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我心情太複雜!是我有生以來所未嘗有的複雜,而且又是非常糾紛不容易成爲有條理的思想,因此更難以不能達意的言語表現出來了!——這也就是我不能當面對你述說的原因。
異雲,讓我清楚的具體的告訴你,我個人根本的思想。我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同時也是理智的人,而且更是一個孤僻倨傲成性的人,我需要感情的培植,我需要人的同情,而同時我是一腳蹺着向最終的地點觀望,一隻腳是放在感情的漩渦裏,因之,我的兩隻腳的方向不同,遂至既不能超脫又不能深溺,我是彷徨於歧路,——這就是我悲傷苦悶的根源。
我因爲要向最終的地點觀望,我就不敢對於眼前的幸福沉入;我常常是走兩步退三步,所以我可以算是人間最可憐的人——是人間最沒有享受到幸福的人——我真恨天爲什麼賦與我這種矛盾的天性!
說到我的脾氣孤傲——我常常抱着寧爲玉碎不甘瓦全的信念,但天下到處都是缺陷,就是這區區願望也是不能得到,呵,異雲,你看,我如何的可憐!
我從前——因爲經過許多的挫折,我對於人間已經沒有什麼希望,除了設法消磨靈魂與肉體之外,我常常佈下悲哀悽涼的景,我就站在這種佈景之前發揮我悲劇的天才。我未嘗希冀在秋天的花園中再獲得一朵春天的玫瑰;我也不敢希望在我黯淡的生命中能從新發閃些光芒,我辛苦了半生,我沒有找到一點我所要找的東西——以後的歲月更是渺茫,而且我又已經是疲憊的敗將,我還哪裏再來的勇氣去尋找我前者所未發現的東西?
然而誰知道竟那麼巧,你是輕輕悄悄走到我的面前,你好象落在地窖裏的一顆亮星——你的光芒使我驚疑,我不相信這顆星單是可憐我處於幽暗而來照耀,我以爲他不過是無意中來到這裏玩玩,說不定什麼時候他仍然要騰空而去的;但是不幸,我因爲慣於現在的光耀而忘了從前的幽黯,而且我是不能再受從前的那種幽暗,因爲我惶惴惴唯恐此星一日飛去。我因爲懷懼太深,更沒有餘力來享受眼前的光亮,有時我故意躲到黑暗的角落裏,我試試看我離開你以後我能否生存下去,然而幾次試驗的結果,我知道不行,絕對不行!如果你哪一天飛去,我情願而死,縱不能死,我也情願當瞎子,我不願意看見別人在你照耀之下。呵!異雲,你對於我是這樣的重要,我自然願意虔誠的祈禱——求你永遠的不要離開我。
不過你是怎樣需要我呢?我知道你是一個畸零人,人人都看了你的智慧而可敬,都看了你的柔溫而愛慕,但是人人不清楚你起伏不定的心波。你是人們玉盤中養的美麗的金魚,我相信玉盤雖美,你未必甘心被縛束於其中,然而誰又知道你的心呢?——我常常爲了你這種的畸零而悲;我覺得我們有些同病,因此我可憐你就是可憐我自己,我愛你就是愛我自己,我希望我們倆能夠互相安慰,互相維繫。假如你由我這裏得不到安慰,我也不能維繫你。那末,我即使需要你,需要得發狂了,但是我爲了你的幸福,我情願你放棄我呵!親愛的異雲,只要你是滿足了,我不敢顧到我自己。
我每次涉唸到你離開我以後——我不敢也不忍生一絲一毫的怨恨,我只想着我自己悽苦的命運——這命運譬如是一個重擔,我試着挑,也許我能挪動兩步三步,我仍然盡力去挪,等到實在挪不動的時候,我只好讓這重擔壓在我的身上,我僵臥在冰冷的黃土地下,就此收束了我的一生。
我常想一個人爲什麼要活着?爲誰活着?如果我是爲某人活着,那末,我縱受多少苦都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爲我自己活着,——爲自己的吃飯睡覺而活着,那末,我不懂活來活去會活出什麼意思來!
呵,異雲,什麼可以維繫我?——除了人間確有需要我活着的人以外——如果我生也不見多,死也不覺少,那還不如死了——我個人的靈魂還可以少受些荼毒。
我很希望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並不希冀人間的幸福,我只求我奔赴未盡的途程時有一個同伴的人就夠了。如果連這一點希冀也得不到,我就願意這途程儘量的縮短,短到不能再短爲止。
呵,異雲!我們的結合是根基於彼此傷損的心靈之上,按理我們是不能分離的呢!你願意使你傷損的心獨自的呻吟嗎?你不願意我們彼此撫慰嗎?不,絕不呵!異雲,你清楚的答覆我吧!
當然我也很明白我這種忽冷忽熱的心情常常使你難堪——其實呢,我也不曾好受。你知道當你神情黯淡的時候,我是覺得心頭陣陣發酸,我幾次嚥下那鹹澀的淚水去,異雲,你當時也覺察出來了。你問我是否心頭梗着兩唸的矛盾呵!異雲,我不騙你,矛盾也是在所不免,不過事情還不只如是簡單。我是在想我現在雖願捉住你,同時也願被你捉住,不過我不知道這樣的情形能維持我們幾何年月?倘使有一天你變了方向,悄悄的走了,我又將奈何?至於我呢,只要你的心靈中能讓我佔據的時候,我總不走開。
至於以後的生活,我當然也夢想着美滿;至於是否能達到目的,一半是看我們彼此的誠心,一半也要看命運,命運我們也許無法支配,但我們確能支配我們自己。親愛的,你願怎樣支配你自己呢?
我對世界的態度你早就明白,我是向着世界的一切感嘆,我是含着淚凝視宇宙萬匯的,——這一半是我的根性如此,一半是由於我顛沛坎坷的命運所釀成的。爲了你的熱情,我願意逃出前此的苦海,我願意投在你火般的心懷裏,不過有時仍不免流露悲聲,那是我的貪心太大,我還沒覺得十分滿足,——換言之,就是我沒有十分捉住你呵!異雲,我們爲免除這種摸索之苦,願此後我們更坦白些,更實在些。
在這兩年中我們努力的作事讀書,以後我們希望能到美麗的意大利、瑞士去遊歷;即使不能如願,也當同你到廬山或其他名勝的地方住些時候。那時我們不作討厭的工作,專門發表我們心靈中的感覺,努力創作,同時有相當的機會,我們也不妨爲衣食計,而分出一小部分的時間應付——我們這樣互相慰藉着,過完我們的一生吧。我們原是一對同命運的鳥兒,希望我們誰也不拆散我們共同的命運。有快樂分享,比較獨樂更快樂些;有痛苦分憂,要比較獨苦可以減輕些;讓我們是相助的盲跛吧——這話你不是早已說過嗎?
異雲,這一封信的確是很忠實的表白,希望以後我們誰也不掩飾什麼,而且說了就算,千萬不可再象從前那種若離若即的情形,使得彼此都不安定。我們已是流過血的生命了,爲什麼自己還要摧殘自己呢?
話雖然還有許多,不過說也說不盡,就此擱筆吧。
祝你快樂
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