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不必再同那些挑夫们生气,队员们也不必自己背负行李了,我们用四十元雇了一只小船,可以把行李送到安康。所以今天起程时大家都感到特别轻松,可以更自在地唱歌,也可以一边走路一边谈故事了。但是新的问题又发生起来,行李船的速度和大队的速度是不一致的,我们必须有人在船上看守行李,又必须派十几个人准备过险滩时帮助拉船,而到了必要的地方,我们还得尽可能地使大队与船同行,然而这是很不易做到的事,因为船行得太慢。这使我们担心不少,尤其在乌江渡。由于传闻说乌江渡一带地方,有数万饥民所结成的“带子会”,他们有组织,有武器,出没山中,打劫行人,尤其对于过路的军队,时常予以截击,而且反抗纳粮,拒出壮丁;也由于这个地名:“乌江渡”,在想像中那个地方的江水也该是乌黑的,可怕的,而且猜想那个渡口上一定有一只小小的渔船,待在芦苇深处,那是专为接送绿林豪强或传递秘密消息的;自然,那里的山也就变了颜色,黑松林,残废的庙宇……乌江渡用一副凶恶面貌在等待我们,我们也不知道那儿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谈论着这地方,也向人打听,而且计谋着万一遇到什么不测时应当怎样应付,而最使我们感到不安的还是我们的行李船,这时大家就觉得与其把行李放在船上还不如负在各人背上却安全些。我们只希望我们大队能同行李船一块走就好了,因为我们一共百十余人,而且都是青年,看起来也还不见得可以随便轻侮。
走出四十多里地,我们就在沿江的石头上发现了用粉笔留下的字迹:“前面就是乌江渡!”这是我们的第一队留下的。再继续走,就继续有所发现,而且都用了很多的惊叹号:“小心:莫说话!要沉着!”“不要左顾右盼!不要随便打听!要肃静!”……这些字对我们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大家立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唱歌,队伍也整齐了,人们总爱用手杖打击着道旁的石头的,此刻也不再听到那种声震山川的清脆叩击声了,连呼吸也似乎都屏住了。然而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山是一层层的荒山,没有树林,绝少人烟,两旁的山紧夹着江水,水还是清清冷冷的绿水,有石滩处激出霍霍的声音,然而这山水在我们的“心眼”中实在已变了颜色,没有人声,没有鸟语,天空阴沉沉的,到处都罩着一层恐怖。迎面一片沙滩,没有芦苇,却在一堆乱石旁边系着一只小破船。船后插着一支篙子,船身微微摆动着,却不见人影。“这就是乌江渡!”我们在石头上,发现这样的句子。
“好吧,我们就自己过渡。”
我们在江边沉默了片刻以后,我们的大队长这样决定。
我们刚刚要去摆弄那只小船,而人就来了,他从半山的一座小茅屋里走来。他是一个极平常的人,沉默寡言,动作迟缓。然而我们却想:“是的,他们都是这样的,不多说话……”仿佛那个人的沉默正是他的可怕之所在似的。我们照样子拿了船钱。我们分作几排过渡,而最后留在江南岸的人就显得有些不安,好像惟恐那个管船的人不再渡他们,却故意要留他们少数人在一边被他的同伙们来抢劫一般。等大队都过完,我们的行李船也放下去了,我们整队前进着,然而还是在沉默中,在警戒中,虽然心里已经放下了一大半。
在蓝滩午餐,也只有匆匆的停留。那地方男人很少,卖饭的多是女人,偶然遇见一两个男子,看起来也有几分凶气。傍晚的时候,行在很荒僻的山径上,看见两个女人在道旁烤火。烤火!然而我们并不敢断定她们是在烤火,虽然天是非常寒冷的。我们以为她们是在那里放烽火,她们大概就是“带子会”的岗哨,她们在放火号召他们。她们有多大年纪呢?这很难说,因为是在暮色中,而且她们的长发披散着,一直垂到颈项,把面庞遮盖着,而且在她们——在饥饿线上的灵魂们,三十岁人与五十岁人也很难看出多少区别吧,总是污秽,黧黑,肌黄,面瘦,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形象,那深陷的眼睛,那干瘪的嘴唇,那焦黄的牙齿……那是不能想象的。不,不是想象,我是特别仔细注视过那两个女人,我觉得骇怪,而又觉得痛苦。“人”,“曾经为人的动物”,作为“我们同类的人”呵,为什么竟不像“人”的样子呢?不只是这两个,实在我在这一带见了很多,男的,女的,“野兽”!确乎是这样的印象。然而我不能不责备自己,我怎能用这样的两个字去称呼他们呢?我又想到那所谓的“带子会”,那是几万人呵。他们被称作“土匪”了,而且他们使我们都怕他们了,而我们也怕了我们那些善良的同类了!……我们从那两个女人旁边经过时是沉默着,我们走过之后又窃窃地谈论着。“她们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烤火呢?”有人这样问。是呵,这样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呢?这是高高的山头呵!这里距江面已经不知有多少丈高了,我们看不到江水,我们的小船也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里的北风是特别尖利的,而且这是深冬,而且是在黄昏呵。“她们为什么不在家里烤火呢?”好奇怪的责问呵!家,她们有家吗?我不知道……
我们总算平平安安地到了蜀河,然而天已经晚了,而我们的小船又给我们添了麻烦。它走错了路。它应当从沙洲的北边靠到岸上来,它却拉到沙洲南边,进了逆流,陷在险滩里了。滩狭水急,涛声如雷,在暮色苍茫中,我们只听到船上的人们在遥遥地呼喊,“嗬嗨,嗨嗬……”和水声搅在一起,却听不清是喊些什么。我们十分焦急,船不靠岸,取不到行李,我们将不能睡觉,而且万一发生覆船危险,就更不堪设想了。在我们这一边的岸上,本来停着一只篷船,我们请船上的人去拯救我们的小船,并说明拿钱报酬他们,然而他们不肯。只有船可以救船,船既不肯救船,这叫我们莫可如何。我们正在乱纷纷地吵嚷着,忽然听到个粗大的声音:“咱豆(都)是山东老乡唵!”这地道的山东口音叫我们听起来非常亲切。那是一个军官。我们把困难告诉了他,他很生气,他强迫那只停着的船去把我们的小船救了过来。这时已经八点以后了,我们才得把行李运到蜀河街里。
这地方居民颇多,有小学校,商业繁盛,物价亦廉,而卖馒头的却故意欺诈我们,一串钱一斤的馒头,必须一毛钱一斤才卖给我们。这事又被那个军官老乡知道了。“奸商!汉奸!”他怒骂着那个商人,并命令他的部下把那个商人惩罚了才算完事。这事情固然做得很好,但我们心里却很不安。我们的晚饭是胡乱吃过的,我们的秩序也很坏。救船,同商人打仗,弄得大家情绪极恶劣。又费了许多时间,才把百十个队员分别安息在五六家商店里。这些事,还幸亏有我们办前站的队员早有准备,不然还不知要糟到什么地步。我们办前站的是跟同第一队来的。从他们口中,我们知道昨天第一队从乌江渡经过时曾经受了惊吓。据说当他们到达乌江时,就看见两面诸山中不断有奇怪人物出现,有的叫嚣着,呼喊着,有的又跳窜着,仿佛在试探这小小队伍的胆量并窥察这队伍的性质似的。
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