在哈巴特,他肯赊给我这些材料,让我挂帐六个月。我真有这种打算。我敢拿我的名誉做担保。还有饮料,我也要设法供给。我要到处去找一个肯赊我半打旧铁桶的商人。我打算盛雨水吃,你看怎么样?让他去管理一切。请他做苦力的最高监督。这岂不是一个好主意吗?你有什么意见没有?’‘可是,有时整年没有一滴雨水落到窝尔坡尔暗礁上。’我说,其实我太吃惊了,简直不能够笑出声来。他咬一下嘴唇,好像心里觉得很不耐烦。‘啊,没有什么关系。我要替他们安些什么东西——或者运淡水给他们喝。别谈这些话!问题不在这一点。’
“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好像一瞥眼看见吉姆站在不毛的岩石上,海鸟粪一直堆到他的膝头,海鸟的叫声回旋在他的耳际,灼热的日球高挂在他的头上;空旷的海天都在颤动,凡是眼睛看得见的地方全是热得慢慢沸滚起来了。‘就是我顶大的仇敌,我也不劝他……’我开口说。‘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支斯得尔喊道,‘我打算给他很高的薪水——那自然得等到我们开工的时候。他的工作容易得很,好像从木头上跳下来。简直用不着干什么事,光是腰带上绑两把六响的手枪……他绝对用不着怕那四十个苦力会闹什么乱子——他有两把六响的手枪,而且是岛上唯一有武器的人!这个差事其实比人们所推想的还要好得多。我要你帮我去劝他。’‘不行!’我大声嚷。鲁滨孙那个老头子将他那双烂眼悲哀地睁大了一会儿,支斯得尔带有无限的鄙视神气望着我。‘那么,你不肯去劝他吗?’他慢腾腾说出。‘绝对不。’我答道,肚子里非常生气,仿佛他要我帮他去杀害一个人,‘而且,我敢说他也不会干这件事。他的境遇虽然很窘,可是据我所知,他还没有发狂。’‘他在世上真没有什么用处,’支斯得尔大声自言自语,‘他跟我做事是最合式不过的。只要你能够看出事情的真相,你就会知道他找不出一个再适当的差事了。而且……是呀!这是个绝妙的、顶靠得住的机会……’他忽然大发脾气,‘我非有一个人不可。你看!’他跺脚,现出难看的笑脸。‘无论如何,我可以担保那个岛一定不会从他脚下沉下去——我相信关于那一点他准会有些戒心。’‘再见。’我冷冷说道。他眼睛盯着我,仿佛我是个不可了解的傻子……‘我们得走了,鲁滨孙船主,’他突然向那个老头子的耳朵大声喊道,‘那班波斯的拜火教徒正等着我们去确定那桩买卖。’他从胳肢窝下面紧紧抓住他伙计的手臂,将他一下子拉过去,忽然掉过头来向我斜视,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我刚才完全是一番好意,想帮他忙。’他说,那种神气,那种声调的确叫我的热血滚起来了。‘一点也不感谢——我可替他声明。’我还嘴了。‘啊!你真精灵,简直同魔鬼一样,’他冷笑一声,‘但是你也正同他们那班人一样,眼睛给乌云罩住了。我倒要看一看你能够替他想出什么办法来。’‘我自己就不知道我有跟他办交涉的意思。’‘你不知道吗?’他口水乱溅,灰色的上髭气得翘起来了。那个声名狼藉的鲁滨孙靠着伞柄,背朝着我,站在他身旁,非常沉静、忍耐,活像个没有气力的拉马车的老马。‘我并没有发现一个有海鸟粪的岛。’我调侃他。‘我相信你也不会认得那样一个岛,就说有人牵着你的手,一直带你到那样的一个岛上,’他立刻跟我针锋相对,‘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总得先看出一件东西,然后才能够利用。总得彻底看清,差一点儿都不行呀。’‘还得叫别人也看清。’我讥讽他,同时向他身旁那个弯下的背脊飞一眼。支斯得尔对着我哼了一声。‘他的眼睛很好——你尽可以不必担心。他并不是只小狗。’‘啊呀,不是!’我说。‘我们走罢,鲁滨孙船主。’他对着老头子的帽檐喊道,带有一种蛮横的恭敬态度,‘天地所不容的人’倒很听话,就望前稍微跳一下。汽船的影子正在等候他们,‘幸运’也在那个美丽的小岛上期待着。他们真是一对古怪的寻金的人。支斯得尔态度从容,大踏步走着,目空一世,一个胖大的躯体,脸上现出得胜的颜色;那个老人却是个高身量儿,憔悴不堪,弯着身子,钩在他的手臂上,一步一拖地迈动干枯的两腿呆板板地拼命赶快向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