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一切都看得雪亮,絕不至誤會你!
人間雖然污濁,但是黑暗中也未嘗沒有光明;人類雖然渺小,但在或種環境之中也未嘗沒有偉大。雲弟,我們原是以聖潔的心靈相結識,我們應當是超人間的情誼,我何至那麼愚鈍而去誤會你,可憐的弟弟,你放心吧,放心吧!
人與人的交接不得已而戴上假面具,那是人間最殘酷最可憐的事實,如果能夠在某一人面前率真,那就是幸福,所以你能在我面前不虛僞,那是你的幸福,應當好好的享受。
什麼叫瘋話?——在一般人的意義(解釋瘋狂的意義之下)你自然難免賢者之譏;但在我覺得這瘋話就是一篇美的文學,——至少它有着真誠的情感吧。
但是雲弟,你入世未深,你年紀還小,恐怕有那麼一天你的瘋話將爲你的經驗和苦難的人生而陶鑄成了假話呢!到那時候,纔是真正可悲哀的。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現在一般社會上的人物,哪一個是有着活潑生動的心靈?哪一個不是行屍走肉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轉動着?唉!愚鈍本是人類的根性,佛家所謂“真如”早已被一切的塵濁所遮掩了,還有什麼可說?
其實我也不比誰多知道什麼,有的時候我還要比一切愚鈍的人更愚鈍,不過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無論在什麼環境中,我總未曾忘記過“自我”的偉大和尊嚴;所以我在一般人看起來是一個最不合宜的固執人,而在我自己,我的靈魂確因此解放不少,我除非萬不得已的時候,我總是行我心之所安——這就是我現在還能扎掙於萬惡的人間絕大的原因。雲弟,我所能指導你的不過如是而已!
你是絕對主情生活的人,這種人在一方面說是很偉大很真實的,但在另一方面說,也是最苦痛最可憐的;因爲理智與情感永遠是衝突的,況且世界上的一切事實往往都穿上理智的衣裳。在這種環境之下,只有你一個人騎着沒有羈勒的天馬,到處奔馳,結果是到處碰釘子——這話比較玄妙,我可以舉一件事實證明我的話是對的:比如你在南方飯店裏所認識的某女士,在你不過任一時的情感說一兩句玩話罷了,而結果?別人就拿你的話當作事實,然後加以理智的批評,因之某博士也不高興你,某詩人也反對你,弄到現在,你自己也進退兩難——這個大概夠你受了吧?——所以,雲弟,我希望你以後稍微冷靜點,一般沒什麼智識的女子,她們不懂得什麼神祕,她們可以把你一兩句無意的話當作你對她們表示情愛的象徵呢!——世路太險惡,天真的朋友,你要留心荊棘的刺傷呢。
雲弟,你是極聰明的人,所以你比誰都瘋狂,——自然這話也許你要笑我偷自“天才即狂人”的一句話;不過,我確也很瞭解這話的意義。所謂天才,他的神光與人不同,他的思想是超出人間的,而一般的批評家卻是地道的人間的人,那些神祕驚奇的事蹟在他們眼裏看來自然是太陌生,又焉得不以瘋子目之呢?
可是我並不討厭瘋子,我最怕那方行矩步的假人物。——在中國詩人中我最喜歡李太白和蘇東坡,我最討厭杜甫和吳梅村;在外國詩人中我所知道有限,可是我很喜歡雪萊——這也許就是我們能夠共鳴的緣故吧。
天地間的東西最神祕的,是無言之言,無聲之聲,就是你所說的沉默。中國有一句成語說“無限心頭事,都在不言中”。所謂沉默的時候,就是包容宇宙一切的時候,這時候是超人間的,如醉於美酒後的無所顧忌飄逸美滿的心情,雲,你說對不對?再談吧,祝你高興!
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