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靠街的一间门面,前面一排门板已经完全关住了,仅有极微弱的灯光从里边透出来。我们很难相信那里边的人还未睡觉,更不敢妄想人家会给我们可以充饥的东西,万一冒犯着人家,深更半夜,也是极不方便的。我们对于贸然地敲门这回事,怀着不少的忧虑。然而我们的大队长是不管这些的,砰!砰!砰!他一连敲了数次。这叩击声散落在人家的门板上,同时也响在我们的心窝里,我们的心正在跳着呢。
稍停了一会,门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显然还未预备去睡,因为她的衣服还是齐整地穿着,而她对于我们的贸然叩门,也并未显出惊异,只是漫然问道:“谁呀?什么事呵?”我们的大队长就即刻和气地答道:“老太太,我们是行路的,天已经晚了,我们还不曾吃什么东西,老太太能给我们做点饭吃吗?”她把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把我们迎接了进去。
进门的一间不过三步宽,只摆设着炉灶炊具等。打开一个布门帘,显出了一个明亮的内套间来,里边有床帐,有桌椅,有厨架杯盘,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墙上挂着烟卷广告的大幅美人画,那美人在灯光中还笑微微的,显得十分新鲜。床上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黄肌瘦,衣履鲜洁,正在那里忙着收拾鸦片烟具。“老爷们吸一口吗?……不吸?那么就赶快收拾起来好了。”女人说着也去帮着收拾,并又吩咐那男子道:“快去生火吧,老爷们还没吃饭呢。”于是那男子便到外面生火去了。
我们的大队长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他大概惟恐那女人不知我们是干什么的。——显然,她把我们当作军人了——就放开声音告诉道:
“老太太,你猜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学校里的先生呵。我们是山东人,日本鬼子欺侮咱们中国,把山东强占了,我们就舍家抛业跑了出来。我们吃饭是给钱的,请你们好好地给做一点。”
那女人就笑着道:
“唉,是呢,日本鬼子打咱们中原,是早就知道的了,可想不到你们山东人会跑到我们白河来。我们这儿是不要紧的。”
于是我们又告诉她,我们曾在湖北住过半年,现在是要到四川去。
“唉,是呢,入川呵,可不容易!”
她这样惊叹了一句,也到外面帮着那男子做饭去了。
我们一面听到外间里揉面切菜和烧火的声音,一面喝着人家的残茶,谈论着。
大队长说:“怎样?今天吃一次好饭吧!”
我们的医生却低声说:“哼,不是好人家呵!”他撇撇嘴,又摇摇头。
我很疲乏,不愿说话,心里却在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家呢?以什么为业呢?女的和男的什么关系呢?”
队长拉开了话匣子,讲着今天在路上的所见所闻。他又谈起被山匪沉在汉水里的那只小船,丢在道旁的那件血染的军裤,谈着这一带人民的贫穷、懒惰、吸鸦片……这都是沿路看得清清楚楚的情形。而我们的医生却还是撇着嘴,摇着头,玳瑁眼镜下面的大眼睛里放着不信任的光芒,说道:“不对,不对,我们也不该到这儿来吃饭,这不是好地方呵!”
不久的工夫,便有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我们的面前了,果然不错,正如大队长所说,这是一顿很美的晚餐。我们自然是不绝口地称赞,又洁净,又适口,而且又是多么敏速的。而那个女人却非常谦恭地说:
“请担待,请担待。”
我们吃罢饭,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因为人家并非卖饭的,自然也不便讲价——在“明天再来,明天再来”的欢送声中,走到大街上来了。吃了热面,自然觉得街上更冷了。月亮发着白光,照着山头,该正是凝霜的时候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凝思着,不言语,只听着草鞋打在石板道上的声音。
当夜住在文庙小学里,我们都有沉酣的睡眠。早晨本可以不必早起的,然而我们已经养成一种早睡早起的习惯,而且昨天晚间大队长已同队员们说定,早晨要早起,参加文庙小学的升旗礼,因为我们的大队长是喜欢随时随地表现我们的精神的。于是我们很早就起来了,而且把全体队员都纠合起来站在小学门口,预备升旗。我们自然是郑重其事的,而结果却是失望,七零八落的几个小学生,眼里含着眼屎,衣服纽子也不结,胡乱把一面污秽破烂的国旗拉起来就算数了,他们的教员先生不曾有一个起来参加。就连那国旗也好像还未睡醒似的,有将要在屋顶上再睡一下的架势。升旗之后,我们就到山沟里找水漱洗,漱洗之后,我们将有一天的余暇,而我们的大队长却已在嚷着“吃饭,吃饭”了。其实,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今天虽然不赶路,若是早吃罢饭,也可以尽量地到处去活动一下。吃饭,这都是同意了的,到哪里去吃饭呢?这却有一点小争执。这在大队长是毫无疑义,他还是叨念那个人家的“好面条”,而且他已经把今天要吃的东西设计好了,他想叫那个人家给做炙油饼。大队长是最喜欢吃炙油饼的,他在家乡时就喜欢吃这个,在这去家数千里的山城中,忽然又想起炙油饼来的大队长,该是有着无限的乡愁吧。在晨光中,他那高大的身子挺挺地立着,像马鬣一般的头发蓬松在前额,两丈长的影子横在他的脚下,看那样子谁若想不让他去吃炙油饼,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们那位玳瑁眼镜的义务医生还屡次地摇着头,撇着嘴,也无可如何;我却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吧。”于是,我们仍旧到那个人家去了。
当我们到得那人家时,那女人已把一切都收拾妥帖了,我们受了更热诚的招待。那女人一面为我们预备做饭,一面同我们谈着。她先告诉我们,她并不卖饭,但是有人到这儿来吃饭她是欢迎的,“县政府里,各机关里,还是军队上的人们,都常常到这里来吃饭呢。”她微笑着这样说时,显出仿佛有无限光荣的神气。并说:“先生们尽管放心吃,绝没有错儿,咱们就是爱吃好味道的。”我听着她的谈话,注意着她的行动,却不能了解她是怎样的人。昨天晚上看她有五十来岁的,今天仔细端详一番,却又觉得她实在并没有那么老,而且这是女人中最平凡的那一类型,人不会在她身上寻出什么特点来的,除了她那特别的整洁,但那整洁又令人起一种“未免过分”之感,好像一切都并不那么真实似的。头发虽然不多,但还没有多少白发,而且梳得非常光滑;虽然缠得很小的脚,却也是非常端正的;衣服自然是纤尘不染;脸上虽有几条皱纹,但还有着一种为女人所特有的光彩。我不知为什么会联想到尼姑身上去,难道她有什么地方近于尼姑的吗?我不能猜透。我们已是相熟了,大队长就问道:
“那个年轻的是你的什么人呵?”
“是我的孩子呵!——你还不起来吗?先生们等着吃饭了。”她一面回答队长的问话,一面又招呼她的儿子。
这时我们听到顶阁上有工东工东的声音,原来那个年轻人就睡在那上边,虽然那地方也可以称为“楼上”,那却是极黑暗而低狭的地方,我们以为那只是存蓄废物的地方。不多时,那个年轻人就从上边下来了。他匆匆忙忙地到外间去漱洗,漱洗完毕,自然就是忙着为我们做“炙油饼”了。他很少说话,像一个胆怯的幽灵一般走出走进。他的脚下没有什么声音,而连放置东西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小小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短短的下颏,都同他母亲相似,而更相似的是那一派过分的整洁。他戴了一顶红疙瘩的瓜皮小帽,衣服是非常窄瘦地捆在身上,有点像纸扎铺里做的时髦男侍的样子。我在这个男子身上也颇费了一些心思,但想决定他是干什么的却很难,他有点像成衣匠,又有点像理发师。大队长却抽空把嘴唇凑在我的耳朵里说:“你看这家伙像不像窑子里的毛伙,再不然就是相公。”但那个女人却告诉我们道:“这孩子从小娇养惯了,他有病,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呢!”
“你们的家口呢?没有带出来吗?”她一边冲着茶,一边又问。
“没有呵,老的老,小的小,没法带呢!”大队长又回答。
“唉呀,唉呀,你们那做娘的,也不知在家想念成什么样子了——唉,唉……”
她不住地叹息着望着我们。
“娘没有不痛儿的。”她这样断然地说着,于是自动地说起她自己的事情来了:
“我这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呀!嗨,他爸爸还没看他生,人就去世了。我,我把他养大起来,可是好不容易呀。他又病,也就娇养惯了。我们家原先也是很好的,可是后来就渐渐不行了,你想,我一个女人拉着两个孩子……”
“两个吗?”队长插嘴就问。
“是呵,他还有一个姐姐哩,他姐姐可比他壮得多了,又高又大的婆娘啦,她嫁给一个保安队的队长,那队长原是在咱们这儿住了很久,可是此刻换防到冷水河去了。”
“冷水河吗?”这回是我们医生说话了,他在看着那墙上的一张旧报纸,“我们不是也要经过冷水河吗?”
“对,你们一定得走冷水河,坐船也行,起旱也行,可是不大好走呢,近来路上太荒了。我那姑娘一年半载不来一次,我那女婿倒是常来的,他叫王得财,你们到冷水河一问就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已听到外间里有滋滋的油锅声了,炙油饼的香气就传到里间里来,大队长就放声笑着,喊道:“好了,好了,炙油饼得了!”
那女人也即刻跑到外边去,回来却说:“不成,还得等一会。”
她于是给我们预备起餐桌来,但还是不住地谈着:
“我们女婿也天天担心,说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派到前线去打日本呢,自然,他是不愿意去的,我那姑娘一听说打日本就哭。还在拉壮丁啦,你们山东也拉过壮丁吗?”
“拉的,无论什么地方都拉,为了打日本。”我们回答。
“这也难怪了。”她又叹息起来,“我这个孩子本来也该被拉的。可是,先生你们看,这孩子怎么能当壮丁呢?他年纪是够了,可是并不壮呵!你想想,天呵,我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呵!我自从年轻守着这么一个孤儿,我怎能让他去送死!可是不成,咱们不能违抗命令,这是官家的命令呵!”
“然而在抽丁的条例上是不……”这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闪。
她停了一会,仿佛有无限的伤痛似的,又走到外间去了一次,回来又接着说道:
“说好说歹,总算免了,这是咱们这儿的高保长给办的。保长办事多年了,和咱们走得很近,就把话说给了官家,把这孩子的壮丁免了,另外找到了替身。”
她笑着又走出去了,她笑得真挚,等她端了炙油饼回来时,并带着满脸笑容说道:“请吃,请吃,炙油吃酥,要趁热呀。”便提着茶壶冲茶去了。
于是,我们吃起炙油饼来,我同医生都默默地吃着,不说话,而且油饼也太热了,吃一口,眼里只想流泪。大队长就不住地喊着:“真好,真好。”又说,“吃了油饼,就算到了家了。”吃完了饭,我们就告别了出来。走到门口时,就听到有飞机的声音,大家都仰起头向上看,那女人就说:“又来飞机啦,前回也来过,是大雪天,漫山遍野一片白,飞机不怕雪。”
这一天,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爬山,看水,写家信……而我同医生却常是在一处的,等到应当吃饭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大队长是在什么地方,就只好依从了医生的主张,不再到那个人家去,而在河街一家小面食店里吃过饭。在吃饭的时候,我们谈到我们这一天所得的印象,山是荒的,没有辟治过,官膏店太多,太不讲求卫生,尤其是河街一带,靠水滨那一排房子,看去都像楼房,而每家的厕所都在那建筑的高层,你在水边散步,便看见男的女的在那上边向下排泄,臭气难闻……没有救亡工作,没有抗战空气。我们又向店里打听去冷水河的道路,以及冷水河的情形,然后又回到文庙小学。途中看到道旁围了一大堆人,以为是玩把戏的,近前看时,原来是我们的队员在那里向民众讲话,正讲到最近的胜利消息。我们在住处等了很久,还不见大队长归来,觉得奇怪。等他归来之后,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
他刚一进门,就嚷道:
“妙哉!妙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莫明其妙,问他:“什么事?”
“是这样的,”他开始告诉我们,“今天遇到了湖北服务团的老朋友,于是痛痛快快地跑了一天,又吃,又喝,闹得不亦乐乎。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又有点饿了,怎么办?我走到吃油饼的那个地方,门是关着的。向左一转,却看见一个卖豆浆的人家,而且还有油条——你知道,就是和炙油饼家斜对门的。于是我就决计去吃豆浆油条——你知道,这也是很久不尝的美味了,我就进去。我一进去却没有人招呼,一个油鬼在那里生着气,骂着,仿佛并没有看见我,我也听不懂他骂些什么。吃豆浆呵,家伙!——我这样凶凶地喊了一声,他才停止了怒骂,给我拿豆浆油条。那家伙真脏,我简直想呕,但是你已经吃开了,也就只好忍耐。我是高兴开开玩笑,打听打听闲事的,于是我就开了腔。我说——喂,家伙,你好好的买卖不做,生的什么气哩?他就跳起来骂道:就是那家王八婊子,吃东西不给钱,要账反脸,他指着炙油饼家。原来他两家刚吵过嘴,这就更惹起我的好奇心来了。我就问:那人家是干什么的呀?干什么的吗,吓!——他说——她妈的卖×呀!——哈哈,你知道,她家里原来是卖×的呀,可是你别以为那个老妈子会卖,不是的,是她的儿媳妇,她那个纸扎的儿子还有一个漂亮媳妇哩。这是那个卖豆浆的油鬼说的。她那个儿媳妇不同她儿子在一块,却同那个高保长过起日子来了。哈哈,真热闹!故事还不这样简单,这儿也还有她那姑娘的一份儿,这就是那嫁到冷水河去的姑娘呵。原先那个高保长是同他的姑娘胡搞的,后来却被那个姓王的保安队长抢了去,于是保长又同他的儿媳妇干了,那个儿媳妇就住在保长家里。她母子就吃这个,就靠着这个生活,也靠着这个吸鸦片,人家还靠着保长势力不去当壮丁呢!——那个油鬼这么说。那么,我就问了,我说:一个保长就这么厉害吗?他说:是的,就这么厉害,他叫谁当壮丁谁就得去,他不叫谁去就免了,有钱也能免,有漂亮女人也能免,可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漂亮女人和他睡觉哇!——那油鬼这么说。”
“但是在抽壮丁条例上大概是不准抽独子的,而且她还是个寡居。”我忙插一句。
“条例?老百姓懂得什么鸟条例呀!”
队长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我可完全没有猜错!”医生又撇嘴这样说。
天已经暗下来了。队长就吹着哨子召集队员,为了明日去冷水河,他要训话。
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