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第二幕

时间 前幕数日后。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辛翠珊 辛运璞 刘习仁 胡晓凤 挑夫(老王) 辛永年


  学生(甲,乙,丙,丁四人) 胡力庵


  辛永寿——永年之弟,事业失意,溺于酒,体弱志昏易好易坏。


设景 同前幕,唯帘卷橱空,器物凌乱耳。



  〔开幕:勤庐已售出,辛家正收拾东西,即日迁出。书斋中,桌椅与器物乱置,堆着三四个铺盖卷。辛翠珊独在室中,看看这个,难过;摸摸那个,痛心!乃倚壁而泣。


  辛运璞 (搬一桌由右门入)珊姐!快弄吧!(放下桌,吐气)怎吗?又哭?事到如今,哭有甚么用处呢?

  辛翠珊 你们男人的心都是石头的!你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想一想,你我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呀!每一堵墙的棱角,每一扇门的声音,都被我摸惯了,听惯了,倒好像它们都是我自己身上的东西!离开它们,我就丢了一半儿身体,我活不下去!

  辛运璞 我也难过!我恨不能到哪儿去挖出一堆金子来,给爸爸去办学,我恨不能卖了自己,好教爸爸舒服一点,咱们难过,爸爸不更难过吗?爸爸卖房卖地,是为办学,咱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辛翠珊 我不反对伯伯办学!我佩服伯伯的精神!可是,可是,呕,我说不明白我的心思,我的感情!我难过!(连连吻壁)我舍不得勤庐!连这墙上的土,今天我才晓得,都是香的!

  辛永年 (在旁室,佯作高兴的喊着)翠珊!运璞!快一点哟!快快弄完,好去住新房子哟!

  辛翠珊 (勉强的扬声)慢不了,伯伯!(抹泪)

  刘习仁 (负着不知多少东西,由右门一步一停的进来)运璞!快接一接!

  辛运璞 (忙过去相助)

  刘习仁 (把东西都放下了,擦汗)看!我这一趟搬了多少东西,运璞,咱们俩赛一赛呀?

  辛翠珊 (啼笑皆非)唉!习仁,你好像觉得这很好玩,是不是?

  刘习仁 ……(不知怎样回答好)

  辛运璞 习仁是热心作事,珊姐!他还能不晓得咱们都很难过吗?

  刘习仁 翠珊姐姐,我告诉你吧!比如说,辛老师下个命令:刘习仁,你去把那座山铲平了!我就马上去平山!老师要是说:刘习仁,去把海填满了,我就去填海!不问理由,不问结果,辛老师教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我愿意一辈子老跟着辛老师,像一条义犬老跟着主人似的!

  辛翠珊 要是学生们都像你,也就好啦!可是……(换了话)习仁,刘大娘的病好啦?

  刘习仁 好啦!娘非常感激辛老师!(从怀中掏出两个杂面饼子来)今天刚一天亮,我就爬起来啦!娘说:习仁呀,干吗去?我说:娘啊!帮辛老师搬家去。娘就给了我这两个饼子,说:快去吧!不准吃老师的饭,饿了就啃两口饼子!(很骄傲的把饼子又藏在怀里)

  辛永年 (仍在旁室喊)习仁,运璞!你们都干什么哪?还不来?

  刘习仁 来了,老师!(飞跑而去)

  辛运璞 来了!(也跑去)

  辛翠珊 (在室中徘徊,作不下事去)

  胡晓凤 (轻手蹑脚的由左门进来,轻轻的叫)翠珊!

  辛翠珊 哟!你呀!(很不高兴的)你干吗来了?我们连房子都卖了!你还认识我们吗?

  胡晓凤 不要这样说话,翠珊!我来帮帮你的忙!

  辛翠珊 那可不敢当!

  胡晓凤 翠珊,何必呢!我问你,这所房是谁买了去的?

  辛翠珊 谁买去不一样呢?反正不再是我们的了!

  胡晓凤 你爱这所房子,是不是?

  辛翠珊 爱它又怎样?还不是白掉些个眼泪!

  胡晓凤 翠珊,你别对我这样,行不行?(拉珊的手)咱们是好朋友,前两天吵过几句嘴,还算得了一回事吗?

  辛翠珊 (躲开一点)好朋友?恐怕不能吧?

  胡晓凤 唉!我告诉你实话吧!这所房和那点地都是我爸爸买去的!

  辛翠珊 (冷酷的)你们买去我们的房,就是帮我们的忙吧?

  胡晓凤 你听我慢慢说呀!

  辛翠珊 说不说大概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坐在铺盖卷上)

  胡晓凤 爸爸买去房子和地,可是契纸上写的是别人。

  辛翠珊 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

  胡晓凤 还不是不好意思!

  辛翠珊 是……?

  胡晓凤 是为好白白的交还给你们!

  辛翠珊 什么?(惊讶)

  胡晓凤 我再说清楚一点。我出的主意,都是我的主意,教爸爸把勤庐买过来,而不由爸爸出名。假若辛伯伯愿意,我教爸爸把勤庐退还,那笔钱就作为供给运璞上大学的!

  辛翠珊 (喜,起立)真的?

  胡晓凤 还能是假的?

  辛翠珊 我不相信!(由疑而怒)你不要戏弄我吧!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快走吧,别耽误我作事!

  胡晓凤 翠珊,你怎这么多疑呢?

  辛翠珊 你想想,凭胡大叔那份儿爱财,怎能忽然这么大方呢?

  胡晓凤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都是我的主意?我已经跟爸爸闹了两大顿。我说,不依着我,我就上吊!爸爸没有办法,才答应了我。

  辛翠珊 那么,你真喜欢运璞?

  胡晓凤 我真喜欢他,非教他上大学不可!你看,你爱勤庐,就还住勤庐;他应当入大学,就去入大学;多么好哇?我不是自夸,我比你们都聪明点儿!

  辛翠珊 可是伯伯怎办呢?他卖房子是为办学校的!(愁)

  胡晓凤 还是托我爸爸给他找个事作呀!

  辛翠珊 伯伯不肯哪,他老人家的个性极强,你是知道的。

  胡晓凤 这就看你的啦!他顶喜欢你,最听从你的话!退还勤庐的事,你朝我说。劝辛伯伯找事作,我拿你是问。咱们各尽其力,没有不成功的事。

  辛翠珊 真的,你可真聪明!(高兴)

  胡晓凤 你不再小看我了吧?也不恨我了吧?

  辛翠珊 (一笑,抱住凤)你是好姐姐!

  老王 (挑着东西,置于左门外,进来)辛姑娘!老师呢?(此“老师”系尊称,不必有师生关系也)

  辛翠珊 (望外看了看)怎么,老王,你又把东西挑回来啦?

  老王 是呀!我跟辛老师说吧!

  胡晓凤 别教老师看见我,我走啦!咱们的事就照计而行,非作到不可呀!(与珊握手,向左下)

  辛翠珊 不送啦,凤姐姐!老王,到底是怎回事?

  老王 (不耐烦)你叫出辛老师来不就完了吗?省得我说两遍!

  辛翠珊 (叫)伯伯!伯伯!老王把东西又挑回来啦!

  辛永年 (抱着好几套书,由右门进来,极慎重的把书放下)翠姑娘,别动这些书,等我自己收拾!老王,怎么回事!

  辛运璞 刘习仁 (同抬一大衣箱来)好沉!好沉!

  老王 哼,大概是一箱子金条!

  辛永年 书!箱子里满是书!书就是我们读书人的金条!老王,怎么回事呀?

  老王 辛老师,罗汉寺的大师傅说,房子不租了,教我把东西挑回来!

  辛永年 不能啊!我已经给了定钱!

  老王 月空和尚说,他不知道辛老师要办学堂。光是老师去住,他情愿不要租钱,办学堂,太乱,庙里受不了。

  刘习仁 (怒)老师,我去跟他们讲理,别人好欺侮,欺侮辛老师,等等,我刘习仁就不好惹!

  辛运璞 这简直是欺侮人,怎么接了定钱又反悔呢?习仁,走,到庙里讲理去!

  辛永年 习仁,运璞,给我老老实实的搬东西去。月空和尚是我的老朋友,他绝不会对我失信。老王,你再跑一趟吧,告诉和尚,我只住他的房,暂时不开学校呢。

  老王 是,辛老师,还把东西挑了去?

  辛永年 挑了去!

  老王 (向左下)

  刘习仁 怎么,老师,你又不办学校啦?

  辛永年 先别问,搬东西去!

  刘习仁 是!(同璞下)

  辛永年 翠姑娘,乏了吧?歇一会儿,交给我收拾。我不怕累,干起活来,我就像一头牛。

  辛翠珊 伯伯,庙里既不愿把房租给咱们,咱们就先别搬家了吧?

  辛永年 我的小姐,你有点累昏了吧。咱们的房既然卖了,咱们能够不搬走吗?

  辛翠珊 商议商议,大概可以不搬家。

  辛永年 跟谁商议?

  辛翠珊 比方说,买咱们房子的人,要是肯把房子退回来,咱们还非搬不可吗?

  辛永年 我简直的不能明白你的意思。翠姑娘,别跟伯伯绕弯子,有话就直说吧。

  辛翠珊 伯伯,你猜咱们的房教谁买去啦?

  辛永年 姑娘,你是怎么啦?字据都写了好几天啦,我还不知道谁买去的?别跟伯伯闹着玩了吧,我心里也并不好受!(坐下发楞)

  辛翠珊 伯伯,我说实话吧。房子是胡大叔买去的。

  辛永年 胡力庵?(要发怒,可是控制住自己)也好,谁买去不一样呢?

  辛翠珊 刚才晓凤来过了,她说已经跟她父亲说好,把勤庐白白退还给咱们,那笔钱送运璞升学用。伯父,我舍不得勤庐,运璞应当升学,晓凤又是善意,我看可以这么办,不知道您肯不肯?

  辛永年 (斩钉截铁的)我不肯!假若胡力庵出这笔钱来教我去办学,我可以接受。因为办学是为了大家。他供给运璞是为了晓凤,我不能出卖我的儿子!翠姑娘,咬牙!帮助伯伯!咱们先搬到罗汉寺里去,我慢慢跟和尚商议,他肯多租给我几间房呢,我就招学生;他不肯呢,我再另想主意。我要是能弄到一块地,自己盖几间房,不是更合用吗?呕,我明白了,和尚的反悔,未必不也是胡力庵出的坏主意。

  辛翠珊 (长叹)唉!

  辛永年 翠珊,别难过!只要伯伯有份儿诚心,事情就没有办不通的。我办学是为教育大家的儿女,大家还不帮我的忙吗?

  学生甲 (同乙丙丁由左门进来,入室即脱衣)老师,我们帮你搬家来了。

  辛永年 (立)谢谢你们,我这儿的人够用了,你们赶紧回学校,别耽误一天的功课。

  学生乙 我们不愿在那儿念书了,听说老师要办学校我们愿意转学过来。

  辛永年 我办学校可不能拉别人的学生啊!

  学生丙 老师,你办学,我一定来。我已经对爸爸讲过,爸爸也愿意。他还说,老师有什么用着他的地方他一定乐意帮忙。

  辛永年 好,你们都回去吧,人多了,反倒更乱。你们帮不了我的忙,而白耽误了你们一天的书,我心里不好过。

  辛翠珊 对了,你们回去吧。伯伯的书是不许别人动的,可是除了书,我们简直没有什么东西!

  学生甲 (向大家)怎样!咱们走?

  众   (失望的)那么,老师我们走啦。(向外走)

  辛永年 (叫丙)大成,你下学回家的时候,问问你父亲,能不能借给我一块地呀?有了地,我就可以平地起新房,用不着将就庙里了。

  学生丙 (喜)我一定去问。爸爸有的是地,他准能给老师一大块。

  辛永年 好吧,说明白了,不是我私人用,是办学校。

  学生丙 我明白。(同众鞠躬下)

  辛永年 (对珊)你看,翠珊,只要咱们的心诚,脚步走的正,一定会有人帮助咱们。

  辛翠珊 胡大叔来了。

  辛永年 你招待他一下吧,我不愿见他!(要走)

  辛翠珊 (拉住他)伯父,伯父,听听他要说什么。

  胡力庵 (进来,态度傲慢)大哥!翠珊!听我说,去住和尚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再说,我也听说了,和尚不准你去开学堂。(等辛说话)

  辛永年 (要说话,又不屑的止住)

  胡力庵 我办事讲究干脆嘹亮。(掏出契纸来)大哥,你的房契,原物交回。(递)

  辛永年 (不接)我的房子已经卖了,钱也拿到手了,怎能再要房契呢?

  辛翠珊 (假装作事,但情不可抑,手与唇都颤动)

  胡力庵 那笔钱,你拿着也好,我拿着也好,可是咱们得起个誓,咱们俩谁也不能动用一个,都给运璞留着,好教他入大学。大哥,我告诉你,我一辈子没作过这样赔本的事;这回,为了自己的女儿,就叫“没法”,你怎么说?

  辛永年 不行,我一定要办学。

  胡力庵 难道你就不顾你的儿子?

  辛永年 我也得顾别人的儿女。

  辛翠珊 (不能再忍,过来)胡大叔,把契纸给我。

  辛永年 翠珊,你干什么?

  胡力庵 翠珊,我不能给你。想当初,你爷爷临死的时候,把这所房子和二十多亩地分给了你的爸爸。谁教你爸爸乱想发财,硬把地都卖了,出去作生意。到如今,地也没有,人也不见了。唉!发财不发财,都是命啊!这点财产要交给我,我早就把它弄得像个样儿了。多了不说,起码现在已变成一顷多地了。

  辛翠珊 我知道这是伯父的财产,我不过替伯父拿一会儿。我舍不得勤庐!(唏嘘)

  胡力庵 契纸可不能随便交给别人。你看,(拍拍口袋)我的钥匙,我自己老带在口袋儿里。(又拍拍胸)房契地契都永远放在这儿。什么话呢,这是命!命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辛翠珊 (怒)你们这些老……(止住,往院中跑)

  辛永年 你干什么去?翠珊!

  辛翠珊 (哭叫)我出去跑,嚷,哭,我要疯了!

  辛永寿 (在院中)哥哥!哥哥!

  辛翠珊 (迎面遇见寿蓬头垢面,提着个肮脏的麻袋,害怕,往后退步)伯伯!伯伯!

  辛永年 怎么啦?谁呀?

  辛永寿 (已至门口)是我,哥哥!

  辛永年 (惊喜)是你?老二!(接过麻袋置于地。双手拉住弟弟)弟弟!(欲语而气塞)弟弟!

  辛翠珊 爸爸!

  胡力庵 老二!

  辛永寿 (似半醉)谁?你是我的小翠珊?长这么大了?

  辛翠珊 (也拉住他)爸爸!

  辛永寿 (向胡)这是——

  胡力庵 连我都不认识了?胡力庵!

  辛永寿 呕,看样子你发了财?好,好!

  辛永年 老二,你上哪儿啦?几年哪,都没给哥哥来封信。

  辛永寿 没混好,没混好,没有脸回来。(向四外打量)这是怎么回事呢?要搬家?

  辛永年 翠珊,先去打盆水来,教他洗洗脸。

  辛永寿 不洗,脏惯了。(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哥,是不是要搬家?你也没混好?

  辛永年 嗯……

  辛翠珊 爸爸,先别问了吧!饿不饿?弄点东西吃。

  辛永寿 不吃,有酒吗,倒可以喝点。有酒没有?

  辛翠珊 家里没人喝酒,你要喝,我买点去。

  胡力庵 我有酒,叫运璞拿点来。

  辛翠珊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给伯母上祭,不是买了一点酒吗?我拿去。(下)

  辛永寿 怎么?嫂嫂不在了吗?

  辛永年 (难过的)不在了,这几年可以说是家败人亡!(坐)

  胡力庵 不是我爱说难听的话,你们老哥俩都太笨。办学堂,当教员,是赚不着钱的事,大哥是一把死拿,非往下作不可。二爷,你本不会作买卖,又非出去不可。到现而今,老大卖房,老二连身整衣裳也没有啦,我看你们怎么好!

  辛永寿 力庵,话不能这么说,我一点也不笨,我有本事,无奈运气不佳,处处失败,所以就混成个叫花子了。虽然如此,我并不服气,我还得弄点钱,再出外经商,不发了财,我就不再回来了。

  辛翠珊 (端着一茶杯酒上)怎么?爸爸你还要走,刚进家门就又要走?

  辛永寿 刚进“家”门?这勤庐不是卖了吗?

  辛翠珊 爸爸!

  辛永年 老二!我是没了办法,但凡有法子,我能卖祖产吗?作了十好几年的教员,我不能为生活困苦就去改行!教育本来就是清苦的事业;我不知道我教书教得好不好,但是我的确知道我很尽心!我若是一旦放弃了我能尽心尽力的事,而只去混饭吃,我就变成了个酒囊饭袋,只为肉体而活着,那就还不如死了好呢!

  辛永寿 (抢过酒杯,一饮而尽)咱们弟兄一样!我还得走!已经飘流了八年,我还要流荡一辈子呢!在外面,我作生意也好,不作也好,心中总比在家里圈着痛快!大哥,你把房子卖了?卖了多少钱?给我,我马上走!多咱我发了财,我才回来呢!

  辛翠珊 爸爸,你说的醉话吧?

  辛永寿 有这么二三年了,我老醉着!一醉解千愁。真是半点不错!不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只要一醉,就很快活的过去了!喝过酒,倒头一睡,连梦也不敢来打扰我,简直是半仙之体!大哥,看在同胞弟兄的情义上,你请我痛饮一顿,今天喝个痛快,我明天就走!你能给我多少钱?

  辛永年 你要多少呢?

  辛永寿 勤庐卖了多少钱,我要多少钱!(摇幌着立起)

  胡力庵 (抢着说)勤庐又不是你的,老二,你怎么了?

  辛翠珊 爸爸!

  辛永寿 力庵,我没跟你要钱啊!这(指兄)是我的亲哥哥!我跟他要钱是应该的!大哥,你说是不是?

  辛永年 是,老二!

  胡力庵 咱们要不是世交,我也不愿意跟你们多费话!咱们既有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我就不能看着你们瞎胡闹!老二,你听着!这所房,和那点地,是我买的!

  辛永寿 (讽刺的)这就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

  胡力庵 老二,你不用俏皮我,你听着!看,房契在这里,我交还给大哥。大仁大义,我敢说!那点钱,你不能要,大哥也不能要!

  辛永寿 给谁?

  胡力庵 给运璞留着,好教他上大学!你们老哥俩只有这么一条根,不造就他造就谁呢?运璞上大学,大哥去找个事作;你呢,老二,在家歇一歇,还是去种那点地。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我把我的晓凤给运璞,教他们成亲;过些日子,他们给你辛家生个胖娃娃,你看有多么好呢!不信,咱们把三老四少请出来,听听我的话;他们要有说我不对的,从此我就不再姓胡!

  辛永寿 (思索,忽然急迫的)可是,力庵,后面还有人追我呢?

  辛翠珊 追你?谁?(惊异)

  辛永寿 债主儿!我的债主子很多,唯独这一个厉害,所以我只好跑回家来!

  辛翠珊 爸爸,你……(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辛永年 老二,欠他多少钱呢?

  辛永寿 不多!两千多块钱!

  辛永年 那,你放心得啦!咱们的房子和地一共卖了三千五呢!

  辛永寿 给我!给我!

  辛永年 我一定给你!虽然我说过这钱不能作别的用,但为了我要你悔过自新我把钱给你!

  辛永寿 到底是亲哥哥呀!

  辛翠珊 爸爸,伯伯这笔钱是为办学校的呀!

  胡力庵 唉!大哥,我把房契拿走了。二位,再见。今天把房腾清,明天我好派人修理!(气极)

  辛翠珊 (急)大叔,别不管了哇!

  胡力庵 我怎么管?一位是走四方道儿的老学究,一位是醉鬼,我跟他们费什么话呢?(越说越气)钱到他们手里仿佛连狗屎都不如,教我怎办呢?我没工夫跟他们捣乱,走啦。(下)

  辛永年 力庵,不送啦。(转向弟)老二,那位债主子在哪儿呢?

  辛永寿 把钱给我,我给他送去。

  辛永年 先给你两千五,够了吧?给他送去,赶紧回来;我自从你嫂子去世就戒了酒,今天我的老二回来了,我得破戒,晚上我跟你喝酒,谈谈心。(给钱)

  辛永寿 (手颤着接钱)翠珊,你陪爸爸去,不远!不远!

  辛翠珊 这里正忙啊。

  辛永年 去吧,翠珊,跟你爸爸说说话呀。唉唉,一晃八年没见了!

  辛永寿 走啊,小翠珊!(提破袋)

  辛翠珊 咱们还回来呢,把口袋先放在这里吧。

  辛永寿 (忏悔,落泪)

  辛翠珊 (诧异)怎么啦?爸爸!

  辛永寿 哥哥!(拉住珊,痛苦得似立不稳者),我,我骗了你。出去八年,我没混好,我只学会了喝酒,骗人!可是,我并没忘了哥哥,也没忘了翠珊。骗别人,我一声不哼;今天,我骗了你,大哥,我不能不告诉明白了你。大哥,我从此改邪归正,有这两千多块钱在手里,有翠珊跟着我,我还能混起来,混好!大哥,你原谅我不原谅?

  辛永年 (点头)亲弟兄,我原谅你!

  辛翠珊 我跟你上哪儿?爸爸!

  辛永寿 我骗谁,也不能骗你,翠珊,这个镇上,我不能住,咱们到黄家庄去。

  辛翠珊 (夺出手来)我不去!

  辛永年 珊姑娘,在这儿,你也没了家;跟你爸爸去还不是一样吗?

  辛永寿 爸爸不远千里而来,就为的是你呀,你看,咱们父女租两间小房,收拾得好好的。你过日子,我规规矩矩的作个小生意;黄家庄离这里又不远,想你伯伯,咱们就来看看,多么好呢?

  辛翠珊 (迟疑)我……

  辛永年 二弟,你跟我一块儿住在罗汉寺去不好吗?

  辛永寿 (思索)不好。

  辛永年 怎么?

  辛永寿 我怕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有股正气,又有一股和气,教我手足无措。我骗了你。你,大哥,真配作个教师!连我,你的弟弟都应当叫你老师。翠珊,你去不去呀?我不勉强你,你要爱跟着伯伯就不用去。

  辛翠珊 (目睹辛,矛盾不忍去)伯伯把我养大的,他就是我的父亲!

  辛永寿 我可是你的亲爸爸呀。

  辛永年 去吧,翠珊,有你看着他,他也许就改好啦。

  辛翠珊 (想了想)好吧!

  辛永寿 (喜)啊!我的小女儿,爸爸有了你,就一定会改成好人了!

  辛永年 珊,就去收拾收拾吧,不能空着手走啊。

  辛翠珊 我还得告诉运璞一声哪。

  辛永年 叫他来,见见叔父啊!

  辛永寿 谁?

  辛永年 你的侄子运璞。

  辛永寿 (慌)别,别叫他来!我没脸见他!

  辛翠珊 (去看铺盖卷)这个是我的。(提了提又放下扑向辛)伯父,我不能去,我愿意跟着你,你是我的伯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老师!

  辛永年 (难过)跟着我也是受罪啊!

  辛永寿 (也难过)难道你就不要你的爸爸了?

  辛翠珊 (又想了想,矛盾,苦恼)你是我的爸爸,我要你改好,咱们走吧!伯伯,我走啦!(欲去)

  辛永年 你不拿着东西吗?

  辛翠珊 我!(仍不舍去,又回来,抱住辛)伯伯,我不能走我要跟着你,永远跟着你!(哭)

  辛永寿 (已走至门口)走哇,我的孩子!

  辛运璞 (扛着一箱上)珊姐姐,怎么还哭呀?(放下箱,看见寿)爸爸,这是谁?

  辛永年 运璞,快去行礼,那是你的……

  辛永寿 (抢着说)别说,我走啦。(掩面跑去)

  辛运璞 谁?(赶至门口)

  辛翠珊 (急追至门口,扯开璞)爸爸!爸爸!(坐在门口唏嘘)

  辛永年 (过来)翠珊!让他走吧,他还会回来呢。(挽起她)

  辛运璞 叔父回来啦?怎么又走了呢?

  辛永年 运璞,这就是个教育问题。你的叔父,比我聪明,有本事。可是他不喜欢读书,而一心想发财。结果,他一遇到不幸与打击,他便支持不住了,而往下坡路溜下去。可怜的老二!

  辛翠珊 伯伯,他还会回来吗?(止泣拭泪)

  辛永年 把钱花完,他就会回来了。

  辛翠珊 那么,伯父你怎得了呢?

  辛永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那。翠珊,你知道我帮助他,也就是教育他,我相信,只要我有诚心,我就会感化他。运璞,你还收拾东西去。

  辛运璞 是。(下)

  辛翠珊 伯伯,钱教爸爸拿走,你还怎么办学呢?

  辛永年 走着瞧吧。有人帮助我呢,就自己办学;办不成呢,就再当教员去。反正教育和我算是分不了家啦。

  学生丙 (低头进来)

  辛永年 你看,帮忙我的人来了,怎样?大成?

  学生丙 我对父亲说了。

  辛永年 你父亲怎么说?

  学生丙 他,他——

  辛永年 说吧,求人的事,成不成没有关系。

  学生丙 父亲说,他很佩服老师,他愿意帮老师的忙!

  辛永年 好极了!

  学生丙 不过,不过,他说愿意帮你个人的忙。老师若是自己要点地,他诚心愿意送给你几亩。办学校,他连一分地也不能给你。

  辛永年 什么意思呢?

  学生丙 父亲说学校没用,除了教给学生什么自由恋爱,跟打球以外,什么也没有。

  辛永年 呕,大成,你回去吧,谢谢你来回跑这么远。

  学生丙 那么,你自己不要爸爸的地?

  辛永年 回去替我谢谢你父亲,我自己不要地。

  学生丙 (叹气)唉!再见吧,老师!(走了几步,又回来)老师!你等着,多咱我自己当了家,我送你一顷地去办学校。

  辛永年 傻孩子等你当了家,我不知道死到哪里去啦。去吧,好孩子!

  学生丙 (下)

  辛翠珊 得,又碰了一个钉子,伯伯怎办呢?

  辛永年 怕碰钉子,还作得成事吗?为个人的衣食住而不怕碰钉子,是寡廉鲜耻。为社会事业而不怕碰钉子,是艰苦卓绝。不用着急,咱们有办法,我就是沿街乞讨去,也得办学校。(叫)刘习仁!刘习仁!

  刘习仁 (上)来了,老师。

  辛永年 把扁担抬筐,拿来!

  刘习仁 是!(下)

  辛永年 珊!老王一个人挑不了这么多的东西。我和运璞,习仁,也得挑一点,大概有三趟,就可以搬完了。你看家,饿了就烤个馒头吃。

  刘习仁 (拿着扁担与筐,上)老师,我挑什么?

  辛永年 把那些书装好。

  刘习仁 (装筐)

  辛永年 (叫)运璞!

  辛运璞 (上)干什么?

  辛永年 习仁,你跟运璞扛铺盖,我挑书。

  刘习仁 老师,书比铺装盖沉啊,我挑书。

  辛永年 我的书,不许别人挑,再说,你们嫩胳臂嫩腿的,就挑得动吗?

  刘习仁 我能挑!

  辛运璞 我挑得动!

  辛翠珊 伯伯,让他们挑吧!

  刘习仁 书上不是有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吗?

  辛永年 (笑)我是“以身作则”啊。(提提筐)瞧我的吧!(挑起)习仁,运璞,扛行李,走!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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