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  祇園節

  千重子拎著大菜籃子走出店門,要到麩屋街的湯波半【店鋪的字號】去。從御池大街往上走,一路上,她看見從睿山到北山的天空一片火紅,不禁駐足仰望了好一陣子。

  夏季晝長,尚未到夕陽晚照的時分,還不是一抹寂寞的天色。上空燃燒著璀璨的紅霞。

  「原來還有這種景致,我頭一回看到啊。」

  千重子拿出一面小鏡子,在那濃豔的彩雲下,照了照自己的臉。

  「令人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啊!……莫非人的感情會隨著心潮的起伏而變化嗎?」

  睿山和北山也許是抹上了那種顏色,變得一片深藍了。

  湯波半已經做好豆皮、牡丹豆皮和八幡卷。

  「您來了,小姐。正逢祇園節,忙得不可開交,只有熟悉的老顧客來訂才做,請多多包涵。」

  這家鋪子向來只做顧客預訂的東西。在京都,賣糕點的也有這樣的鋪子。

  「是供奉祇園用的吧?長年得到您的照顧,謝謝了。」湯波半的女店員把做好的東西往千重子的菜籃子裡放,裝了滿滿一籃。

  所謂「八幡卷」,就像鰻魚卷一樣,用豆皮捲上牛蒡;「牡丹豆皮」就像炸豆腐,不過它是用豆皮包上白菜之類的東西。

  湯波半是家有兩百多年歷史的老鋪子,還留下了戰火的痕跡。有的地方經過修整……比如在小天窗上安了玻璃,像火炕一般的做豆皮用的爐子,則改用磚砌。

  「從前燒炭作業揚起的粉末,紛紛落在豆皮上。因此決定改燒木屑。」

  「……」

  方銅鍋間隔排成一排,豆漿上面結了一層豆皮,作業人員用竹筷子熟練地把它撈上來,晾在上面細細的竹架上。架子上下幾層,豆皮乾了,挨次往上挪。

  千重子走進作坊最裡面,把手扶在那古老的柱子上。每次同母親一道來,母親總是要撫摸這根古老的頂梁柱。

  「這是什麼木?」千重子問。

  「是絲柏木,一直頂到上面,筆直筆直的……」

  千重子也摸了摸這根頂梁柱,然後才走出店門。

  千重子踏上了歸途。祇園的伴奏排練達到了高潮。

  …………

  遠方來看熱鬧的遊客,也許以為祇園節只有七月十七日這天才有彩車遊行,所以盡量趕在十六日晚以前來到宵山。其實祇園節的典禮是在整個七月份舉行,中間不間斷。

  各地區都從七月一日開始分別舉行彩車遊行、「迎吉符」和奏樂等活動。

  每年由童男童女乘坐的彩車,都走在遊行隊伍的前頭。至於其他彩車的先後順序,則於七月二日或三日由市長舉行儀式抽籤決定。

  彩車一般是在頭一天紮起來。七月十日的「洗神轎」可能是典禮的序幕。在鴨川的四條街大橋上洗神轎,雖然是洗,實際上只是由神官把楊桐沾沾水,然後往神轎上灑灑罷了。

  接著,十一日由童男童女參拜祇園社。他們是乘坐彩車去的。童男跨在馬頭,頭戴鳥帽,身穿獵服,由侍從陪同去接受五位官銜。五位以上就是「殿上人」【被許可上殿的貴族】了。從前有神佛參加時,也曾把童男童女左右的小侍從,比作觀音和勢至二尊菩薩。還有讓童男童女接受神位,比喻童男童女與神舉行婚禮。

  「這種事,我不幹,我是個男孩嘛!」當水木真一被裝扮成童女時,他曾這麼說。

  此外,童男童女要吃「特別灶」。就是說,他們吃的東西,要用與家人不同的爐灶來燒,以表示潔淨的意思。但是,如今這些規矩都省略了,據說只把童男童女的食物,用火鐮打火【祓除不祥的意思】燒燒就算了。也有這樣的傳說:有的人家,家人無意中忘記了,童男童女就會催促說:「火鐮,火鐮。」

  總之,繁文縟節,童男童女不是遊行一天就能完事。他們還必須到彩車街挨家串戶,登門拜訪。節日典禮和童男童女的活動差不多得忙上一個月的光景。

  京都人對十六日的宵山,比起對七月十七日的彩車遊行來,似乎更感興趣。

  祇園會的日期快到了。

  千重子家也把鋪子前面的格子門卸了下來,忙於準備過節。

  京都姑娘千重子是四條街附近的批發商出身,又是屬於八阪神社管區的居民,對每年例行的祇園節當然不稀罕。這是炎熱的京都的夏節。

  她最感到親切的是真一坐在彩車上的那副童男的形象。每逢過節,聽到祇園的奏樂聲,或看見被許多燈籠照著的彩車,她就馬上回憶起真一那副形象來。那時,真一和千重子都是七八歲的孩子。

  「沒見過,即使女孩子也沒有那麼美啊!」

  真一到祇園社去接受五位少將官銜時,千重子跟著去了;彩車遊街,她也跟著到處轉。童男打扮的真一,帶著兩個小侍從來到千重子的店鋪拜訪,真一喊:

  「千重子,千重子!」

  千重子滿臉通紅地凝望著真一。真一化了妝,抹上了口紅,然而千重子卻是一副被晒黑了的臉。那時千重子還是個小姑娘,身穿夏季單衣,腰繫三尺紅色腰帶,把折凳放倒,靠在紅格子門上,在同鄰居的孩子玩線香煙火……

  如今,在奏樂聲中,或彩車燈下,真一那副童男打扮的形象,依然歷歷如在眼前。

  「千重子,你不去宵山嗎?」晚飯後母親問千重子。

  「媽,您呢?」

  「媽有客人,走不開。」

  千重子一走出家門,就加快了腳步。四條大街人山人海,簡直叫人不能動彈。

  但是,千重子很熟悉情況,她知道四條大街什麼地方有什麼彩車,哪條胡同又有哪些彩車,所以她統統瀏覽了一遍。街上依然非常熱鬧,頻頻傳來各種彩車的奏樂聲。

  千重子走到「御旅所」【設有神壇供信徒禮拜的地方。】前買了一根蠟燭,點著了供在神前。在節日期間,也把八阪神社的神請到御旅所來。御旅所坐落在從新京極走出四條大街的南邊。

  在御旅所前,千重子發現一個姑娘像是在做七次參拜的樣子。雖然只看到背影,但一眼就能看明白她在做什麼。所謂七次參拜,就是從御旅所神前往前走一段距離,然後再折回神前叩拜禱告,如此反覆七次。在行進中,即使遇見熟人,也不能開口說話。

  「噯喲!」千重子看見那位姑娘,覺得好生面熟。她就不由自主地也跟著開始做七次參拜了。

  姑娘朝西邊走,再折回御旅所。千重子則相反,朝東邊走,然後再折回來。但是,那位姑娘比千重子更虔誠,禱告時間也長。

  姑娘好像已經做完了七次參拜。千重子沒有姑娘走得那麼遠,所以和姑娘差不多同時參拜完畢。

  姑娘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

  「你在禱告什麼?」千重子問她。

  「你都看到了?」姑娘的聲音有點顫抖,「我希望知道姐姐的下落……你就是我的姐姐。是神靈讓咱們見面的。」姑娘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不錯,她就是那北山杉村的姑娘。

  懸掛在御旅所的虔誠者敬獻的燈籠,以及參拜者供奉的蠟燭,把神前照得一片通明。姑娘的眼睛本來已經淚花花的了,所以燈光投在姑娘的臉上,反而顯得更加閃閃有光。

  千重子勉強抑制住翻騰的感情。

  「我是獨生女,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千重子雖這麼說,可她的臉色卻是一片蒼白。

  北山杉村的姑娘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我明白了。小姐,對不起,請你原諒。」她反覆地說。「我從小一直想念著姐姐,姐姐,以致認錯了人……」

  「……」

  「據說我們是雙胞胎,但不知道她是姐姐還是妹妹……」

  「恐怕相貌很相似吧。」

  姑娘點點頭,淚珠從臉頰滾落下來。她拿出手絹,邊擦眼淚邊說:「小姐,你是在什麼地方出生的?」

  「就在這附近的批發商街。」

  「是嗎,你剛才在神前禱告什麼?」

  「祈願父母幸福與健康。」

  「……」

  「你父親呢?」千重子試問了一句。

  「很早以前,在北山砍杉樹枝,從這棵樹蕩到另一棵樹時,沒蕩好,掉落下來,摔在致命的地方……這是聽村裡人說的。那時我剛出生,什麼也不知道。」

  千重子受到莫大的衝擊。她那麼喜歡到那村子去,又那麼喜歡仰望那美麗的杉山,說不定是被父親的靈魂召喚吧。

  另外據這位山村姑娘說,她是孿生兒。那麼,難道這位親生父親在杉樹梢上還牽掛著被遺棄的雙生兒千重子,才不慎摔下來的?肯定是這樣的。

  千重子的額上滲出了冷汗。她仿佛感到蜂擁在四條大街上的人群的腳步聲,和祇園的奏樂聲都漸漸遠去。眼前呈現一片黑暗。

  山村姑娘把手搭在千重子肩上,用手絹幫千重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謝謝。」千重子接過姑娘的手絹,擦了擦臉,不知不覺地將手絹掖到自己的懷裡。

  「那麼,你母親呢?」千重子小聲地問道。

  「母親也……」姑娘的聲音有點哽咽,「我好像是在母親的故鄉生的,那兒是深山,比杉村還遠。不過,母親也……」

  千重子再也問不下去了。

  從北山杉村來的姑娘,她流下來的當然是高興的淚水,眼淚一止,臉上頓時神采飛揚。

  相形之下,千重子則感到心煩意亂,雙腿發顫,仿佛要使勁踏住才站得穩似的。在這種場合,她是很難馬上平靜下來的。似乎只有這個姑娘那健康的美在支撐著她。千重子豈只沒有像姑娘那樣流露出純樸的喜悅,而且眼睛裡深含著憂傷的神色。

  她感到惆悵:從今以後該怎麼辦才好呢?

  這時姑娘喊了一聲「小姐」,就向她伸出了右手。千重子握住她的這隻手。這是一隻粗壯的手,和千重子那隻柔嫩的手不同。然而,姑娘對此好像並不介意,她緊緊握住千重子的手說:

  「小姐,再見!」

  「怎麼啦?」

  「啊,我很高興!」

  「你叫什麼名字?」

  「叫苗子。」

  「苗子?我叫千重子。」

  「我現在當雇工,那村子很小,只要打聽一下,馬上就會找到的。」

  千重子點了點頭。

  「小姐,你好像很幸福啊。」

  「嗯。」

  「我發誓:我不會把咱們今晚相逢的事告訴任何人。咱們的事,只有御旅所的祇園神曉得。」

  也許苗子已經覺察到儘管是孿生姐妹,但彼此身分太懸殊了吧。千重子一想到這些,就無話可說了。然而,被遺棄的,難道不就是自己嗎?!

  「再見,小姐。」苗子又說了一聲,「趁別人還沒發現的時候……」

  千重子一陣心酸。

  「我家的鋪子就在這兒附近,苗子,你哪怕打店門走過,也要來一趟呀!」

  苗子搖了搖頭。

  「你的家人呢?」

  「家人?只有父母親……」

  「不知為什麼,我總有這樣的感覺,你是在父母寵愛之下成長的。」

  千重子拉了一下苗子的袖子:「咱們站在這兒太久了。」

  「是的。」

  於是,苗子轉過身向御旅所虔誠地禱告。千重子也連忙學著苗子禱告。

  「再見!」苗子說了三遍。

  「再見!」千重子也說了一聲。

  「我還有許多話想說,有機會到村子裡來吧。在杉林裡,誰都看不見。」

  「謝謝!」

  但是,她們倆不由自己地穿過擁擠的人群。朝著四條街大橋那邊走去。

  八阪神社管區有很多居民。儘管是在宵山,而且十七日的彩車遊行已經結束,但之後的典禮活動還在繼續進行。家家敞開大門,擺上屏風等裝飾品。從前,還有的人家擺設早期浮世繪【日本江戶時代(一六○三─一八六七)的風俗畫】、狩野派【日本古代美術的一個流派,以狩野正信為創始人。在江戶時代風靡一時】、大和繪【平安朝(七九四─一一九二)興起的日本風景畫的一個流派】以及宗達畫的一對屏風。浮世繪珍品中,也有南蠻【自桃山時代(一五七三─一六〇〇)至江戶時代初期,描寫葡萄牙人航海到日本的風俗畫卷】屏風,上面以雅緻的京都風俗為背景,畫了外國人的活動情形。也就是說,表現了京都人旺盛的氣勢。

  如今這些畫卷還保留在彩車上。都是些所謂舶來品,諸如中國織綿、巴黎葛布藍織綿、毛織品、金線織花錦緞、葛絲等。由於同外國貿易,在具有桃山時代風格的大花日本傘上,還增添了異國的美。

  彩車內有現時名畫家畫的裝飾畫,彩車頭也有像是柱子那樣的東西,據說那是當年朱印船【江戶時代領有紅色官印許可證從事國外貿易的船隻】的桅杆。

  祇園咚咚鏘的奏樂聲非常單調。實際上是有二十六套音樂,它像任生狂言【一種戴假面具的啞劇,由鈴鐺、笛、大鼓伴奏。】的伴奏,也似雅樂【日本的一種宮廷音樂】的樂聲。在宵山上,這些彩車用成排的燈籠裝飾,奏樂聲也就顯得更加激越了。

  在四條街大橋以東,儘管沒有彩車,但直到八坡神社這段路上仍然非常熱鬧。

  快到大橋時,千重子被人流擠來擠去,稍稍落在苗子的後頭。

  苗子雖然說了三遍「再見」,可是千重子躊躇了半天:是在這兒和她分手,還是經過丸太鋪前或走到那附近告訴她是哪一家以後再別離呢?她對苗子好像已經產生了一股溫暖而親切的感情。

  「小姐,千重子小姐!」剛要過大橋,忽聽得有人呼喚苗子,走過來的人就是秀男。他把苗子誤認為是千重子了。「你上宵山看熱鬧了嗎,是一個人?」

  苗子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她卻沒有回頭找千重子。千重子倏地閃進人群裡去了。

  「啊,天氣真好!」秀男對苗子說。「明天大概也是個好天氣。瞧,那麼多星星……」

  苗子抬頭仰望天空。在這段時間裡,她不知如何回答秀男才好。苗子當然不認識秀男。

  「前些日子我對令尊實在太失禮了。不過,那條腰帶還滿意吧?」秀男對苗子說。

  「嗯。」

  「令尊後來沒生氣嗎?」

  「嗯?」苗子摸不著頭腦,無法回答。然而,苗子並沒有朝千重子那邊望去。

  苗子手足無措,她心想:倘若千重子願意見這個青年,她自然會主動走過來的。

  這青年腦門略大,肩膀寬厚,眼睛發直,但在苗子看來,他絕非壞人。從他談到腰帶的事來看,準是個西陣的織匠。可能是由於長年累月坐在高織機上織布的緣故,體形多少有點變了。

  「我也太幼稚了,竟敢對令尊的圖案評頭品足。不過,經過一晚的深思,我終於把它織出來了。」秀男說。

  「……」

  「哪怕繫一次也罷,你繫過了嗎?」

  「嗯。」苗子含糊其辭地回答。

  「還可以嗎?」

  儘管橋上沒有大街那麼明亮,而且簇擁的人流幾乎堵住了他們倆的去路,苗子依然納悶:秀男為什麼會認錯人呢?

  一對孿生姐妹,如果在同一個家庭裡,受到同樣的撫育,可能會難於分清誰是誰的。可是,千重子和苗子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苗子心想:這個青年說不定是個近視眼呢。

  「千重子小姐,請允許我按照自己的構思為你精心織一條吧!僅此一條,作為你二十歲的紀念禮物好嗎?」

  「哦,謝謝。」苗子說得吞吞吐吐。

  「沒想到在祇園節的宵山上能見到你,可能是神靈保佑,附在腰帶上了。」

  「……」

  苗子只能認為:千重子大概不願意讓這個青年知道她是孿生,才不走到他們倆身邊來。

  「再見!」苗子對秀男說。秀男有點感到意外。

  「噢,再見!」秀男回答,「腰帶還是讓我織吧,可以嗎?趕在楓葉紅了的時候……」秀男叮問了一句,然後走開了。

  苗子用眼睛尋找千重子,卻沒有找著。

  在苗子看來,剛才那個青年也罷,腰帶的事也罷,都無關緊要。只有在御旅所前面能同千重子相逢,才使她感到無比高興,就如同得到神靈賜福一樣。苗子抓住橋上的欄杆,凝望著映在水面上的燈火,站了好一會兒。

  然後,苗子從橋邊漫步,準備走到坐落在四條大街盡頭的八阪神社。

  苗子約莫走到大橋中央,突然發現千重子和兩個男青年站在那裡說話。

  「啊!」苗子不由地輕輕喊了一聲,可她沒有向他們那邊走去。

  她有意無意地偷偷看了一眼他們三人的身影。

  …………

  千重子在想:苗子和秀男站在那裡究竟談了些什麼呢?秀男顯然誤將苗子當作千重子,可是苗子又是怎樣同秀男對答的呢?她一定會感到很難為情吧?

  也許千重子當時走到他們倆身邊就好了。但是,不能去。非但不能去,而且當秀男把苗子喊成「千重子小姐」的時候,自己還迅速躲閃到人群裡去了。

  這是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在御旅所前面遇見了苗子,自己心靈上受到的衝擊遠比苗子強烈得多。依苗子說,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雙胞胎,所以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孿生姐妹。但是,千重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是孿生的。事情來得太唐突,自己沒有能夠像苗子發現自己那樣感到歡天喜地。

  再說,千重子如今聽苗子這麼一說,才第一次知道有關自己生身父母的情況:父親是從杉樹上掉下來摔死的,母親也早已離開人世。這刺痛了自己的心。

  千重子過去只是偶爾聽到鄰居交頭接耳說過自己是個棄兒。自己也這樣想過。不過,自己的父母是什麼人,又在什麼地方把自己扔掉的呢?這點她盡量不去想它。即使想,也不會有結果。何況太吉郎和阿繁對自己的愛是那麼深,使自己覺得沒有必要去想它。

  今晚遊宵山,聽到苗子這番話,對千重子來說,不見得是幸福。但是千重子對苗子這個孿生姐妹,似乎產生了一股溫暖的愛。

  「看上去她心地比我純潔,又能幹活,身體也壯實。」千重子喃喃自語,「有朝一日,說不定她還能幫助我呢……」

  於是,她在四條大街的橋上茫茫然地走著。

  …………

  「千重子小姐!千重子小姐!」真一喊她,「幹嘛一個人在茫然踱步,臉色也不好呢?」

  「哦,是真一先生。」千重子猛地醒悟過來似的,「你小時候扮成童男坐在彩車上的形象多可愛呀!」

  「那時可受罪啦。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倒也令人懷念啊。」真一身邊還有個夥伴,「這是我哥哥,在大學研究所學習。」

  這位哥哥長相很像真一。他莽莽撞撞地向千重子打了個招呼。

  「真一小時候膽子小,卻很可愛,長得就像個女孩子那樣漂亮,還被選去當童男,真傻。」哥哥說罷,放聲大笑起來。

  他們一直走到大橋中央,千重子瞧了瞧真一的哥哥那副健康的臉。

  「千重子小姐,今晚你的臉色很蒼白,好像有什麼傷心事呀。」真一說。

  「可能是站在大橋中央,被燈光照射的關係吧。」千重子說著,使勁踱著腳步,「再說,遊宵山的人這麼多,大家都來去匆匆,誰還會注意一個姑娘悲傷的表情呢。」

  「那可不行。」真一說著把千重子推到橋欄邊,「你稍靠一會兒。」

  「謝謝。」

  「河風也不大……」

  千重子把手放在額頭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真一先生,你當童男乘坐彩車那時候,是幾歲來著?」

  「哦……算起來有七歲了。記得是進小學的頭年……」

  千重子點點頭,卻默不作聲。她想擦擦額上和頸上的冷汗,一把手伸進懷裡就摸到了苗子的手絹。

  「啊!」

  那塊手絹被苗子的淚水濡濕了。千重子攥住它,猶豫著要不要拿出來。她終於把它揉成一團,拿出來擦了擦額頭。眼淚都快要奪眶而出了。

  真一顯出詫異的神色。因為他了解千重子的性格,她是絕不會把手絹隨便揉成一團塞進懷裡的。

  「千重子,你覺得熱還是涼?熱感冒就麻煩了,早點回去吧。我們送她好嗎,哥哥?」

  真一的哥哥點了點頭,他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千重子。

  「我家很近,不必送了……」

  「正因為近,更要送了。」真一的哥哥斷然地說。

  他們三人從大橋中央往回走。

  「真一先生,你扮童男乘坐彩車遊行時,我跟著你走,你記得嗎?」千重子問。

  「記得,記得。」真一回答。

  「那時還很小。」

  「是很小。如果童男瞪著眼東張西望是很不像樣的。不過,我感覺到有個小女孩緊跟著彩車走。我心想,她這樣緊跟著,一定夠累的吧……」

  「我再也不能變得那麼小了。」

  「瞧你說的!」真一輕巧地躲過了她的話鋒,心裡嘀咕著:今晚上千重子怎麼啦?

  他們把千重子送到她家的店鋪門前,真一的哥哥向千重子的父母鄭重地寒暄了一番。真一則在哥哥的身後等候著。

  …………

  太吉郎在後客廳裡同一位客人對飲祭神酒。其實談不上是喝酒,只不過是陪陪客人罷了。阿繁不時地站起來忙著侍候。

  「我回來了。」千重子說。

  「回來啦,還早嘛。」阿繁說著偷看了一眼女兒的神情。

  千重子恭恭敬敬地向客人招呼過後,對母親說:「媽,我回來晚了,沒能幫上您忙……」

  「沒什麼,沒什麼。」母親阿繁向千重子輕輕遞了一個眼色,然後和千重子一起下廚房去了。因為要搬酒罈子。

  「千重子,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才讓人送你回來的?」

  「嗯,是真一和他哥哥……」

  「怪不得。你臉色不好,走路也搖搖晃晃的。」阿繁伸手去摸了摸千重子的額頭,「倒沒發燒,可是顯得很悲傷的樣子。今晚家裡又有客人,你就跟媽一塊睡吧。」

  母親說罷,溫存地摟住千重子的肩膀。千重子強忍住奪眶欲出的淚珠。

  「你先上後面樓上歇歇去吧。」

  「是,謝謝媽媽。」千重子感到:母親的慈愛理開了她心頭紛亂的思緒。

  「因為客人少,你父親也感到寂寞吶。晚飯的時候,倒來了五六個人……」

  然而,千重子把酒瓶端了出來。

  「已經喝得相當多了,適可而止吧。」

  千重子斟酒的右手顫抖不已,她用左手把它托住。儘管如此,還是微微顫動著。

  今天晚上,中院那個雕有基督像的燈籠也點亮了。老楓樹樹幹上的那兩株紫花地丁也依稀可見。

  花朵已經凋謝。上下兩株小小的紫花地丁大概是千重子和苗子的象徵吧?看樣子,這兩株紫花地丁以前不曾見過面,而今晚上是不是已經相會了呢?在朦朧的燈光下,千重子凝望著這兩株紫花地丁,不覺又一次噙上了眼淚。

  太吉郎也覺察到千重子可能有什麼心事,不時地望著千重子。

  千重子悄悄地站起來,上後面的二樓去了。平時的客房已經鋪好了客鋪。千重子從壁櫥裡取出了自己的枕頭,然後鑽進被窩裡。

  為了不讓旁人聽到自己的嗚咽聲,她把臉伏在枕頭上,雙手抓住枕頭的兩端。

  阿繁走上樓來,看到千重子的枕頭都被淚水濡濕了,她連忙給千重子拿出一個新枕頭來,說:

  「喏,給你。我待一會兒就來。」然後她就下樓去了。走到樓梯口,又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卻什麼話也沒說。

  …………

  地板上本可以鋪三個睡鋪,卻只鋪了兩個。而且,一個是千重子的睡鋪。看樣子母親打算和千重子同睡一個鋪蓋了。

  在鋪蓋底下也只擺了兩件疊好的夏布睡衣,是母親和千重子的。阿繁替女兒鋪了睡鋪,而沒有鋪自己的,本來這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千重子卻感到母親的一番苦心。於是千重子也忍住眼淚,心情平靜了下來。

  「我是這家的孩子。」

  不用說千重子是遇見了苗子才突然感到心煩意亂,而又無法克制的。

  千重子走到梳妝臺前,照了照自己的臉。本想化化妝掩飾一下,但後來又作罷。她只拿出香水瓶來,在睡鋪上灑了幾滴,然後又把自己的窄腰帶重新繫好。

  當然,她是不會輕易就入睡的。

  「我是不是對苗子姑娘太薄情了?」

  她一閉上眼,馬上就映出中川村那美麗的杉山。

  根據苗子的敘述,千重子對自己生身父母的情況也大致了解了。

  「向這家父母坦白地說出來好,還是不說出來好呢?」

  恐怕連這家鋪子的父母都不了解千重子在什麼地方出生,生身父母又是誰吧。千重子雖然想到「雙親」早已不在這人間……但她再也不哭了。

  從街上傳來了祇園的奏樂聲。

  樓下的客人是近江長濱一帶的縐綢商,他們有點醉意,嗓門也提高了,話聲甚至斷斷續續地傳到千重子睡覺的後面二樓上。

  客人似乎堅持說:彩車的隊伍從四條大街走過寬闊的現代化的河原街,然後拐到新開的御池街,是為了所謂「觀光」才在市政府前設置觀禮席的。

  從前隊伍是通過頗有京都特色的窄路;有的人家還被彩車弄壞些什麼,然而這也很有情趣。據說在二樓可以要到粽子,如今則是撒粽子。

  彩車在四條大街好歹還可以全部看到,一拐進窄路,彩車下半部就不易看到了。這倒是無所謂。

  太吉郎心平氣和地解釋說:在寬闊的大街上容易看到彩車的全貌,那是很精采的。

  千重子覺得現在躺在被窩裡,仿佛還能聽到彩車大木輪拐彎時發出的聲音。

  看樣子今晚上客人會在隔壁房間歇宿,千重子打算明天才把從苗子那兒聽來的一切告訴父母親。

  據說,北山杉林全是私人經營,但並不是所有人家都擁有山地。擁有山地的人是不多的。千重子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大概是擁有山地的人家的雇工吧。苗子也曾說過:「我是當雇工的……」

  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也許是她的父母當時不僅覺得生雙胞胎無臉見人,而且聽說雙胞胎難養,也考慮到生活問題,所以才把千重子拋棄的吧。

  ──千重子有三點忘了問苗子,那就是:千重子還是嬰兒時就被拋棄,為什麼父母拋棄她,而不拋棄苗子?父親是什麼時候從杉樹上摔下來的?苗子雖說是在她「剛生下來不久」,可是……苗子還說過,她好像是在母親的老家──比杉村更遠的深山裡出生的,那是什麼地方呢?

  苗子考慮自己同被拋棄的千重子「身分懸殊」,她絕不會去找千重子的。只有由千重子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找她。

  但是千重子無法瞞著父母偷偷地去尋找。

  千重子曾多次讀過大佛次郎的名作《京都之戀》。她腦海裡浮現出書中的一段:

  北山的杉林層層疊疊,漫空籠翠,宛如雲層一般。山上還有一行行赤杉,它的樹幹纖細,線條清晰,整座山林像一個樂章,送來了悠長的林聲……



  比起典禮的伴奏和節日的喧鬧來,還是重山疊巒那悠揚的音樂和森林的歌聲更能滲進千重子的心坎。她仿佛穿過北山濃重的彩虹,傾聽那音樂和歌聲……

  千重子的悲傷漸漸減退。也許她本來就不是悲傷,而是同苗子邂逅而感到驚訝、慌張和困惑吧。但是,莫非女孩子命中註定,生來就是要落淚?

  千重子翻了翻身,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山歌。

  「苗子是那麼高興,而我是怎麼回事呢?」

  不大一會兒,客人和父母親都上後面二樓來了。

  「請好好歇息吧。」父親對客人招呼。

  母親把客人脫下的衣服疊好,然後到這邊房間裡,正要疊父親脫下的衣服,千重子就說:

  「媽,我來疊。」

  「你還沒睡嗎?」母親讓千重子去疊,自己躺了下來。

  「真香啊!畢竟是年輕人。」母親爽朗地說。

  …………

  近江的客人也許是喝醉了酒,很快地透過隔扇傳來了鼾聲。

  「繁!」太吉郎喊了一聲在旁邊睡鋪上的妻子。「有田先生有意要把他的兒子送給我們哩。」

  「當店員……還是當職員?」

  「不,當養子,做千重子的……」

  「這種事……千重子還沒睡著呢。」阿繁打斷了丈夫的話頭。

  「知道。讓千重子聽聽也好嘛。」

  「……」

  「是老二,好幾次上咱家來過。」

  「我不怎麼喜歡那位有田先生。」阿繁把聲音壓低,但語氣卻非常堅決。

  千重子聽到的山林樂聲消失了。

  「對吧,千重子?」母親向女兒那邊翻過身去。千重子睜開眼睛,卻沒有回答。沉默了好半天。千重子把足尖交疊起來,一動也不動。

  「我想,有田可能想要我們這間鋪子。」太吉郎說,「再說,他十分了解千重子是個漂亮的好姑娘,自然也很清楚我們店鋪主顧的情況,以及生意的內容。咱們店鋪裡有的店員也會詳細告訴他的。」

  「……」

  「千重子無論長得怎麼漂亮,我也從不曾想過要拿她的婚姻去做買賣。對吧,繁?要是這樣就太對不起神靈啦。」

  「那當然是。」阿繁說。

  「我的性格不適合做買賣。」

  「爸爸,我真不該讓您把保爾.克利畫集這類東西帶到嵯峨尼姑庵去,實在對不起您。」千重子站起來向父親道歉。

  「不,那是爸爸的樂趣,也是爸爸的一種消遣呀。如今我才感覺到生活的意義。」父親也微微低下頭,「儘管這張圖案也顯不出什麼才能……」

  「爸爸!」

  「千重子,咱們要不乾脆把這家批發店賣掉,搬到西陣去,再不然就到寂靜的南禪寺或岡崎一帶找間小房子住下,咱們兩人設計一張和服和腰帶圖案好不好?你受得了那份貧苦嗎?」

  「貧苦?什麼貧苦,我一點也不……」

  「是嗎?」父親只應了一聲,很快就入睡了。可千重子卻難以成眠。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地醒來,打掃店前的過道,揩拭格子門和折凳。

  祇園節的活動還在繼續進行。

  十八日之後的進山伐木儀式,二十三日的宵山祭祀、屏風廟會,二十四日的山上遊行,此後還有慰神演出狂言,二十八日「洗轎」,然後回到八阪神社,二十九日舉行奉神祭,至此結束整個神事。

  好幾座山都成了寺廟城。

  名目繁多的典禮活動,使千重子安不下心來,整整一個月都忙於過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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