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日,《法蘭西擴張報》登載了阿美傑.弗羅拉斯的第二篇通訊,全文如下:
巴爾薩克考察隊(二)
本報特派記者
十二月十六日道赫里科
上一篇通訊,是我們出發的那天晚上,在灌木叢中的搖曳不定的燈光下寫成的。自那時以來,旅途中沒有發生過特別的事件。
二號早晨五時,考察隊收拾行裝,列隊出發。
為了騰出一匹驢子給瑪麗騎,只得把馱載的東西從其中一匹驢子的身上卸給別的驢子。這黑人女孩看來已忘記了往昔的酸楚,總是笑呵呵的,她多麼幸運!
一路上平靜而輕鬆。如果不是因為周圍居民的膚色不同,不是因為風景太貧乏的話,我們甚至可以想像還沒有離開法蘭西呢!
景色確實太貧乏。我們走在平坦的或略有起伏的原野裡,北面的地平線上有些小山,極目所見,都是些乾枯的植物。灌木和兩三公尺高的禾本科植物相混雜,統稱為「叢林」。
沿途老百姓見到我們都很和善,毫無惡意的樣子。考察隊經常進入那些最貧困的村落,和居民們進行長時間的交談。
我看了看旅行日記,發現在六號之前沒有任何有趣的東西。
這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名叫瓦里亞的小村旁宿營。我回自己的帳篷去睡覺,發現遜伯林已在那裡。他已經脫掉衣裳,只穿著內衣內褲,他的衣褲到處亂扔,床已經鋪好了。很顯然,遜伯林是打算在我的帳篷裡過夜了。我站在入口處,倒要把這個不速之客看個究竟。
遜伯林見我站在那裡,一點也不感到驚奇。一般說來,他對任何事物都不會感到驚奇。他這時很激動,在到處亂翻,把我的行軍袋裡的東西都翻了出來,撒滿一地。然而他要找的東西還是沒有找到,這使他很惱火。他走近我,以令人信服的口氣說道:
「我最恨那些粗心大意的人!這樣的人討厭極了!」
我連眼睛也不眨一下,表示同意:
「確實如此!可是您怎麼啦,遜伯林?」
「您看,」他答道,「我的睡衣不見了。我敢打賭,這準是楚木庚這傢伙今早上動身時把它忘掉了。真是開玩笑!」
我提醒他:
「您的睡衣怎麼會到我的行軍袋裡來呢?」
「您的?……」
「這是我的行軍袋,親愛的朋友,您是到我的帳篷作客來了……」
遜伯林目瞪口呆。突然,他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立即抓起拋在地上的衣褲,跑出帳篷去了,好像魔鬼在追他似的。我哈哈大笑,倒在行軍床上。
十二月七日晚上宿營時,我的帳篷偶然搭在莫爾娜小姐的帳篷旁邊。當我躺下準備睡覺時,聽到她的帳篷裡有人在談話,我沒有把耳朵塞起來,而是傾聽下去,這是我的一個缺點。
原來是莫爾娜小姐和東加勒在談話,後者用一種稀奇古怪的英語在回答她提出的問題。毫無疑問,她們已談了一陣了,莫爾娜在詳細地詢問他過去的生活。她問道:
「難道你是豪莎族人……」
怎麼?東加勒不是巴姆巴族人?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你這個豪莎族人怎麼當了塞內加爾的步兵呢?這一點你在受雇時好像已對我說過了,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我感到莫爾娜小姐有點不直爽,只聽得東加勒答道:
「這是在巴克斯頓事件之後……」
巴克斯頓?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可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繼續聽下去,一邊在搜盡枯腸地回憶。
「我當時在他的勘探隊裡當兵,」東加勒繼續說下去,「後來英國人的部隊開來了,向我們開了火,」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開槍嗎?」莫爾娜問道。
「因為巴克斯頓大尉又搶劫,又殺人。」
「這都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把村子一個個地燒成灰燼,把可憐的黑人大批地殺死,連婦女和小孩也不放過……」
「這一切殘忍的行為都是巴克斯頓大尉下命令幹出來的嗎?」莫爾娜小姐尋根究底地問道,她的聲調都變了。
「不,」東加勒答道,「他從來不出面。自從另外一個白人來到我們部隊之後,他再也不走出自己的帳篷,就是這個新來的白人以大尉的名義給我們下命令。」
「這個新來的白人跟你們待了很長時間嗎?」
「有很長時間,五六個月吧,可能還要長些。」
「你們最初是在什麼地方見到他的?」
「在叢林裡。」
「巴克斯頓大尉很輕易就收留了他嗎?」
「他們兩個好得很,簡直是形影不離,這樣一直到大尉再也不走出帳篷的那天為止。」
「無疑,一切壞事從這天開始。」
東加勒猶豫起來。
「不知道,」他說。
「那新來的白人怎麼樣了?」莫爾娜問道,「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外面的嘈雜聲掩蓋了東加勒的聲音,我聽不清東加勒是如何回答的,反正這與我沒有什麼關係。這大概是一個老故事,我對它不感興趣。
只聽莫爾娜又發問了:
「英國人向你們開槍之後,你們怎麼辦呢?」
「這一點,我在達卡爾承您雇用的時候已經告訴您了。」東加勒回答道,「當時我們很多人都嚇壞了,趕快躲到叢林裡去了,後來我回到原來的地方,可是那裡除了死屍之外,沒有任何人。於是,我就把我的朋友們的屍體掩埋了,其中包括巴克斯頓大尉。」
我聽到了莫爾娜悶聲一叫。
「從那以後,」東加勒繼續說下去,「我從這個村流浪到那個村,來到尼日河邊。我偷了一條船,往上游划去,到達廷巴克圖。這以後,我就到了塞內加爾,在那裡碰到了您。」
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莫爾娜又問道:
「那麼,巴克斯頓大尉是死了?」
「是的,小姐。」
「他是你埋的?」
「是的,小姐。」
「你還記得他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嗎?」
東加勒笑起來。
「記得!」他說,「我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到它。」
又是沉默。然後我聽到:
「晚安,東加勒!」
「晚安,小姐!」黑人回答了這麼一句之後,走出帳篷去了。
我準備立即睡覺,但當我吹熄燈之後,一件往事突然湧進我的腦際:巴克斯頓?真見鬼!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呢?當時我錯過了一個多麼好的採訪機會呵!
那時我在《狄德羅報》當記者。曾經請求報社的經理派我到當強盜的大尉犯罪的地方去採訪。但是他怕開支大,一連幾個月都沒有答應。等到最後他同意時,已經太遲了。我剛剛坐上去波爾多的火車,就得知巴克斯頓大尉已經被打死了。
然而,這都是往事了。如果讀者問我:為什麼要把東加勒和他的女主人之間的談話記下來?說老實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吉姆坡──這是我們碰到的第二個不大不小的村鎮。十二月十三和十四日,我們在這裡停留了兩天,因為牲口需要休息。
到吉姆坡的第二天,即十二月十四日,我們為嚮導莫立勒的事非常著急,因為找了他一天,全無蹤影,看樣子是失蹤了。
不過,請放心:十二月十五日出發的時候,他又出現在自己的崗位上,而且還故意用棍棒敲打地面,發出咚咚的響聲,為的是使別人不要懷疑他的存在。
巴爾薩克再三地盤問,但莫立勒頑固地堅持說,他昨晚上哪裡也沒有去。這過失並不大,完全可以原諒:大概他是乘機到外面玩去了吧,於是這件事不久也就被大家忘記了。
過了吉姆坡,大道變成了小路,我們則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探險家了。
過了吉姆坡之後,地勢變得坎坷不平。上了一個嶺,又要下坡;然後又是上嶺下坡。從吉姆坡出來,我們就登上了一個很陡峻的山崗,下崗之後,走了一段平地。然後又是上坡,一直到一個名叫道赫里科的小村,我們準備在這個小村旁宿營。
因為人和牲口都經過充分的休息,我們的隊伍走起來比平日要快得多,下午六時左右就到了這個小村。
道赫里科的人非常友好而熱情地歡迎我們,村長親自給我們獻禮。巴爾薩克向他們表示感謝,他們甚至歡呼起來,波特里耶疑惑地搖著頭。
村長邀請我們住到村裡最好的房子裡去,並且要把我們的女同伴請到他自己家裡去作客,這種熱情使我們很高興。大家想像著,今後的行程一定萬事如意。但是,小瑪麗走近莫爾娜小姐,輕輕地、然而是急切地說道:
「不要去,小姐!他會殺死您的!」
莫爾娜驚疑地望著黑人女孩。當然,我也聽到了瑪麗的話──這是每一個尊重自己的新聞記者的天職。但馬爾色雷大尉也聽到了,雖然他的職業不要求他具有這種本領。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便下達了在村外紮營的命令。我想有他們的警衛,是可以睡安穩覺的。
這個預防措施使我沉思起來:馬爾色雷大尉對這個國家是很熟悉的,莫非他也認為瑪麗講的話有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