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異雲第9封

異雲:

  我本是抱定決心在人間扮演,不論悲歡離合甜酸苦辛的味兒,我都想嘗。人說這世界太複雜了,然而我嫌它太單調,我願用我全生命的力去創造一個複音諧和的世界;我願意我是爲了這個願望而犧牲的人;我願意我永遠是一出悲劇的主人;我願我是一首又哀婉又綺麗的詩歌,總之,我不願平凡!——縱使平凡能獲得女王的花冠,我亦將棄之如遺。呵,異雲,你不必替我找幸福,不用說幸福是不容易找到,即使找到,我也不見得會收受。你要知道,有了絕大的不幸,纔有冷鷗,冷鷗便是一切不幸的根蒂。唉,異雲,我怨嗎?我恨嗎?不,不,絕不,我早知道我的生是爲嘔吐心血而生的,我是爲點綴沒有生氣的世界而來的,因之荊棘越多,我的血越鮮紅,我的智慧也越高深。

  我懷疑作人——尤其是懷疑作倖福的人:什麼夫榮妻貴子孫滿堂?他們的靈魂便被這一切的幸福遮蔽了,哪裏有光芒?哪裏有智慧?到世界上走了一趟,結果沒有懂得世界是什麼樣?自己是什麼東西?呵,那不是太滑稽得可憐了嗎?異雲,我真不願意是這一類的人!在我生活的前半段幾乎已經陷到這種可悲的深淵裏了,幸喜坎坷的命運將我救起,我現在既然已經認識我自己了,我又哪敢不把自己捉住,讓它悄悄的溜了呢?

  世俗上的人都以爲我是爲了坎坷的命運而悲嘆而流淚,哪裏曉得我僅僅是爲了自己的孤獨——靈魂的孤獨而嘆息而傷心呢?

  可是人到底是太蠢了,爲什麼一定要求人瞭解呢?孤獨豈不更雋永有味嗎?我近來很覺悟此後或者能夠作到不須人瞭解而處處泰然的地步。呵,異雲,那時便是我得救的時候了。

  我的心波太不平:忽然高掀如錢塘潮水,有時平靜如寒潭靜流;所以我有時是迷醉的,有時是解脫的,這種變幻不定的心,要想在人間求寄託,不是太難了嗎?——呵,我從此將如長空孤雁永不停住於人間的樹上求棲止,人間自然可以遺棄我的,我呢,也應當學着遺棄人間!

  異雲,我有些狂了,我也不知說什麼瘋話,請原諒我吧!

  昨天你對我說暑假後到廣東去,很好!只要你覺得去與你有興趣的,你就去吧;我現在最羨慕人有奔波的勇氣,我呢,說來可憐,便連這一點的興趣都沒有!——我的心也許一天要跑十萬八千里,然而我的身體是一塊朽了的木頭,不能挪動,一挪動,好象立刻要瓦解冰銷。每天支持在車塵蹄跡之下奔馳,已經夠受,哪裏還受得起驚濤駭浪的掀騰?哪裏還過得起戴月披星的生活?呵,異雲,我本是秋風裏的一片落葉,太脆弱了!

  異雲,我寫到這裏,不期然把你昨天給我的信看了一遍,不知那裏來的一般酸味直衝上來,我的眼淚滿了眼眶,——然而我嚥下去那鹹的澀的眼淚——我是嚥下去了喲!

  唉!這世界什麼是值得驚奇的?什麼是值得讚美的?我懷疑!——唉!一切都只是讓我懷疑!

  什麼戀愛?什麼友誼?都只是一個太虛渺的幻影!呵!我曾經尋追過,也曾經想捉着過,然而現在,——至少是此刻,我覺得我不須要這些——但是我須要什麼呢?我須要失卻知覺,呵,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樣紊亂呢?除了一瞑不視,我沒有安派我自己的方法。

  但是異雲,請你不必爲我悲傷。這種不可捉摸的心波,也許一兩天又會平靜,一樣的酬應於大庭廣衆之中,歡歌狂吟,依然是浪漫的冷鷗。至於心傷,那又何必管它呢?或者還有人爲了我的瘋笑而忌妒我的無憂無慮呢!呵,無窮的人生,如此而已,嘵嘵不休,又有什麼意思?算了吧,就此打住!

冷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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