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第一幕

时间 民国二十年左右,初春。


地点 河北省某县辛镇,勤庐。


人物 辛永年——男,四十五岁。身长,瘦而健,微须。为小学中学教师者已十五年,热心教育辛苦备尝,志未稍馁;是有心人,而体质与个性足以副之。


  刘习仁——男,十七八岁,辛永年之弟子。家贫,而有向上心,性纯挚,唯举止有鲁莽处。


  辛翠珊——女,二十岁,辛永年之侄女。父去口北营商,数年未归,随伯父长大。体弱而美,娴静多愁,受中等教育,心地良善能吃苦耐劳。


  辛运璞——男,辛永年之子,比翠珊稍小。资质稍钝,而甚忠勇,身体亦壮。


  胡晓凤——女,二十一岁,辛永年之近邻,亦其弟子。聪明好动,天真活泼。为人可善可恶。


  胡力庵——男,四十一二岁,晓凤之父。胡与辛为世交,数代为小贩,至力庵而暴发。富而不学,头脑简单,不受乡人敬重,故愿结交官吏文士以自高身价。


  学生——男女四五人,甲、乙、丙都很年青天真。


设景 辛老师的书斋,祖产“勤庐”之一部分。原系两间,现打通成为一间,故颇宽敞。其设置,一如辛之为人,方正简洁。偏左有单扇门,通院中;开门可见松树短篱。门旁壁上悬宝剑一。剑右为窗,上半糊纸,下半安玻璃。窗下置条案,案上陈大果盘,盘中一大南瓜,色金红可爱。右里侧有门,悬蓝布帘,通内室。右壁有书橱,置书甚多。橱前有巨椅长案,为辛工作处。案上置书,文具,及文卷等。左壁前有方桌,两旁置木椅。桌上有大锡壶,及老式茶杯。壁上悬旧画或对联。



  〔开幕: 初春下午,微雪,春寒尚厉。辛着旧皮袄,蓝布棉裤,独坐斋中,为学生改文卷。室中无火,辛时时起立,踢“弹腿”取暖,虽学文而不略武功也。刘习仁冒雪来,敞衣破帽,略有怒色。


  刘习仁 老师!(立左门内,距师尚远,似不愿趋前者)

  辛永年 (放下笔)习仁!冷不冷?快过来,我摸摸你的手!

  刘习仁 (不动,将破帽取下)不冷!叫我来干吗?

  辛永年 你过来呀!

  刘习仁 (勉强的往前挪了两步,未语)

  辛永年 (检出仁的作文簿,热诚的)过来看!(见仁并未走近)怎么不过来呢?(点首)过来,我好给你细细说一说呀!

  刘习仁 (无可如何的走过来)

  辛永年 你看,第一,你的字写得太潦草!有人说,字写得整齐的人会长寿,咱们不用迷信那个。可是,年轻的人,要养成事事细心的习惯;字,写出来是为给别人“看”的,不是教人家乱猜的,怎可以不往清楚里写呢?(看仁)

  刘习仁 (不耐烦的点头)

  辛永年 第二,你这一篇,我数过了,一共才有七百多字,倒写了八个别字,五个错字。这怎么行呢?不会写的字,应当查字典哪;不爱查字典,可以问我呀!

  刘习仁 (极不耐烦的)我,我没工夫!

  辛永年 (惊讶)习仁!这是怎么说话呢?(立起来,拍仁的肩)你怎么啦?

  刘习仁 我,我……

  辛永年 怎么样?说呀!

  刘习仁 我,我……老师,你太严了!我有事,你放我走,行不行?

  辛永年 (有些伤心)呕,你要走?难道你不愿意……好,走吧!(坐)

  刘习仁 (戴上破帽,走)

  辛永年 (见仁已走至屋门,忙追上)习仁,等一等!你大概心里有什么委屈吧?(往回扯仁)来,来,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办法。是不是同学的欺侮了你呢?

  刘习仁 (摇头。勉强的随辛回来)

  辛永年 呕,我说你的字太潦草,文章写得不好,你不高兴了?我说你不好,为的是教你学好呀;一个作先生的,还能巴结学生,谄媚学生吗?你本来写得不好,我要是硬说你好,不是误人家子弟吗?你想想看!

  刘习仁 (还摇头)我,我……

  辛永年 怎样?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知道你的父亲不在世了,家中相当的困难。可是,一个年轻的人还怕困难吗?没有困难,怎能见出咱们克服困难的本领呢?是不是?

  刘习仁 (吸了两下鼻子)

  辛永年 说吧!来,坐下说!(指给仁方桌旁椅,自坐外首之椅)

  刘习仁 我不坐!

  辛永年 在老年间,老师的地位差不多和父母一边高,不是大家都供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吗!今天,师生的关系虽然跟从前不大一样喽,可是彼此还应当是好朋友啊!我有事,就求你作;你有事,也应当求我作!不要看我比你大几岁,就疏远我哟!

  刘习仁 老师!我心里难过!

  辛永年 来,来,坐下,坐下!(扯仁坐下)慢慢的说!(向右叫)翠珊!翠珊!快来呀!(向仁)说你的!

  刘习仁 (向右看,似怕翠珊进来而听去心腹话者)

  辛永年 说吧!翠珊听见也不要紧,她也是个苦孩子,比你还苦,自幼就死了娘,爸爸出外七八年了,也没一点消息!

  辛翠珊 (慢步自右门上,梳双辫,穿着青布长棉袍,系围裙,像乡间的闺秀)伯伯!干吗?

  辛永年 (温柔的)有热茶没有哇,姑娘?给我们倒两大碗来!

  辛翠珊 火上熬着粥呢,没有开水。

  辛永年 是小米粥不是?盛两大碗来!习仁,这个天气,就是抱着大碗喝小米粥才舒服!

  辛翠珊 也得稍等一会儿,米刚下了锅。

  辛永年 好,我们等一等!可别故意耗着我们哪!

  辛翠珊 那哪能呢!

  辛永年 要两“大”碗,两“大”碗,姑娘!

  辛翠珊 (娇娇的一笑)是啦,伯伯!我不能用酒盅盛粥!(向右下)

  辛永年 (笑)这位小姐顶厉害啦!习仁,你刚才说我太严,可是我就很怕我的侄女,什么事她都管着我!可也什么事都替我作,没有她我就不能够像这样安心的教书了!所以我又爱她,又怕她。好,说你的吧!

  刘习仁 老师,我打算不再上学了!

  辛永年 (像冷不防被打了一拳那样吃惊)什么?不再……上……学……?

  刘习仁 没法上学了!爸爸死后,几亩田全卖了,就凭我哥哥在外边作小买卖,寄回来点钱过日子。可是,上月,上月……

  辛永年 我不会耻笑你,有话尽管说吧!

  刘习仁 上月,我的嫂子教人家给拐跑了,哥哥来信,说不再供给我们钱啦!

  辛永年 那不过是他一时的气愤;他还能把老母亲饿死吗?

  刘习仁 也很难说!不管怎样吧,我也是娘生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养活娘呢?自从娘一病,什么事情都是我作,我生火,煮饭,挑水……;老师,你说我还有功夫温功课,查字典没有?我怎能不敷衍了事?怎能不写别字?

  辛永年 呕!呕!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了你!你的书没有白念,你知道尽责尽孝!好!

  刘习仁 我打算退学,好去作点事,养活老娘!(立起来)老师,你能不能帮忙给我找点事作呢?

  辛永年 坐下,等我想一想!(沉静片刻)你不要退学!尽孝要紧,读书也要紧!

  刘习仁 我等将来有机会再读书!

  辛永年 不那么简单!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必须乘着年轻,打好了根底!我看哪,咱们要赶快把你娘的病治好,再给你哥哥写封恳切的信,劝他回心转意,不就行了吗?

  刘习仁 哪有钱治病呢?我也不能给哥哥写信……他不养活老娘,我养活!

  辛永年 听我说!你不愿给他写信,我替你写。他是一时的气愤,我一劝他,他就会明白过来。至于治病的钱……(掏怀)哈哈,你看,十块钱!草药不过三二十个铜板一剂;吃上两剂小药,把其余的钱留着过日子;等着你的哥哥来信,不是全解决了吗?全解决了吗?(把钱塞在仁的手中)

  刘习仁 (轻轻把钱放在桌上,往辛处推)老师!我不能拿你的钱!不能!

  辛永年 (佯怒)怎么?难道我不是你的先生,咱们连这点有无相通之谊也过不着?

  刘习仁 不是!不是!先生你也穷呀!

  辛永年 不错,我也穷,可是比你好多了。你看,这所勤庐是我的,还有二三十亩地。等我过不去的时候,出手一卖,不马上就有钱了吗?(拾起钱又往仁手中塞)拿着!不许再让;赶快回去,给你娘请医生,抓药,买二斤白米熬点粥,快去!

  刘习仁 (握着钱,迟迟不肯去)

  辛永年 快去吧!

  刘习仁 (抹一下眼)老师!谢谢……

  辛永年 快走!这点事值不得道谢的!记住,钱的最大用处,就是救人之急!去吧!

  刘习仁 (匆匆的鞠了一躬,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辛永年 又怎么啦?

  刘习仁 老师!老师!

  辛永年 不要再麻烦了,快回家呀!

  刘习仁 老师!同学们都说你太严,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心顶好!

  辛永年 因为我的心好,我才对学生严加管教,我盼望我的学生个个有出息,都成为有用之材!好,你去吧!

  刘习仁 可是,先生,有朝一日,那些不用功的学生会把你赶出来,或者甚至于打你,老师你要堤防一点!

  辛永年 习仁,我谢谢你的警告!去吧!

  刘习仁 那么,老师从此是不是可以对大家的功课放松一点,分数打宽一点呢?

  辛永年 那,绝对不能!他们把我赶出来,我自己另打主意。只要在学校一天,我就不能敷衍学生!我不能为几十块钱,卖了我的良心!你快回去吧!明天见,想着把药方带来给我看看!

  刘习仁 明天见,老师!(下)

  辛翠珊 (端着两大碗粥上)咦!那个学生怎么走了呢?

  辛永年 他娘有病,我叫他快回去。粥,放在这儿。姑娘,你也喝一碗好不好?

  辛翠珊 (放下碗)我不喝。我还得上街买东西去呢。

  辛永年 (一边吸粥,一边说)买什么东西去?

  辛翠珊 买什么?难道伯伯忘了?

  辛永年 忘了什么?

  辛翠珊 明天不是伯母的二周年祭日,不是预备了十块钱买祭礼吗?

  辛永年 (愕住了)呕!

  辛翠珊 把钱给我吧!

  辛永年 (觉得不好意思了)钱……姑娘,翠姑娘,你可别又生气呀!你知道我的脾气,就不用把事情往心里放了!把你气病了,我又得手忙脚乱!我把那点钱给了刘习仁,他娘生病,没钱买药!

  辛翠珊 (控制着感情)我并没生气!(可是忽然转过脸去)伯母!(低泣)

  辛永年 (忙走过来)翠珊!翠姑娘!不哭哇!你这一哭,教我怎么受呢!(珊仍泣)翠姑娘!不哭!不哭!我去弄几块钱来,你去买东西,好不好?好孩子,你要不住声,我可也要哭啦!

  辛翠珊 (勉强止悲,语声相当的大)买礼物不买,倒没多大关系,我是想念我的伯母!

  辛永年 对了,我也那么想,有礼物没有,并没多大关系!祭死人还能比救活人更要紧吗?你也不是专想你的伯母,而是百感交集!苦命的孩子,没了娘,丢了父亲,前年又把个知心的伯母死了,光跟着我受苦!我知道,我知道你心中的委屈!

  辛翠珊 我并不委屈,真的!你把我抚养大,我愿意永远跟着你,就是我爸忽然的回来,我也还跟着你!

  辛永年 不要那么说吧,他是你的父亲,我的弟弟,都是一家亲骨肉啊!再说,跟着我除了受苦,没有一点好处!

  辛翠珊 乘早别那么想,伯父!你的慈爱教苦楚都变成了甜蜜!我佩服你的热诚,正直,热心教育!

  辛永年 翠姑娘,怎么今天忽然夸奖起我来了?(一笑)

  辛翠珊 嗯……(勇敢的直言)伯父,你可有个最大的缺点!

  辛永年 说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辛翠珊 你只愿教别人的子弟,可不管自己的儿女!

  辛永年 (慈祥温和地)难道我没管运璞和你吗?你虽然是我的侄女,可是我拿你当亲女儿一样看待,也没放纵过呀!

  辛翠珊 不是管教!是教育!

  辛永年 什么意思?翠姑娘!

  辛翠珊 伯父,你送我到大学没有?

  辛永年 呕,呕,呕,我明白了!(坐)

  辛翠珊 (抢着说)“我”没有关系,你供给我在高中毕业,我已感激不尽!我说的是运璞弟弟。他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可是升大学的钱在哪儿呢?你已经教了十五年书。

  辛永年 预备再教十五年,或者二十五年!

  辛翠珊 你挣钱不多,又喜欢“急公好义”,手里没有一点积蓄。

  辛永年 积德胜积金啊,翠姑娘!

  辛翠珊 伯父作了一辈子教师,自己的儿子可入不了大学,这合理吗?

  辛永年 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姑娘!

  辛翠珊 伯父,你有学问,有本事,作任何别的事情去,都能多挣几个钱,足以供给弟弟上大学。

  辛永年 我不能因为拼命提拔自己的儿子,而耽误了许许多多别人家可造就的儿女!一个作先生的,要拿一切青年当作儿女,不论哪一个学生有了出息,都是作先生的光荣!翠珊,不用替运璞着急吧,他的心地不错,他自有他的前途!要依着我的心意,我看他最好去作军人!

  辛翠珊 (惊讶)当兵去?伯父你是怎么啦?

  辛永年 我没怎样,我并不是瞎胡说。我是说,以他的身体,性格来讲,他宜于作军人!“作军人”与你心中的“当兵”,也大不相同。“当兵”是过去的名词,而我所希望于他的是作一个真能保卫国家的好男儿!

  辛运璞 (着青布棉制服,发乱脸伤,由外急跑入)爸爸!爸爸!

  辛永年 辛翠珊 (同时)怎么啦?运璞?

  辛运璞 (喘得说不上话来)啊,啊……

  辛永年 先喘喘气!不定又跟谁打了架!

  辛翠珊 (过去扶住璞)弟弟,怎么啦?

  辛运璞 爸爸!学校里起了风潮!

  辛永年 为什么?

  辛运璞 因为校长待学生不公平!

  辛永年 呕!翠珊,给弟弟洗洗,裹一裹。我到学校去看一看。(立,去取壁上的长袍)

  辛运璞 爸爸,你不能去!

  辛永年 我怎么不能去?我去给大家调解,不就没有事了吗?

  辛运璞 不能去!

  辛翠珊 是呀,伯伯,你还没问弟弟怎么受的伤呢!其中必有缘故!

  辛永年 (一笑)还用问缘故!还不是人家瞎闹,他也跟着瞎闹!我也作过学生,年轻的人遇到风潮还不亚赛吃了蜜?好,我还是看看去。(穿上了长袍)

  辛运璞 爸爸,你不能去!(拦住辛)他们贴了标语!

  辛永年 标语和我有什么关系?

  辛运璞 标语上也打倒你,爸爸!

  辛永年 也打……倒……我?(坐下了)凭什么打倒我?

  辛运璞 同学里有好多不喜欢你的,爸爸,因为你教书太严。风潮一起的时候,本来没你的事。可是校长用了点手段,大家就都朝着你来了。我替爸爸说了几句话,话还没说完,就打起来了!

  辛永年 嗯!好!我问你,运璞,你是因为我是你爸爸,才跟他们打呢?还是因为我是个好教师呢?

  辛运璞 (极真诚的)你是好爸爸,也是好教师!

  辛永年 (感伤)啊!好教师!好教师可被学生们打倒?翠珊,运璞,我的白头发多不多?

  辛翠珊 辛运璞 (相对无言)

  辛永年 (摸着鬓边白发)为什么白的?为谁白的?十五年的心血只落得个“打倒”!(感慨)

  辛运璞 爸爸,何必这么灰心呢?

  辛永年 不是灰心,是伤心!我还能为这点挫折,就放弃了教育吗?学生欢迎我,我是鞠躬尽瘁。不欢迎我,我还能就改弦更张,前功尽弃?我还是到学校看看去,对学生说明白了我的心思,我就痛快了!(起立)

  辛运璞 爸爸,你不能去;说不定他们会动武的!

  辛永年 我又不是去打架,怕什么呢?即使他们真的打我,我颇能禁得住几下呀!

  辛翠珊 伯伯!算了吧!这不是你的好机会吗?

  辛永年 好机会?

  辛翠珊 我劝伯伯改业,你不肯。现在,人家不欢迎你,何苦再恋恋不舍呢?你另找点事作,增加点收入,好教弟弟升大学,不比受这个罪强吗?(面有喜色)

  辛永年 怎么,翠珊,你仿佛很喜欢我这样受侮辱?(微怒)

  辛翠珊 伯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呢?

  辛永年 (更怒)我告诉你,教育就是我的马,永远不能失!(往外走,珊璞齐阻止)闪开!

  辛运璞 (哀求)爸爸,何必跟他们动气呢?

  辛永年 我动气干吗?我要去教训教训他们,教他们明白哪是好,哪是歹!(还往外走)

  辛翠珊 (扯住辛)伯伯!学生们在闹事的时候,往往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你明天再去不行吗?

  辛永年 (严厉)不行!(要从珊手中夺出,但自知力大,怕伤了她,乃止)放开手!

  辛运璞 珊姐,放开手!我同爸爸一块儿去!

  辛永年 (厉声)你去干吗?我一个穷教员,还用得着保镖的吗?笑话!

  辛翠珊 我不能放手!伯父,你爱打我,打我好啦!我没爹没娘,我不能再没了伯父!不要说学生们打了你,就是把你气病,教我怎办呢?(泣)

  辛永年 (沉默片刻,低声的)翠姑娘,我不生气!我教了十好几年书,难道还不晓得学生心理吗?学生都年轻,哪个不贪玩?我自己小时候也是淘气精啊!我明知他们贪玩,而在功课上一点也不肯放松,他们自然讨厌我。可是,我不能不硬着头皮干。我宁教他们今天恨我,而将来感激我,可不能教他们今天喜欢我,而将来咒骂我。放开我!我去跟他们心平气和的说一说,他们必定能明白过来。一个当先生的,就好像是一个医生,明知病人无望了,还要死马当作活马治。我劝劝他们去!好孩子,放心,我不会跟他们生气!

  辛翠珊 (松手,叹气)唉!

  辛运璞 爸爸,我跟你去!

  辛永年 用不着!(行至门口,遇胡晓凤,同学四五人来)晓凤,你们干吗来啦?

  胡晓凤 (剪发,穿女生制服长衣短裙,而戴金镯与满手的戒指。天真地跑着进来。笑着)辛伯伯,我们来看看你!

  众   (都着制服,亲热的)老师!

  辛永年 都进来!(退回原位)

  胡晓凤 (向珊点点头,乘辛转身之际,拉了拉璞的手,而后耳语一二句)

  辛运璞 (点点头,向外走)

  辛永年 运璞,你干吗去?

  辛运璞 (不会扯谎)我……

  胡晓凤 我请他到我家里说一声,我在伯伯这儿哪!

  辛永年 呕,去吧!

  辛运璞 (急去)

  辛永年 (坐)晓凤来坐,大家都坐!翠姑娘,把这两碗粥端走,再盛几碗热的来。每人一碗!

  辛翠珊 (收拾碗)

  胡晓凤 伯伯,我们不喝粥!翠珊,不要麻烦!

  众   我们不喝,老师!

  辛永年 (向珊)翠姑娘,你去端。他们喝不喝,随他们的便。

  辛翠珊 是啦,伯伯!(下)

  辛永年 晓凤,学校里怎样了?

  胡晓凤 风潮完了,明天放一天假,后天上课。

  辛永年 怎么完的?

  胡晓凤 (与众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辛永年 告诉我呀!

  胡晓凤 伯伯你可别生气呀!

  学生甲 校长就是混蛋!

  辛永年 这是怎么说话呢?不许!

  学生乙 他哪配作校长!

  学生丙 太不公道了!

  辛永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晓凤你说!

  胡晓凤 风潮本来是因为校长待学生不公道才起来的,可是一会儿一变。变来变去,大家把平日所不满意的先生们全拉了进去,一齐打倒。大家谁也不晓得闹的是什么啦,可是越闹越大。

  辛永年 连我也打倒,是不是?(惨笑)

  学生甲 我们几个知道先生你没有过错,只是你平日教功课太严,所以他们也要打倒你!

  学生乙 简直是一群糊涂蛋!

  辛永年 不用骂人吧!我也有自己的缺点。晓凤,往下说!

  胡晓凤 他们贴出打倒伯伯的标语,运璞可真勇敢,他们贴,他就往下撕!

  辛永年 所以,他们就和运璞打起来了?

  胡晓凤 那还能“不”打起来吗?

  学生甲 我很后悔没有帮助运璞!

  学生乙 你胆子太小了!

  学生甲 我胆子小,你呢?

  学生乙 我是没有看见他们打;要是看见,我一定帮助运璞,我不怕打架!

  学生丙 (轻视的)你?

  辛永年 好了!好了!别在这里再打起来!

  胡晓凤 (娇嗔)你们要乱插嘴,我就不说了!(瞪了大家一眼)这时候,校长看出缝子来了。他硬说风潮是运璞一个人鼓动的,挂出牌示,把运璞开除了!风潮呢,也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伯伯,你说奇怪不奇怪?

  辛永年 (点头无语)

  学生甲 老师,有这样的校长,我们还怎么在这里念书呢?

  学生乙 咱们干脆都退学,回家跟咱们爸爸说,每家拿出点钱来,请辛老师另开一个学校!

  学生丙 我愿意!

  学生丁 我也愿意!晓凤,你呢?

  胡晓凤 我当然更愿意了!辛老师跟我们家有好几辈子的交情,我爸爸有钱,当然愿意帮忙!

  学生甲 老师,你愿意不愿意?

  辛永年 (立起,徘徊)我无话可说!

  学生丁 老师,你答应我们吧!你要办学校,我的爸爸一定拿钱!

  辛永年 没有这么简单的事!你们都去吧!好好的读书,不要再闹了!

  学生丙 有那样的校长,我们怎能好好的读书呢?

  辛永年 我自己办学校,也许比他办得更坏!教育不是容易办的事!

  学生乙 反正我们愿意跟着先生你念书!

  辛永年 好!我很感激你们!你们这一点热情,就给我很大的安慰!都去吧!呕,(揭案上的卷子)把你们自己的作文簿拿去!

  众   (检取文卷)

  学生甲 老师,你真的就不再到学校去了吗?

  辛永年 不再去!

  学生乙 运璞就白白的教校长开除,你也不去说个理吗?

  辛永年 (摇头)

  学生丙 先生你太老实了!

  学生丁 老师,我们还可以来问你几个字,或是求你讲讲书吗?

  辛永年 可以。(又一想)不要再来吧!你们上我这里来,难免犯口舌!

  学生甲 老师,你教我们这几年,难道从此就不再来往吗?我们是你喜欢的学生,难道从此就不再教训我们了吗?

  辛永年 (低头无语者片刻)你们都去吧!

  学生乙 老师,我不管什么口舌不口舌,我要来!我舍不得你!

  辛永年 (慢慢往外走,似领大家出去者)我也舍不得你们!不过,还是不来的好!

  学生丙 老师,是不是你从此不再教书了?

  辛永年 我?我要教一辈子的书!

  学生丙 那就好啦!你上哪里教书,我就到哪里念书!我老跟着老师!

  辛永年 (抚丙之头,有无限感慨)都去吧!我们拉拉手!(与甲乙……一一握手,有欲泣者)

  学生甲 (随众去,又回来)晓凤,你不走吗?

  胡晓凤 你们先去吧,我等会儿就走。

  学生乙 (已去,又回来)老师!

  辛永年 干什么?

  学生乙 (手颤着)怕你没钱花,我,我,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把钱放在桌上,跑出去)

  辛永年 给你!(追)你回来!

  胡晓凤 伯伯,你追不上他了!

  辛永年 晓凤,这点钱交给你吧;你还给他好了!

  胡晓凤 他是真心孝敬你的,伯伯!

  辛永年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收下!

  胡晓凤 伯伯!我看哪,你不必再教书了吧?

  辛永年 怎么?

  胡晓凤 你看,既挣不着钱,又受苦受气,有什么前途呢?

  辛永年 前途?你没看见吗?那(指门外)就是我的前途!

  胡晓凤 什么?谁?

  辛永年 (指门)刚刚出去的那几个学生。教书的就是要牺牲了自己,给青年们造前途!只要有一个有出息的学生,一切苦楚就算没白受!

  胡晓凤 虽然话是这么说呀,可是伯伯你牺牲了自己,也还牺牲了运璞,就有点不大合理吧?伯伯你穷,运璞就不能升学,伯伯你想一想,这对吗?

  辛永年 晓凤,你很喜欢运璞,是不是?

  胡晓凤 (含羞,而不便否认)他很好!

  辛永年 晓凤,我告诉你:虽然咱们是几辈子的交情,虽然我不应当多管儿女们自己的事,可是我觉得你有钱,我们穷,恐怕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美满的结果!

  胡晓凤 (微怒)难道有钱的就是坏人吗?

  辛永年 我不敢那么说!(想岔话)咦?翠珊盛粥去,怎这么半天还不来呢?(叫)翠珊!翠珊!咦?上哪儿去了呢?

  胡晓凤 也许上我们那里去了吧?我看看去!

  辛永年 等一等!倒怕她到学校去了!学校里还有我一点东西,几本书。

  胡晓凤 听,大概是我父亲来了!我找翠珊去吧!(急往右走)

  胡力庵 (在院中)大哥!大哥!

  辛永年 进来!力庵!(往外迎)

  胡力庵 (同运璞进来。穿狐皮袍,趾高气扬)学校里出了岔子,大哥?(没等回答)我早知道要出岔子!大哥,你管教学生太严啊!(坐)

  辛永年 运璞,倒茶去!

  胡力庵 不喝!刚刚喝了半碗粳米粥!

  辛运璞 (向右下)

  辛永年 (坐书案旁)力庵,你说我管学生太严,你的女儿小凤也是我的学生呀!难道你不愿意我严加管教她吗?

  胡力庵 我看那有点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你看我认识几个字?斗大的字,我认识七个八个的!可是,我也照样发财呀!想当年,我穿短衣裳,打赤脚,卖苦力气,现而今我穿狐腿的袍子!学生念书就是挂个幌子!真仗着念书发财,没有那么一回事!学生既是这样,咱们何必非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丁是丁,卯是卯的干呢?现在好极了!太好了!

  辛永年 什么好极了?

  胡力庵 学校里不要你了,你想再干也不成啦,还不很好?你听我的,(去案前)我跟你说几句知心话!你不要再教书,我替你去找事,准保钱多事情少,身份又高。别的不成,这点忙我总可以帮得上!咱们辛镇镇里镇外,谁不知道你是老学究,人品好,学问好?又谁不知道我是财主,有钱有势?咱们哥儿俩要是打成一条鞭,文武双全,谁还敢惹咱们?我给你找个好事,你教运璞上大学,取个功名。我就把小凤给了他!

  辛运璞 (端茶来,闻胡语,急放下碗而退)

  辛永年 哈哈哈哈!

  胡力庵 你笑什么呀?我说的是真话!咱们是老世交,你穷我阔,你有文才,我有家财,咱们要成了亲家,我告诉你吧,这一县都得属咱们管!你说是不是,大哥?

  辛永年 我没那个福气呀!(立起来,伸伸腰)

  胡力庵 (坐)那么你打算干什么去呢?

  辛永年 还是教书!

  胡力庵 我真不明白!多少有房子有地的人来提亲,我都舍不得我的晓凤!她,人有人才,文有文才,在这一镇上找不出第二个来。别人上门赶着我作亲,我理也不理。现而今,肥猪拱门,我把她白送给你辛家,你倒哈哈一笑!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你别后悔呀!

  辛永年 力庵,我不会后悔!咱们俩,虽然是老世交,可是你不明白我,我也不能明白你,再说,儿女的婚事也根本用不着咱们操心。

  胡力庵 大哥!我看你是钻死牛犄角!好,我再多给你两天功夫,你细细想一想!

  辛永年 不必再想,我的事我自己会安排。

  胡力庵 你怎么安排,可以听一听吧?

  辛永年 比如说把勤庐和那点地卖出去,再求朋友们帮忙,我“自己”不是可以办个学校吗?

  胡力庵 卖房子,卖地,办学堂?你呀,辛大哥,简直是拿家产打水飘儿玩吗?买房子买地才是兴旺的样子,怎能往外卖呢?好啦,你要真那么办,我的女儿可就不能作你的媳妇了!我硬教她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嫁个没家没业的人!

  辛永年 我也并没说,我要你的女儿作媳妇呀。

  胡力庵 你太难了,大哥,(怒)你看我的女儿连一文钱也不值吗?你太糊涂了。

  辛翠珊 (由外入)胡大叔,怎么发了脾气?

  胡力庵 我发脾气?你来听听!我给他找好事,他不作!我说教晓凤和运璞作亲,他不干!他还要卖房子卖地!发脾气?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人!

  辛翠珊 (惊)伯伯真要卖勤庐吗?

  辛永年 (点点头)弄点钱我自己办学校!

  辛翠珊 (急)伯伯,你干什么我都不拦着!卖勤庐,不行!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这儿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里长了根,伯伯,不能卖,不能卖!

  辛永年 (温柔)别着急,珊姑娘,咱们慢慢的商议。(岔话)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辛翠珊 我?出去借了五块钱。

  辛永年 干吗?

  辛翠珊 明天是伯母的祭日啊,你又忘了?

  辛永年 对!对!待一会儿你买东西去,咱们好上祭。

  辛翠珊 勤庐还卖不卖?

  辛永年 再商议!不忙!

  胡力庵 翠姑娘,你说一句:晓凤要跟运璞成了亲,好不好?

  辛翠珊 那,我不敢说什么,胡大叔。

  胡力庵 呕,你也看不起晓凤?

  辛翠珊 不是,不是!

  胡力庵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也就看不起我的女儿!凭我手里那点钱,还愁找不到个好女婿吗?哈哈哈哈!(含怒而去)

  辛翠珊 (追)胡大叔,别走啊!

  胡力庵 (回头)不走干吗?我没功夫在这儿受闷气!(下)

  胡晓凤 (胡意携运璞上)

  辛运璞 (不好意思,往出撒手)

  胡晓凤 怕什么?这年月,男女都是自由的!

  辛翠珊 凤姐姐!你偷着听话儿来着?

  胡晓凤 呸!连你也敢小看我?你有什么?没爹没妈,没有一分地,没有一个铜板!敢小看我!

  辛永年 晓凤!

  胡晓凤 连你也老糊涂了!咱们看吧,看谁干得过谁!

  辛运璞 晓凤!

  胡晓凤 回头见,运璞!记住,你是个新青年,要挺起腰杆来,抵抗压迫!(急下)

  辛运璞 (欲追她)

  辛永年 运璞!

  辛翠珊 (扑向辛,哭)

  辛运璞 (进退两难,垂手立)

  辛永年 (一边拍着珊的肩,一边对璞说)运璞,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胡大叔,请他来干什么呢?

  辛运璞 晓凤教我去的。

  辛永年 晓凤!晓凤!老是晓凤!你难道不晓得胡家是暴发户,咱们是穷书生吗?

  辛运璞 她希望我能上大学,所以请胡大叔来劝劝你。

  辛永年 哼!(向珊)珊,去买东西,好给你伯母上祭,大家都痛痛快快哭一场!

  辛翠珊 (止泪)伯父!勤庐卖不得呀!卖了它,他们就更看不起咱们了!

  辛永年 (悲愤激昂)看起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反正我看得起我自己!我是个给国家造就人才的!天地君亲师,我是师!(“师”念重)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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