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七七”抗战之年,秋末。与前幕隔五年余矣。
地点 罗汉寺后花园。此寺即辛家由勤庐迁入者。
人物 辛永年 辛翠珊 刘习仁 众学生(甲,乙,丙,……)辛运璞 辛永寿 胡晓凤 胡力庵
设景 罗汉寺之花园,小而幽静。左侧有茅亭,内一石桌,四石凳。亭口稍向右,有石阶数级。旁植短柏,亭与柏之间有甬道,供出入。左里侧至右侧,斜排短篱,偏左有小门,上绕藤蔓。篱下残菊尚存。右外侧上端透露钟楼一角,下有青松。
〔开幕:辛永年着敝袍,在园内徘徊,手执旧报纸一张,时朗读数行——抗战的消息与议论。是日为他的生日,年五十矣;发稍白,背亦略躬,而精神尚旺。自办学校,未成,仍执教弗懈;今又失业,乃为乡民设平民补习班,虽缺医断炊,弗辍也。翠珊因劳成疾,时,力疲缓步,自左边通道上,来寻辛永年。
辛永年 (看报呻吟)说得对,这将是长期抗战,长期抗战!(见珊来忙趋前)珊姑娘,又出来干吗呀?你虽然不肯对我明说,可是我早就看出来,你的病已经不轻!可怜的好孩子!伯伯对不起你!为了我,教你吃这么大的苦!
辛翠珊 (憔悴清瘦扶小树,喘气)伯伯,我没有多大的病!
辛永年 没有多大的病?别教我心里难受了吧!跟我说真话吧!
辛翠珊 (强笑)真的,我说的是真话!
辛永年 (长叹)唉!今天又没有米了吧?(赶紧往下说)不要紧!我跟和尚借去!(听木鱼声,惨笑)人家布施和尚,我求和尚布施!哈哈!
辛翠珊 别的日子没米还可以,今天可不行!
辛永年 怎么?今天有什么特别呢?
辛翠珊 伯伯,今天不是你老人家的生日呀?
辛永年 我的生日?就,就,就是啊!我,我,我也五十岁了!
辛翠珊 (很费力的往下跪)伯伯我给你拜寿!(磕头)
辛永年 (泪下)起,起,起来!(把她扶起)翠珊!一个梦似的,我就五十了!我的事业在哪儿呢?教了二十年的书,我不怕穷,不怕苦,只怕没有成绩!可是,我的成绩在哪儿呢?
辛翠珊 伯伯!你有成绩!你教了几千学生,你老尽心教他们,怎说没成绩呢?至少,我就是你的一点成绩!我原来懂得什么?我有什么足以自傲的?什么也没有,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可是,伯父你抚养我,教育我,我知道了,帮助你,服伺你,就是我一生最有意义的事!你的工作是最有意义的,所以我帮助你也就有了意义!是不是?伯父!
辛永年 是,是!说的好,孩子,(天真的)咱们爷儿俩什么苦都能受,是不是?我就是你的灵魂,你就是我的膀臂,咱们在一块儿,咬着牙干,还怕什么困难呢?我今年五十岁了,可是还并不老,我还得拼命读书拼命教书,一直到我死。死后,好教人说,辛永年不愧是个读书的人,好孩子,你躺躺去吧。我待一会儿就去借米,再过些时,天气冷了恐怕还得跟和尚借道袍穿呢!(苦笑)
刘习仁 (由园门匆匆而上,衣长袍。未暇招呼翠珊,直奔辛去,至辛身前,猛跪倒。)老师,我拜寿。(叩首)
辛翠珊 (含笑,点点头,下。)
辛永年 习仁,起来,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刘习仁 (起来)别的事我可以忘了,老师一切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老师,外边还有几个学生来拜寿,可以进来吧?
辛永年 不必了吧?国难期间,敌人都快打到这里来了,还祝什么寿?
刘习仁 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老师要不见他们,他们必定很失望。
辛永年 他们拿着礼物没有?我向来不收人家的东西。
刘习仁 礼物吗?他们拿来一点;可都是预备和老师一块吃的。一年只有这么一天,先生也该跟大伙儿热闹一场。
辛永年 好吧,叫他们进来!等等,他们进来,可不要磕头哟,鞠个躬就行了。
刘习仁 是。(向园门走几步)你们都进来吧。
众 (甲,乙,已毕业成人穿长袍;丙,丁,戊,等则系十几岁的中学生穿制服。各携酒食)老师,拜寿啦。
辛永年 鞠躬吧!
众 (鞠躬)
辛永年 不敢当,不敢当。
学生甲 老师,我们知道你不收礼物,所以我们拿来一点吃食,好和先生一块儿吃。
辛永年 好,习仁,我们就在亭子上吃吧;还有酒吗?拿酒杯去。
学生乙 老师,我连杯碗都带来了,怕这里没有这么多。
辛永年 真细心。来吧,都上亭子里来。
众 (携物随师到亭中,稍一布置)老师先坐下。
辛永年 (感激的)好,我坐,你们也坐。
众 (坐下,倒酒)
学生甲 (持酒献师)老师,我们给你祝寿。(众随之)
辛永年 (一饮而尽)谢谢你们,习仁,你也喝一点,这是寿酒啊!
刘习仁 (喝一点酒)老师,我请翠珊师姐去,好不好?
辛永年 等一等再叫她来吧!我教她去休息一会儿,我知道,她的病不轻,可是没法子教她休息;可怜的孩子!我很怕,很怕,她是肺病!(悲苦)况且,时局又这么紧张。
众 (默默相视)
刘习仁 老师,不要难过吧!老师辛辛苦苦教了二十年的书,老天爷不会没有眼睛,(向学生们)来,我们祝贺老师教书二十年。
众 (饮)
辛永年 (亦饮,不胜感慨)唉!教书二十年?只落得无衣,无食,君子忧道不忧贫,我不怕吃苦,可是教翠珊随着我受罪,我的心中实在不安,习仁你说,老天爷有眼睛,要晓得咱们作好事并不为有好报应呀!我的难过,第一是为了翠珊,第二是为了我的平民学校……一点固定的经费也没有,教我怎么维持下去呢?在今天,咱们已经和日本决一死战,小学,中学,大学教育固然要紧,平民教育也绝对不可疏忽,我们起码得把平民教导明白,教他们知道宁可断头,也不去作日本人的奴隶呀!
学生丙 老师,不必发愁,咱们去募一点捐,维持费不就有了吗?
辛永年 为我自己,我向来不求人。为公益的事,我差不多天天去求人,我不怕丢脸,不怕碰钉子,可是谁都帮过忙了,教我上哪里再找钱去呢?
众 (又默默相视)
辛永年 (勉强笑一笑)哈!向来不吃酒,今天我要以酒浇愁了。(饮)
学生己 (满头是汗,由园门跑进来)辛老师,辛老师。
辛永年 怎么?
学生己 老师,(跑止亭畔)老师,大喜,大喜。
辛永年 (起立)我还有什么喜事呢?
学生己 老师,你作了我们的校长了,公文刚刚到学校,我就跑来给你送个信。
众 真的吗?
学生己 我们谁不盼着老师作校长?好容易盼到了,难道你们不愿意相信吗?
众 (全持杯起立)老师,我们给你道喜。
辛永年 好,好。(扶住亭柱,似欲昏倒者)
刘习仁 (过来扶住辛)怎么啦?老师。
辛永年 (颤抖,摸索着坐于亭栏上)
刘习仁 (小心扶持)怎么啦?老师。
辛永年 (慢慢的)校长?校长?多么重的责任呀!教书二十年,我天天盼望我自己能办个学校。今天,我的梦成了真的,可是我有办学校的本事吗?况且,咱们是正和日本打仗,万一日本人很快的就打到这里,我怎么办呢?我能率领学生去投降吗?不能,绝对不能,我得带着学生们搬走。怎么走?这个责任,这个责任,我担当得起来吗?
刘习仁 老师,以你的经验,道德,学问,办个中学还不易如反掌吗?
辛永年 一个小学,一个中学,一个大学,都一样难办,小学校长,中学校长,大学校长,都负责着同样的责任——尽责,还未必办得好;不尽责,就应当入十八层地狱,因为他的罪过是误人子弟,你们看,我应当去就任,还是应当辞谢了呢?
众 当然就职。
学生庚 (又一学生由园门匆匆走来)老师,(敬礼,看见己)怎么?你已经来了?腿真快。
学生己 又有什么新消息?
学生庚 (迟疑)啊……
辛永年 学校里怎样?
学生庚 我……
辛永年 说呀!
学生庚 前任校长,还有一部分学生,打算……
辛永年 打算……
学生庚 打算鼓动风潮。
辛永年 拒绝我到校就职,是不是?
刘习仁 (怒)谁?谁敢拒绝老师就职?(扯住庚)走!
辛永年 习仁,干什么去?
刘习仁 到学校去,去看谁不欢迎老师到校,讲文的,我会说服他们,我知道老师是个最好的人,讲武的,我不怕打架。
辛永年 胡说!我是政府委任的,要辞职不就,我向政府去辞;要到校,我是服从政府的命令,别人怎能干涉我呢?习仁,你跟着我这好几年,怎么还是这样粗鲁呢。
刘习仁 (低头无语)
学生丙 (对丁戊)咱们回学校看看去?
学生己 (对庚)咱们也回去吧?
辛永年 (看他们要走)你们回到学校,什么也不准说,有人说我好,也好;有人说我坏,也好。我自有自己的主张,你们先不要乱说,免得发生口舌是非,听见没有?
众 听见了。
辛永年 还有,你们不要再来报告消息,省得被人家说你们是我的党羽,去吧!
众 (丙,丁,己,庚,五人同敬礼而退)
学生甲 老师,我也走,老师忙吧!(向乙)你怎样?
学生乙 也走,(向辛)老师忙吧!
辛永年 等等,我求你们两个一件事。
学生甲 老师,请说吧!
辛永年 假若我去就职的话,这个平民学校,就由你们俩和刘习仁照应着。习仁能教他们,你们俩帮着办办事务。至于经费,只要我拿到薪水,我可以捐出一半来,你们俩有工夫没有?
学生甲 老师的托付,我们还能不服从吗?
辛永年 还不仅是服从不服从的话,你们肯帮忙,就得真尽心尽力,你们晓得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人,大概不会怪我这样直言无隐吧?
学生乙 老师,放心吧!我们俩一定尽心。
辛永年 那好极了,这些东西(指杯盘)你们拿去吧!
学生甲 先放着吧!晚上我再来取。
辛永年 习仁,替我送一送。
学生甲 老师还这么客气吗?
辛永年 老学生了,该当送一送。
学生甲 (同乙告退,习仁相送)
刘习仁 (送到园门,望)找谁呀?
辛运璞 (在园外)辛老师在这儿吗?
刘习仁 谁?运璞哥?
辛运璞 (应声而止,穿军装,已为下级军官矣)习仁。
刘习仁 (跳起来,相抱)运璞哥。
辛永年 谁?
辛运璞 (舍仁,奔至亭畔)爸爸,我,(跪下行礼)我来给爸爸叩头拜寿。
辛永年 (下亭来,俟璞立起,揉老眼注视)运璞!我的运璞!(狂喜)习仁,你看看我的运璞,看看他的身量,他的模样,他的威风,当初,我说他最适于作个军人,你们——连他自己——都有点不信,看,今天你们看,我的老眼到底比你们的强呀!这才是个真正的新中国人,强壮,勇敢,漂亮,忠诚,严肃。(看亭内)运璞,我给你点什么吃呢?
刘习仁 老师,我可以不可以敬师兄一杯酒?
辛永年 怎么不可以?平日你粗鲁,今天又太细心了。
辛运璞 我先敬父亲一杯酒,祝你老人家长寿。
辛永年 咱们一齐喝,习仁,倒酒。(酒倒好)来!(饮)
胡晓凤 (已出嫁,穿旗袍但仍天真,活泼,爱运璞不减往日。提两活鸭自园门来)
辛永年 谁?
胡晓凤 晓凤特来给伯伯祝寿。我磕头,还是鞠躬?
辛永年 鞠躬吧!
刘习仁 (接过鸭去,置于地上)
胡晓凤 (鞠躬,既毕,向璞)我在门口就看见了你,可是不敢认。你的身量更高了,你的……哈,你的军衣穿的多么合身好看呀!你看我变了没有?告诉你我结了婚,可是我不爱他,也没有孩子。
辛运璞 (呆视她,不知怎样答话好)
胡晓凤 运璞你总得住几天吧?啊!伯父,现在教运璞上我那儿玩玩去吧?走!(拉他)
辛运璞 我……!(不敢去)
辛永年 运璞,你请了几天的假?
辛运璞 三天。
胡晓凤 怎么只请三天假呢?不能多住几天吗?
辛永年 (转变严肃)运璞,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喜欢极了。我看见了我的儿子,还能不高兴吗?可是,现在,别怪我,我要不客气的责备你了,你是军人,怎么可以为了父亲的生日而忘记了现在正在作战,不应当离开队伍呢?是的,是的,我晓得你的心意:你是以为第一,父子有二三年没见了,第二,今天又是我的五十整寿;第三,一旦你到前线作战,生死存亡都不一定;所以你要回来看看。这是你的一片孝心,可是你也该记得委员长的话:现在,我们应当尽孝于民族,今天你是国家的军人,而不只是你父亲的儿子,运璞,听爸爸的话,吃点东西,马上回营,我不准你再多停留一会儿,赶紧走,好好的尽职作战。“死”是你的,我的,也是一切人的必然的归宿,但是“我们”要死得光荣,你要能死在战场上,我要能死在学校里,咱们父子就算没白作一回中华民国的国民!
胡晓凤 伯伯,你老人家未免太狠心了,无论怎样,也得教他住一夜呀!
辛运璞 爸爸说得对,我走,翠珊姐姐呢?
辛永年 看看她去吧,她,她病了。
辛运璞 (欲去,有不舍晓凤之意)
胡晓凤 我也看看她去。(同璞往甬道走)
辛永年 晓凤,你回来。
胡晓凤 (不得已的回来)
辛运璞 (回首望了望,独自走去)
辛永年 晓凤,我告诉你,赶紧催运璞回营,他是军人,在作战的时期,一个军人应当什么也不爱,而只爱他的国家。
胡晓凤 我晓得。
辛永年 好,至于你,你已经出了嫁,就别因为旧日的……(不便说明)教家庭不和睦!
胡晓凤 (气)我拿运璞不过当个师弟看,还有什么关系呢?
辛永年 “防微杜渐”,你要记住。不然的话,会闹得大家都不安,那又何苦呢?
胡晓凤 (微怒)倒好像我专会瞎闹似的,伯伯,你有你的好处,不过有时候作事也太过火。(更怒了一点)我告诉你,伯伯,把我的脾气招起来,我有时候也会故意的胡闹。
刘习仁 凤姐姐,看看翠珊姐姐去吧!她很想你呢!
胡晓凤 好,我去,伯伯,你放心,我不会把运璞弟弟教坏了。(急下)
辛永年 唉,习仁,把这些东西收一收,拿到屋里去。我在这儿再休息一会儿;心里很乱,很乱,或者我是真老了,担当不起重任了吧?
刘习仁 不老,老师你起码得活到九十岁。(收拾东西)
辛永年 (一笑)活那么大的岁数干吗?还不是白糟蹋粮食。
刘习仁 你要白糟蹋粮食,老师,我一天也不用再活着了。(端着东西往亭下走)
辛永寿 (更衰老一些,但服装相当的整齐,自园门来,与仁相遇,随手把酒瓶拿起)有酒,美呀,还有菜,都拿回来。
刘习仁 老师教我拿到屋子里去。
辛永寿 拿回来,我教你拿回来,你就得拿回来。
辛永年 老二来啦?
辛永寿 哥哥,我来拜寿,得给我点寿酒喝啊!
辛永年 习仁,拿回来吧!
刘习仁 (瞪寿一眼)是。(往厅中走)
辛永寿 哥哥,请坐吧!
辛永年 老弟兄,说说就都有了。
辛永寿 (跪,叩首)
辛永年 (搀弟起)老二,你近来混得不错吧?衣服整齐了,脸上也有了肉啦,(蹲于亭阶)可是为什么又是几年不回来呢?
辛永寿 (仍立阶下)我说过,我不发财不见你,所以头这几年我宁肯东漂西荡,也不回来。现在虽然还是没发财,可是近来帮胡立庵作点事,吃穿都不成问题了。(得意)
辛永年 帮他干什么呢?
辛永寿 他在黄家庄街上开了个一间门面的小铺,教我和刘二给看看。
辛永年 卖些什么呢?
辛永寿 没有多少东西。自然,我说不清到底有多少货,因为刘二经管一切,我不过给照应照应门。
辛永年 (疑)呕!生意多不多?
辛永寿 好像不大多,晚上上了门以后,倒时常有人来,好像开会似的。
辛永年 胡力庵也去?
辛永寿 他也去。
辛永年 (立起来)老二,我想你不会怪我心眼太多吧?要是可能,还是不帮助胡力庵好。
辛永寿 他的人并不坏!
辛永年 我也没说他是坏人!不过,他没受过教育,你要知道!没受过教育的人,有时候无心中就会作出错事,甚至于坏事来,因为他无知!而且,在这兵慌马乱的时节,谁知道谁安着什么心呢!
辛永寿 他常跟我念叨哥哥,他说:老大太大方了,自己有本事,可不去挣钱,偏偏爱当穷教员,他最不满意你的是晓凤没能和运璞成了亲。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没受过教育,可是知道敬重读书的人;看样子,他很佩服大哥!
辛永年 恐怕不是佩服,而是要利用我!
辛永寿 利用大哥?
辛永年 他有钱,我有学问。他有势力,我有名声。你明白了吧?
辛永寿 我,我明白!
辛永年 因此,你也得小心,他抓不到我,可会抓到你;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你还常喝酒吗?
辛永寿 (惭愧的)天天喝,力庵供给我的酒喝。
辛永年 老二,你要是不戒酒,我告诉你,就能教人家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价钱呢!
辛永寿 我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吧?算了吧,大哥,你那些话咱们明天再说,今天我是来给哥哥拜寿,总得教我喝点吧?(入亭)
辛永年 (无可如何)唉!喝吧,老二,谁教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习仁,给你师叔斟酒。
刘习仁 (递酒)师叔请酒。
辛永寿 (饮,咂嘴)好,好酒,二锅头。
胡力庵 (从老远就喊)大哥,辛大哥。
辛永寿 说曹操曹操就到,胡力庵来了。
胡力庵 (一入花园门就作揖)大哥,我来给你道喜,老二也来啦?(到亭畔)大哥,大喜,这太好啦!在老年间,中学校长都戴顶子花翎,是好几品的官啊!好,好,大哥有一步老运。
辛永寿 (自斟自饮)
辛永年 来,坐一坐,我也是刚听说,委任状还没送到呢。
胡力庵 那还能有错儿吗?(掏出电报)这不是省里来的电报?对不起,我已经先看过了。
辛永年 (看电)
胡力庵 习仁,你这小伙子总算有眼睛。平日,我还说:这小伙子死跟着辛老师,有什么前程呢?今天,我明白了。辛大哥作校长,你还不是管账先生吗?有油水的事,我告诉你。
刘习仁 (没好气,但看老师在旁,不好发作)哼!
胡力庵 (看亭内酒食,又看地上的两只活鸭子)大哥,这是我家里的鸭子,我的鸭子我认识,谁给送到这儿来了呢?
刘习仁 晓凤送来的。
胡力庵 晓凤家的鸭子,也还是我给她的,所以我认识。咳!我怎么忘了拿点礼物来呢?
刘习仁 这是晓凤送来上寿的,不是为贺喜的。
胡力庵 我真该死,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呀?我怎么忘了呢!得啦,头是现成的,磕几个吧!(不容分说,跪下就磕)
辛永年 老兄弟了,真不敢当(收起电报,扶胡起)
胡力庵 (起来)太好啦,多么巧啊,正作寿,就又作了校长,我没把电报看错吧?大哥,你转了好运,从今以后,你要不发财,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辛永年 (并不热烈的)怎样?喝两盅吧?
胡力庵 不能这里喝!刘习仁,不要到外边去说,今天是你辛老师的生日。辛大哥,等你把学堂接过来,由我发帖,请酒;作寿,升官,二归一,咱们请上它十几桌客。
辛永年 (不耐烦)我请不起客。
胡力庵 你全不用管,都交给我办就是了,还告诉你,咱们绝赔不了钱,我一辈子不干赔钱的事,明天,我就先给你裁两套衣裳,作了官,不能再这么破破烂烂的,还有(欲言不言)啊,刘习仁,你出去一会儿,行不行?
刘习仁 (不动)
胡力庵 大哥,教习仁出去一会儿。
辛永年 (向仁点了点头)
刘习仁 (无可如何的下亭,由甬道出去)
胡力庵 (见神见鬼的)大哥,你知道我在黄家庄开了个小铺子?
辛永寿 (看了看胡,仍自斟自饮)
辛永年 知道。
胡力庵 那不是我开的,不过给顶个名儿。
辛永年 谁开的?
胡力庵 天津下来的人开的。
辛永年 (奇)他们是干吗的?
胡力庵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穿着打扮都很阔气。
辛永年 他们要干吗?
胡力庵 他们来预备预备!
辛永年 预备什么?
胡力庵 大哥你看哪,天津,北平,全丢了。咱们打不过日本人!
辛永年 你怎么知道?
胡力庵 事情就在眼前摆着呢,咱们打一仗败一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辛永年 (气)胡力庵,你愿意咱们打败了!
胡力庵 什么话呢?谁不盼着咱们自己打胜仗?可是,咱们打不了胜仗,咱们不得想想主意吗?
辛永年 想什么主意?
胡力庵 我想不出,天津下来的那伙人给咱们想了主意;他们都顶透亮,跟诸葛亮一样。
辛永年 他们怎说?
胡力庵 他们说,老胡——你瞧!真够朋友,一张嘴就叫我老胡,不用提多么亲热啦!——老胡,日本人就快打到这里,你的房子,你的地,可能双手搬了走?我就说,搬不走呀!可是日本人就会那么快打到这儿吗?他们说,老胡,看在北平天津咱们有十万大兵,都挡不住日本人,就凭咱们这个小地方,还算一回事吗?日本人不用打,只要由这里过一过,咱们的房子就得一扫儿(而)光,庄稼就全教人马踏完,我一听呀,人家说得近情近理,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啦!我跟他们要主意,他们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别等日本人来到,咱们先投降呀!他们说,只要咱们这一带出来几位体面的人,由他们领着去见日本人,日本人就会派咱们自己的人作地方官。等到日本兵过来的时候,准保规规矩矩寸草不动,我一听到这儿,我心里念了阿弥陀佛。
辛永年 (气得只好发笑躲开)哈哈哈哈!
胡力庵 (跟着辛)大哥,你还笑呢?倒仿佛日本人快打到家门口是闹得玩的事。他们教我保举几个人,我头一个就举出大哥来,我说,辛大哥是我们镇上的诸葛亮,可以作县长。我自己呢,自知无才,我只愿帮着大哥,给大哥管管帐,别的我不会,我可会打算盘,你看,大哥我公道不公道?我有地,有房,有钱财,一辈子就没作过官,这回,能进了县衙门,哪怕是屁大的官儿呢,总算有过了功名,不白活这一世,大哥,你说是不是?
辛永年 (大怒)胡力庵,你滚出去!
刘习仁 (在甬道窥探,见情形,忙跑去找运璞)
胡力庵 怎么啦?大哥!难道我作错了事。
辛永年 (喊)你错到了底!
胡力庵 我错到了底?事情,我全和老二商议过,他也愿意,保举的名单,还是他写的呢!不信,你问他。
辛永年 (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寿拖下亭来)你说!
辛永寿 (已醉,东倒西歪的挣扎)说什么?
刘习仁 (同璞,凤,珊来。璞搀扶着珊)
辛永年 (一个嘴巴打下去)你也还是我辛家门的人?混账东西!
刘习仁 (急跑过来)老师!(拉住辛)
辛翠珊 (极困难的疾走)伯伯!爸爸!
辛运璞 (仍扶珊)爸爸!叔叔!
胡晓凤 (立稍远,不敢过来)
胡力庵 (害怕,藏在女儿身后)
辛永年 (松开手)老二,你说,你干的什么?
辛永寿 (羞恼摇晃着身子,手摸着腮)老大,你敢打我?(要动武)
刘习仁 (掩护辛)你敢,你敢过来就没有了命!
辛翠珊 习仁,你敢!(向辛)伯伯,你作了一辈子教师,怎可以跟自己的手足弟弟打架呢?
辛永年 珊姑娘,你去问问他,该不该推举我去作汉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打他还太轻了呢!我是他的兄长,应当管教他。
辛翠珊 爸爸,怎么回事?
辛永寿 我不知道,问他!(指胡)他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要不然的话,他就不给我酒喝了。
辛翠珊 呕!爸爸!(气泣)
辛永年 你个只图口食,而忘了廉耻的东西!(欲再打)
辛运璞 叔父,你这边来!(扶叔父走近辛,向胡)胡大叔,到底怎么回事?
胡力庵 我全是好意,不知怎么地竟惹恼了你父亲。
辛永年 胡力庵,从今以后,你我谁也不再认识谁,听见没有?
胡晓凤 (怒)伯伯!我父亲又作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就和他绝交呢?
辛永年 你是他的女儿,还会不知道?你知道而不劝告他,你还算个受过教育的青年不算?
胡晓凤 我不住在娘家,我真不知道。
辛永年 日本人还没打到,他就勾结匪人,预备投降,他还推举我去递降表,他还是中国人不是呢?问问他!
胡晓凤 (气)爸爸,真的吗?
胡力庵 我是为保全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财产不是白捡来的,不能随便的丢了!再说,辛二爷也愿意,他说我想的对。
刘习仁 (怒)我先教训教训你吧!(扑过来)为你的几间破房,几亩臭地,你就卖国?
胡晓凤 (挡住仁)习仁!
刘习仁 你难道也愿意作汉奸!
胡晓凤 他是他,我是我,不要一概而论,爸爸,你走。
辛永年 (向仁)教他走。
胡力庵 真没想到遇见这么一群糊涂人!(匆匆走去,又停住)晓凤跟爸爸走。
胡晓凤 (愤)我……我还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呢!
胡力庵 孩子,你不要“吃里爬外”呀!你要是跟他们串通一气,不听我的话,我可就不再给你钱花。
胡晓凤 那,随你的便。
胡力庵 好,好,从此你不要再进我的门!(下)
辛永寿 力庵,等等我,一块儿走。(走)
辛永年 回来!
辛永寿 (假笑)我不回来,我走!
辛翠珊 (追)爸爸!
辛永寿 谁是你爸爸?你心中只有个伯伯,没有父亲。
辛翠珊 爸爸!难道你不知道伯伯是好人吗?
辛永寿 好人又怎样!(仍走)
辛翠珊 (赶)爸爸,你回来!
辛永寿 舍不得我,就跟我走。
辛翠珊 (停住)你要听伯伯的话,我就跟你走!
辛永寿 听他的话,我听高粱酒的话。(走)
辛翠珊 爸爸!(昏倒)
胡晓凤 (急扶珊而已迟)
辛运璞 (急跑过来)姐姐!姐姐!
辛永年 (赶过来)翠珊!翠珊!
〔时敌人的飞机,掠空而过。
辛运璞 (仰看)敌机!快,快伏下来!
众 (伏下)
〔飞机渐远,众起。
辛永年 翠珊!
辛翠珊 (苏醒)伯伯!
辛永年 (对大家)敌人的飞机已经到了,恐怕此地不保!运璞,一分钟不要再耽搁,即刻回营!不要挂念着我们,一心全放在国事上!中国不会败,只要咱们拼命抵抗,听明白没有?
辛运璞 明白!爸爸,你怎办呢?
辛永年 我带着学生走!政府派我作校长,我不能带着学生去投降敌人,多带走一个学生,就减少一个奴隶呀!
辛翠珊 伯伯,我跟你走!
胡晓凤 你的病这么沉重,怎能走呢?
辛翠珊 (激昂愤慨)我走!我能走,我不能离开伯伯!就是死,我也死在伯伯的眼前,死在有青天白日旗的地方!
辛永年 好!好孩子!习仁,我马上到学校去,办理迁校的事。我把翠珊交给你,假若我先走,没工夫再回来,我就叫人通知你,我走的方向。你等她病好一点,一同赶来!
刘习仁 是!
胡晓凤 伯伯!我呢?
辛永年 你得回家商议去,我不能替你作主。
胡晓凤 万一敌人真来到,我爸爸真作汉奸,怎办呢?
辛永年 尽你的力量去劝他!
胡晓凤 他要是不听呢?我刚才已经得罪了他!
辛永年 父女之间,吵几句嘴还算得什么。
胡晓凤 伯伯,你也带我走不好吗?
辛永年 先看一看,你暂时留在这里,天天劝告你的爸爸,多咱实在没法子住下去,你再追我来!
胡晓凤 伯伯,往常我有许多任性的地方,不了解你老人家的地方;今天我才完全看清楚,你是一位真正的正人君子。(摘下金镯子)伯伯,你拿着吧,好作路费。
辛永年 哪……
胡晓凤 (悲)伯父,我父亲要真作了汉奸,我就没有了爸爸。伯伯,你就收我作个女儿吧!(跪,双手献镯)
〔飞机声又起。
众 (静听)
〔远处投弹声。
辛永年 事情紧急了!运璞,快走!晓凤,快回家!习仁,翠珊,快进去!
众 (急下)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