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弗羅拉斯的旅行日記
當天晚上
不,我不敢在黑暗中看這樣的人。但事實是:我們不但得在黑暗中待在一起,而且是在灌木叢中。這多麼糟糕!
我感到六神無主了。莫非這些人是強盜?可是那色特阿邦團長親筆簽發的命令是不容懷疑的啊!確實,命令使我毫無根據去證實前述假設,但新衛隊和它的指揮官給我的印象卻太壞了。
首先令我懷疑的是這麼一件事:確實,這些人,包括兩個中士在內,都是風塵僕僕的,正像趕了二十天遠路的人一樣;但他們的指揮官,卻完全衣冠楚楚。襯衫潔白,皮鞋鋥亮,鬍鬚上搽了油。你完全可以想像,他是隨時準備去參加舞會的。在灌木叢中很少碰到過這樣打扮的人。
拉庫爾中尉的個子很小,我感到他是一個很固執己見的人。他長著一雙蒼白透藍的,不懷好意的眼睛,沉默少言,落落寡合。今天下午他僅僅從帳篷裡出來過兩次,而且只是為了檢查自己的隊伍。
整天沒有見到莫爾娜,楚木庚也不見影子。所以我的通訊稿仍舊塞在行李軍袋裡。
二月十五日
早晨,我發現我們的隊伍沒有一點出發的準備。向東加勒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還要在這裡待一天。昨天已經休息了一天,今天仍不動身,不免使人感到有點奇怪。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碰到了拉庫爾中尉,他還是那樣衣冠楚楚,我問他為什麼今天還要停留在這裡。
「這是巴爾薩克先生的命令,」他回答得非常客氣。然後向我行了一個舉手禮,便向後轉了。看來,這位拉庫爾中尉確是個不願與人多交談的角色。
難道在衛隊減少到原來的五分之一之後,我們的考察隊長決定不再前進了?我也有這種願望。但如果這樣,我這剛剛轟動一時的新聞報導不就此結束了嗎?這又使我不安起來。
十點鐘左右,我碰到了巴爾薩克。他正背著手,低著頭,大步地走來走去。看樣子,他心情很不愉快。這並不妨礙我,我還是決定向他打聽一下。
巴爾薩克並不生氣。他停住步子,注視我好一陣,終於開心了:
「幾天以前,弗羅拉斯先生,您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當時沒有回答。今天我告訴您:該如何回答您的問題,說實話,我不知道!」
「這就是說,您還沒有作出任何決定嗎,議員先生?」
「沒有任何決定。我琢磨了很久,認真考慮了到底是贊成還是反對……」他又沉默起來。然後突然說道,「為什麼不叫大家來一起商量呢?您是一位能幹的人,思路很有條理(謝謝您的誇獎,巴爾薩克先生),您給我出個主意吧。」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願為您效勞,議員先生。」
於是我把自己對新衛隊和它的指揮官的看法談了出來。最後我不太有把握地說,「如果這些人不是真正的士兵,那就很可能是我們的敵人派來的。」
巴爾薩克大笑起來。
「這是小說中的情節呀!」他叫道,「您的想像力真豐富,弗羅拉斯先生。」
「不過……」我嘟嘟囔囔地說。
「這沒有什麼『不過』的,要靠事實說話。色特阿邦團長簽了字的命令,這就是事實。」
「那也可能是偽造的。」
「不可能,」巴爾薩克反駁道,「馬爾色雷大尉不是認為它完全可靠,而且堅決執行了嗎?」
「命令可能是偷來的或搶來的。……」
「又是小說中的情節!」巴爾薩克說道,「您說說看,怎麼能夠更換整個衛隊的全部成員呢?如果事實如同您想像的那樣,那麼他們首先就得準備有一支人數較多的部隊。因為,第一,他們必須把真正被派來的衛隊徹底消滅──您明白嗎?得徹底消滅,一個不留!第二,要弄到命令,以假衛隊來冒充原來的衛隊,要做到人數相等和服裝相同,而新派衛隊的組成以及它由色特阿邦團長簽字的這些事實外人是很難知道的。拉庫爾中尉這幫人馬中,沒有一個是傷兵,這也足以證明他們人數的眾多,因為那真正被派來的衛隊絕對不會束手待斃,不作一點反抗的。在這個地區,消息從這村傳到那村就像電報一樣快。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真有這麼大一夥匪幫真的發生一場大廝殺,這消息難道一點也傳不到我們耳朵裡?您想的太遠了。」
巴爾薩克是對的,命令不可能被奪走。我小心地讓了步,因為原來的看法確實動搖了。
「這個拉庫爾中尉總有點……」
「呵,這個人非常有禮貌?」巴爾薩克微笑著讚歎起來,「他很注意約束他的下級和關心自己的儀表。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可指責的。」
我試圖做最後的努力,說道:
「那制服完全是新的,總有點奇怪……」
「因為那舊的他收進袋子裡去了。」巴爾薩克解釋道,他是能夠回答任何問題的,「在和我們見面之前,拉庫爾中尉認真地打扮了一番。昨天下午我和他交談了很久,儘管他非常愛漂亮,但卻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有禮貌,受過很好的教育,甚至受人尊敬……。」
「拉庫爾中尉認為在現在這種狀況下繼續我們的行程,沒有任何不利之處嗎?」我問道。
「一點也沒有。」
「但是您有點動搖了,議員先生。」
「我沒有動搖!」巴爾薩克莊嚴地說道,似乎在說服他自己,「我們明天出發。」
中飯之後,東加勒陪我出去散步。他騎著楚木庚的馬,因為這馬比他自己的要好一些。我們的坐騎從容不迫地在野地裡漫步著。突然東加勒說道:
「楚木庚逃了也好,楚木庚是個可惡的叛徒。」
「怎麼?楚木庚也出賣了我們?」我故作驚訝地問道。
「您說的是莫立勒吧?莫立勒當然壞透了。」東加勒起勁地說道,「楚木庚和莫立勒是一路貨。他給黑人們說:『不要走得太快了?』還給了他們很多燒酒,很多銀子,很多金子。」
「你是說他們用卡烏里【註】去收買黑人嗎?」
【註】卡烏里:一種貝殼。非洲一些國家用以作為錢幣。
「不是卡烏里。」東加勒堅持原來的說法,「是金子。」並且補充了使我吃驚的細節,「很多英國的金幣。」
「那麼你認識英國的金幣,東加勒?」
「認識。」他答道,「我認識福斯林。」
我知道東加勒的「福斯林」,指的是英鎊。金幣,英國的金幣!莫立勒和楚木庚有英國的金幣哩!
我很激動。當然,對於他的話,我還是裝出不在意的樣子。
「你是個好小夥子,東加勒,」我對他說,「既然你認識英鎊,我送一塊法國金幣給你做個紀念吧。」說著把一塊金幣向他拋去。
「好極了!」東加勒高興得叫起來,一邊在空中接住了那塊金幣,把它塞進馬鞍袋子裡去。
突然,他的臉上現出一種非常吃驚的表情,手裡拿著一捲從馬鞍袋裡掏出來的紙。我也吃驚地叫出聲來,連忙從他手裡搶過那一捲對我來說非常熟悉的紙。
我的通訊稿呵!我那些出色的通訊稿原來還裝在楚木庚混蛋的馬鞍袋裡!我檢查了一下,真夠嗆,從第五篇起,全部都在這裡。這一回《法蘭西擴張報》的編輯部不知會怎樣責備我呵!完了!我的名聲從此永遠完了!
當我這樣絕望地思索時,我們的馬在繼續前進。走到離宿營地大約有六公里遠近時,我突然停了下來。
幾乎就在路邊上,一塊大約七米寬、五十米長的草地被壓平了,有些地方的野草幾乎是被巨大的鐮刀割去了似的。在那些很顯眼的地方,可以清楚地辨認出我們在康康附近見過的那種土坑似的平行的轍跡。
天空中的鳴響,成對的轍跡,康康城中的巫師根耶拉──這些現象之間有什麼聯繫呢?
我並沒有看到這中間的內在聯繫。但是,這種聯繫應當是存在的。當看到這些神祕莫測的溝痕時,我下意識地又記起了那個討厭的黑人巫師,這傢伙預言的四件事已有三件變成了現實!
一想到這些,又是孤孤單單地和一個黑人夥伴在這無際的荒原裡,我從頭到腳都打了一個冷顫。
在這樣的環境裡暫時有點膽怯是可以原諒的。不過,這種心情並未延續很久,逐漸被好奇心所代替了。我的缺點就是好奇心太強。在回宿營地的路上,我全神貫注地思考這些傷腦筋的問題,是那樣專心致志,以致於對周圍什麼也沒有注意。
走到營地附近時,東加勒開門見山地說:
「中尉不是個好人,長著個討厭的猴頭。」
「對。」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二月十七日
今天走了很長的路程,比昨天走的還要遠些。兩天共走了五十公里。楚木庚還是不見影子──這個流氓!這也好,在東加勒的帶領下,挑夫和趕驢人倒能創造出奇蹟。
兩天來,說實話,我的恐懼心理是逐漸消除了。新的衛隊在很認真地執行它的任務(不過,這任務並不艱鉅),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是,新的情況又發生了。
這是發生在早晨九點鐘左右的事。當我們從一個小小的、幾乎完全荒涼的小村經過時,從一座土屋裡傳來了呻吟聲。
衛隊遵照巴爾薩克的命令停了下來,沙多雷醫生在拉庫爾中尉與兩個中士的陪同下進屋去了解情況。當然,搖筆桿子的我,也跟了進去。
多麼可怕的場面!兩個死人,一個活人也受了重傷。那兩具屍體是一男一女,已經肢體不全了,簡直慘不忍睹。
因為屋裡太暗了,那受傷者被兩個中士根據醫生的指示抬到了屋外面。這是一個年老的黑人,他傷在肩上,傷勢很重,骨頭都露到外面來了。我在猜測:這傷口是用什麼樣的武器殺傷的呢?
醫生給他洗淨了傷口,從中夾出無數的鉛片來。然後,又用拉庫爾遞給他的繃帶小心地把傷口包紮起來。那受傷者絕望地大聲呻吟著。但在傷口包紮好之後,他的痛苦似乎減輕了許多。
然而,醫生滿腹心事。他重新進到土屋裡,詳細地審察了兩具死屍。出來的時候,更加憂心忡忡了。他走近那受傷者,詳細地詢問情況,東加勒為他們翻譯。
那可憐的黑人說,二月十一日,即我們的新衛隊到來之前三天,這個村子被兩個白人指揮的一隊黑人強盜所洗劫。除已經死去了的那一男一女(即屋裡那兩具屍體)之外,村子裡的居民都逃到村外灌木叢中去了。這受傷者也和別人一起逃跑的,但不幸得很,在逃跑時,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肩膀。不過,他還是掙扎著躲到灌木叢中,總算是虎口餘生。強盜們走了之後,大家回到了村裡,但是看到了我們的隊伍之後又跑掉了,因為我們走來的方向,正是強盜們離去的方向。
這一席話使我們很擔憂,強盜在這一帶騷擾可不是好事情。
這可憐的受傷者向沙多雷醫生表示衷心的謝忱。可是他突然閉嘴了,眼神裡充滿著無限的恐懼之情,盯著我們身後的什麼東西。
我們迴轉身子一看,原來新衛隊中的一個中士站在那裡。他的樣子使黑人嚇成這樣。
不過中士還是泰然自若的樣子。只有當拉庫爾中尉那冰冷的眼神向他投去責難和威脅的一瞥時,他才感到不安起來。他用手摸了一下額頭,企圖向我們說明這黑人神志不清,然後自己便回到隊伍裡去了。
我們又走向受傷者。現在,他改用恐懼的眼光來看我們了,而且再也不能從他嘴裡聽到一個字。
不知我的夥伴們有什麼想法。我是在考慮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士的尊容會把老頭子嚇成那個樣子?為什麼他對拉庫爾中尉卻又毫不在意呢?
晚上,我們在一個名叫卡杜的小村旁宿營。莫爾娜小姐和德.遜伯林該在這裡和我們分手了。我們得繼續向瓦加杜古、尼日河方向前進。他們則北上,向著尼日河上游他們的目的地進發。應該說,為了說服他們放棄那毫無意義的方案,我們是盡了最大努力的。但是毫無用處。
已經搭好帳篷了。我準備走進自己的住處,沙多雷醫生叫住了我:
「我想告訴您一件事,弗羅拉斯先生。殺死黑人的是爆發性的開花子彈。」
他說完就走了,也不等我的反應。
開花子彈?在這個地區哪有這樣的槍彈呢?誰使用這種子彈呢?
在我的不斷積累起來的問題中,又多了兩個為什麼,可是答案卻一點也沒有增加。
二月十八日
最新的新聞:我們的衛隊跑了。我再說一遍:衛隊跑了。
是什麼原因,還不知道,但是我堅信他們是跑掉了。
我們夜裡三、四點鐘醒來時便不見他們。連挑夫和趕驢人也一個不留地跑掉了。
明白嗎?拉庫爾中尉,他的兩個中士和二十個士兵的出走,並不是去作晨間散步再回來吃早飯,而是一去──不──復──返──了。
於是,我們置身於這荒涼的灌木叢中,伴隨著馬匹、防身武器、三十六頭驢子、還夠吃五天的食品,以及一個東加勒。
呵哈!我希望將有更驚險的情節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