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左手本来放在背後,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甚麽?」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背後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你。」


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讲甚麽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比武,若与老毒物打得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


当下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


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却也一直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当下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是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虽然毒性无异,但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不如最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


洪七公当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险些送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进攻。


两人第一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那均是只决胜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是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只有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难免命丧当地。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只是严守门户,不敢抢攻。


郭靖与黄蓉不禁担心,踏上数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着二人恶斗,心中思潮起伏:「这二人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到後来天色阴暗,两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闻兵刃破空和窜扑呼喝之声,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暗想:「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功劲原本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的手里。若是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他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的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击掌相约,饶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是恃强欺我。你言而无信,尚不及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怎有脸来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欧阳锋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说出话来始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负,若非事势迫切,他决不致违约强逼黄蓉,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听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发烧,心神大乱,出杖稍偏,险些被打狗棒戳中。


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毒,行事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是要一个後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经丢尽了脸面,居然还对後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嘴巴。欧阳锋啊欧阳锋,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天下第一!」


欧阳锋大怒,但随即想到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要引得自己气恼惭愧,只要内力运转微有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给她来个听而不闻。那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他的名下。给她这麽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可是黄蓉数说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下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乾爹」,为的是乞求一张毒药的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所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饶他三次不死,如何从流沙中将他拉出来,更是加上了十倍油盐酱醋,说得他不堪已极。初时欧阳锋尚能忍耐,到後来听得她有些话实在太过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驳几句。不料黄蓉正是要惹他与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缠胡闹。这麽一来,欧阳锋拳脚兵刃是在与洪七公恶斗,与黄蓉却另有一场口舌之争,说到费心劳神,与黄蓉的斗口似犹在与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过半晌,欧阳锋心智渐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阴真经的功夫,定然难以取胜。」他虽未能依照黄蓉所说将全身经脉逆转,但修习了半年,凭着武学渊深,内功浑厚,竟尔已有小成,当下蛇杖挥动,忽变怪招。洪七公吃了一惊,凝神接战。


黄蓉叫道:「源思英儿,巴巴西洛着,雪陆文兵。」欧阳锋一怔:「这几句话是甚麽意思?」他那知黄蓉全是在信口胡说,卷起舌头,将一些全无意义的声音乱喊乱叫。只是她叫嚷的语气却变化多端,有时似是愤怒喝骂,有时似是诚恳劝诫,忽尔惊叹,忽尔欢呼,突然之间,她用追问的语气连叫数声,显是极迫切的质问。欧阳锋虽欲不理,却不由自主的道:「你问甚麽?」


黄蓉以假梵语答了几句。欧阳锋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写的「经文」中去追寻,一时之间,脑中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声音、形貌、招数、秘诀,纷至沓来,但觉天旋地转,竟不知身在何处。洪七公见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绽,叫声:「着!」一棒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一棒是何等的劲力,欧阳锋脑中本已乱成一团,经此重击,更是七荤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声,倒拖了蛇杖转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里跑?」纵身赶上,欧阳锋忽然跃起,在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连滚带爬的转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相顾愕然,骇极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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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叹道:「蓉儿,今日打败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劳大。只不过咱师徒联手,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黄蓉笑道:「师父,这功夫不是你教的罢?」洪七公笑道:「你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这麽鬼精灵的老头,才有你这麽鬼精灵的女儿。」


忽听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说短长,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黄蓉大叫:「爹爹!」跃起奔去。此时朝暾初上,阳光闪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缓步而来,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黄蓉扑上前去,父女俩搂在一起。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与亡妻更为相似,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洪七公道:「黄老邪,我曾在桃花岛上言道:你闺女聪明伶俐,鬼计多端,只有别人上她的当,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叫你不必担心。你说,老叫化的话错了没有?」


黄药师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走近身去,说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败,了却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叫化啦。我见了你女儿,肚里的蛔虫就乱钻乱跳,馋涎水直流。咱们爽爽快快的马上动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儿烧的好菜。」


黄蓉笑道:「不,你若败了,我才烧菜给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挟制我,是不是?」黄药师道:「老叫化,你受伤之後耽误了两年用功,只怕现下已不是我的对手。蓉儿,不论谁胜谁败,你都烧菜相请师父。」洪七公道:「是啊!这才是大宗师的说话,堂堂桃花岛岛主,那能像小丫头这般小气。咱们也别等正午不正午,来罢!」说着竹棒一摆,就要上前动手。


黄药师摇头道:「你适才跟老毒物打了这麽久,虽然说不上筋疲力尽,却也是大累了一场,黄某岂能捡这个便宜?咱们还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养力罢。」洪七公虽知他说得有理,但不耐烦再等,坚要立时比武。黄药师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黄蓉见两人争执难决,说道:「爹爹,师父,我倒有个法儿在此。你俩既可立时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与黄药师齐道:「好啊,甚麽法儿?」


黄蓉道:「你们两位是多年好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伤了和气。可是今日华山论剑,却又势须分出胜败,是不是?」洪黄二人本就想到此事,这时听她言语,似乎倒有一个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时动手,又可不让黄药师占便宜,而且还能使两家不伤和气,齐问:「你有甚麽好主意?」


黄蓉道:「是这样:爹爹先跟靖哥哥过招,瞧在第几招上打败了他,然後师父再与靖哥哥过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胜,而师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胜了。倘若师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师父胜了。」洪七公笑道:「妙极,妙极!」黄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待与师父再比,两人都是打过了一场,岂不是公平得紧麽?」黄药师点点头道:「这法儿不错。靖儿,来罢,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黄蓉又道:「且慢,还有一事须得言明。若是你们两位前辈在三百招之内都不能将靖哥哥打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黄老邪,我初时尚羡你生得个好女儿,这般尽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却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啊!」


黄药师生性怪僻,可是怜爱幼女之心却是极强,暗道:「我成全了她这番心愿就是。」当下说道:「蓉儿的话也说得是。咱两个老头若不能在三百招内击败靖儿,还有甚麽颜面自居天下第一?」转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让,容他挡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却不肯让,必能在三百招内败他。那麽我倒并非让靖儿,却是让老叫化了。」一时沉吟未决。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动手罢,还等甚麽?」郭靖一个踉跄,冲向黄药师面前。黄药师心道:「好,我先试试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头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当黄药师举棋不定之际,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决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该当让岛主得胜,还是让师父得胜?」正在迟疑,黄药师已挥掌劈到。他右臂举起架开,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甚麽让不让的?我纵出全力,也决挡不了三百招。」眼见黄药师第二招又到,当下凝神接战,此时心意已决,任凭二人各用真功夫将自己击败,谁快谁慢,由其自决,自己绝无丝毫偏袒。


数招一过,黄药师大是惊异:「这傻小子的武功怎麽竟练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让,莫说被他挡到三百招之外,只怕还得输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实是让不得半分。黄药师初时出手只用了七分劲,那知郭靖全力奋击,竟然被压在下风。他心中一急,忙展开落英神剑掌法,身形飘忽,力争先着。


可是郭靖的功夫实已大非昔比,黄药师连变十余种拳法,始终难以反先,待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诡招,郭靖料不到他竟会使诈,险些被他左脚踢中,只得退开两步,这才扳成平衡之局。黄药师舒了一口气,暗叫:「惭愧!」欲待乘机占到上风,不料郭靖守得坚稳之极,尽管他攻势有如惊风骇浪,始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拳脚上竟没半点破绽。耳听得女儿口中已数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黄药师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刚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内败了靖儿,我这张脸往那里搁去?」招势一变,掌影飘飘,出手快捷无伦。


这一来,郭靖登处下风,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向身来,眼前金星乱冒,堪堪抵挡不住。黄药师出手加快,攻势大盛,黄蓉口中,却也跟着数得快了。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软,越来越是难挡,只是凭着一股坚毅之气硬挺下来,正危急间,忽听黄蓉大叫一声:「三百!」黄药师脸色一变,向後跃开。


此时郭靖已被逼得头晕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转,接连打了十多个旋子,眼见再转数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坠」功夫,要待将身子定住。可是黄药师内力的後劲极大,人虽退开,拳招余势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弯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拨动,藉着「降龙十八掌」的猛劲,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个旋子,脑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黄药师道:「黄岛主,你再出数招,我非摔倒不可。」


黄药师见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练成的「奇门五转」,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称号是你的啦。」双手一拱,转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来,慢来,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铁箫借给靖儿罢。」黄药师的玉箫已然折断,腰带里插着一根铁箫,当下拔出来递给郭靖。洪七公对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过招。」郭靖一愕,道:「这个……」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脚有甚麽比头?上罢!」左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他手腕,将铁箫夺了过来。郭靖没懂他的用意,脱手放箫,竟未抵御。洪七公骂道:「傻小子,咱们是在比武哪!」左手将铁箫还给了他,右手却又去夺。郭靖这才回箫避开。黄蓉数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无兵刃相差其实不多,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使将开来,掌风扫到一丈开外,郭靖虽有铁箫,又那能近身还击?他本来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欧阳锋逼着过招,剑法已大有进益。自来武功必是攻守兼习,郭靖的兵刃功夫练的却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敌。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数不能算是极上乘武功,他习得九阴真经後再此进修,却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时他但求自保,不暇伤敌,以长剑抵挡欧阳锋的木杖,钻研出不少防身消势之法,此刻以箫作剑,用以抵挡洪七公凌厉无伦的掌风,便也大见功效。


洪七公见他门户守得极是紧密,心下甚喜,暗道:「这孩子极有长进,也不枉了我教导一场,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内败他,黄老邪脸上须不好看。过得二百招後,我再使用重手便是。」当下依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自一变以至九变顺序演将下去,疾风呼呼,掌影已将郭靖全身裹住。


此时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极,原是不易抵挡,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胜,却是想错了一着。须知郭靖正当年富力壮,练了「易筋锻骨篇」後内力更是浑厚,洪七公年岁却不轻了,背上中了欧阳锋的蛇咬掌击,究亦大见摧伤,降龙十八掌招招须用真力,到九变时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势道虽仍刚猛狠辣,後劲却已渐见衰减。


待拆到两百招外,郭靖铁箫上的剑招倒还罢了,左手配合的招势却渐见强劲。洪七公暗想不妙,若与他以力相拚,说不定会输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敌,当下双掌外豁,门户大开,郭靖一怔,心想:「这招掌法师父却从未教过。」若与敌人对敌,自可直进中宫,攻敌前胸,但眼前对手是自己恩师,岂能用此杀手?微一迟疑间,洪七公笑道:「你上当啦。」左足倏起,将他手中铁箫踢飞,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头。


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伤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胜了。岂知郭靖这几年来久历风霜,身子练得极为粗壮,受了这一掌只晃得几晃,肩头虽是一阵剧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见他居然硬挺顶住,不禁大吃一惊,道:「你吐纳三下,调匀呼吸,莫要受了内伤。」郭靖依言吐纳,胸气立舒,说道:「弟子输了。」洪七公道:「不,适才你让我在先,若是就此认输,黄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说着又是发掌劈去。


郭靖手中没了兵刃,见来招势道锋锐,当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开。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周伯通从《道德经》中化出来的,《道德经》中有言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术。古语有云:「柔能克刚」,但也须视「柔」的功力是否胜「刚」而定,以洪七公的修为,纵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术对敌,却也未必能胜。但郭靖习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却是降龙拳,刚柔相济,阴阳为辅,洪七公的拳招虽然刚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黄蓉在旁数着拳招,眼见三百招将完,郭靖全无败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数着。洪七公耳听得她数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胜心起,突然一掌「亢龙有悔」,排山倒海般直击过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时懊悔,只怕郭靖抵挡不住,受了重伤,大叫:「小心啦!」


郭靖听到叫声,掌风已迎面扑到,但觉来势猛烈之极,知道无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划个圆圈,呼的一声,也是一招「亢龙有悔」拍出。只听砰的一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全身大震。黄药师与黄蓉齐声惊呼,走近观看。


只见两人双掌相抵,胶着不动。郭靖有心相让,但知师父掌力厉害,若是此刻退缩,被他顺势推将过来,自己必受重伤,决意先运劲抵挡一阵,待他掌劲稍杀,再行避让认输。洪七公见郭靖居然挡得住自己毕生精力之所聚的这一掌,不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灭,决意让他胜此一招,以成其名,当下留劲不发,缓缓收力。


便在这双方不胜不败、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後一人大叫三声,三个筋斗翻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洪七公与郭靖同时收掌,向後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衣服破烂,满脸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阴真经上的神功已然练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举起蛇杖,向四人横扫过来。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人无不骇然。欧阳锋的招术本就奇特,此时更如怪异无伦,忽尔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尔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脚,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实不知他打将何处。洪七公惊奇万分,只得使开打狗棒法紧守门户,那敢贸然进招?


斗到深涧,欧阳锋忽然反手拍拍拍连打自己三个耳光,大喊一声,双手据地,爬将过来。洪七公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心想:「我这棒法打狗最为擅长,你忽作狗形,岂非自投罗网?」竹棒伸处,向他腰间挑去。那知欧阳锋忽地翻身一滚,将竹棒半截压在身下,随即顺势滚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脱手。欧阳锋骤然间飞身跃起,双足连环猛踢。洪七公大惊,向後急退。


这时黄蓉早已拾起地下铁箫,还给父亲。黄药师挺箫斜刺而出。欧阳锋叫道:「段皇爷,我不怕你的一阳指!」说着纵身扑上。黄药师见了他的举止,已知他神智错乱,只是心中虽疯,出手却比未疯时更是厉害。饶是他智慧过人,却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欧阳锋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本已给缠得头昏脑胀,黄蓉更处处引他走入歧路,盲练瞎闯,兼之急欲取胜,贪图速成,用功更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强,虽然走了错道,错有错着,出手怪诞,竟教洪黄两大宗师差愕难解。


数十招一过,黄药师又败下阵来。郭靖抢上迎敌。欧阳锋忽然哭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抛去蛇杖,张开双臂,扑上来便抱。郭靖知他将自己认作了侄儿欧阳克,听他叫声凄惨,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骇怕,发掌要将他推开。欧阳锋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将他牢牢抱住。郭靖忙运劲挣扎,可是欧阳锋力大无穷,抱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洪七公与黄药师父女大惊,一齐抢上救援。洪七公伸指疾点欧阳锋背心「凤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时全身经脉倒转,穴道全已变位,洪七公挺指戳将下去,他茫然未觉,全不理会。黄蓉回身捡起一块石头,向他头顶砸落。欧阳锋右手握拳,自下挥击上来。黄蓉拿捏不住,石头脱手飞落山谷。郭靖乘欧阳锋松了右手,用力猛挣,向後跃开,定了定神,只见欧阳锋与黄药师斗得甚是猛烈。黄药师插箫於腰,空手而搏。


此时欧阳锋所使的招数更是希奇古怪,诡异绝伦,身子时而倒竖,时而直立,甚而有时一手撑地,身子横挺,只以一手与敌人对掌。黄药师全神贯注的发招迎敌,倒还不觉得怎样,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却看得心摇神驰。黄蓉眼见父亲连遇险招,叫道:「师父,对付这疯子不必依武林规矩,咱们齐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时,咱们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华山论剑,天下英雄都知须得单打独斗,咱们以众敌寡,须惹江湖上好汉耻笑。」但觉欧阳锋疯势更是厉害,口吐白沫,举头猛撞。黄药师抵挡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间,欧阳锋俯身疾攻,上盘全然不守。黄药师大喜,心想:「这疯子毕竟胡涂了。」运起「弹指神通」功夫,急弹他鼻侧的「迎香穴」。这一指去势快极,那知刚触到他脸皮,欧阳锋微微侧头,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黄药师大惊,急出左手拍他「太阳穴」,逼他松口。欧阳锋右手亦出,将他招术化开,牙齿却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与黄蓉从两侧齐上,欧阳锋才松齿放脱黄药师的手指,十指往黄蓉脸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见他面容狞恶,满脸是血,黄蓉心下害怕,惊呼逃开。郭靖忙发掌救援。欧阳锋回手抵敌,黄蓉方得脱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连中招。洪七公道:「靖儿退下,再让我试试。」空手抢上。两人这一番激斗,比适才更是猛恶。洪七公当欧阳锋与黄药师、郭靖对掌之时,在旁留神观看,见他出招虽然怪异无比,其中实也有理路可寻,主要是将蛤蟆功逆转运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虽然并非尽皆如此,却也是十中不离七八,心中有了个大概,对战之时虽仍处於下风,却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还得一招。


黄蓉取出手帕,给父亲包紮指上创口。黄药师更瞧出许多路子来,接连叫道:「七兄,踢他环跳。」「上击巨阙!」「反掌倒劈天柱。」黄药师旁观者清,洪七公依言施为,片刻间便将战局拉平。只是两人心中都暗自惭愧:「这是合东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见即可取胜,欧阳锋忽然张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


洪七公忙侧身避开,欧阳锋竟然料敌机先,发掌击向他趋避的方位,同时又是一口浓痰吐将过来。洪七公处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伤,定也十分疼痛,而敌人必乘机猛攻,那就难以抵挡,百忙中伸右手将痰抄在掌中,左手还了一招。战不数合,欧阳锋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夹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缭乱,心意烦躁。


洪七公见他显然轻辱於己,不由得怒气勃发,同时右手握着一口浓痰,滑腻腻的极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际,他突然张开右掌,叫声:「着!」疾往欧阳锋脸上抹去。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脸,暗中却另藏厉害杀着。欧阳锋神智虽乱,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时更为灵敏,眼见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侧脸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转,直戳过去,欧阳锋陡然张口急咬。


这正是他适才用以击败黄药师的绝招,看来似乎滑稽,但因他张口快捷,教人难以躲闪,以黄药师如此登峰造极的武功竟也着了道儿。黄药师、黄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见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边,相距不及一寸,而他蓦地张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闪,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齐声叫道:「小心!」


岂知他们三人与欧阳锋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号称九指神丐,当年为了馋嘴贪吃,误了时刻,来不及去救一个江湖好汉的性命,大恨之下,将自己食指发狠砍下。欧阳锋这一咬又快又准,倘若换了旁人,食指定会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没有食指,只听喀的一响,他两排牙齿自相撞击,却是咬了个空。洪七公没有食指,欧阳锋原本熟知,但他这时势如疯虎般乱打乱扑,那里还想得到这些细微末节?


高手比武,若是双方武功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往往对战竟日,仍是难分上下,唯一取胜之机端在对方偶犯小错,此刻欧阳锋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过?立即一招「笑口哑哑」,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仓穴」上。


旁观三人见洪七公得手,正待张口叫好,不料一个「好」字还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欧阳锋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有如醉酒,但终於站稳身子,仰天大笑。原来他经脉倒转,洪七公这一指虽戳中他「足阳明胃经」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却乘机一掌击在洪七公的肩头。幸得他中指在先,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厉,洪七公顺着来势倒翻筋斗,将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还回了一招「见龙在田」,也将欧阳锋打得倒退几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伤,但半身酸麻,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他是大宗师身份,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同时心中确也佩服对方武功了得,抱拳说道:「欧阳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教天下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点了点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克,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乱晃乱摇,灵机忽动,说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搥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过。」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在生前是甚麽?死後又是甚麽?」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那里?我怎麽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那里?」黄蓉指着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


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那里逃?」向左抢上数步。


左边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左脚飞出。但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窜出丈余,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後,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下山去罢。」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黄蓉抿嘴笑道:「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


※ ※ ※

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下得华山,黄蓉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


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儿,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大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


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来到两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鵰鸣声急,两头白鵰自北急飞而至。


郭靖大喜,纵声呼啸,双鵰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离蒙古时走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鵰,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鵰背,忽见雄鵰足上缚着一个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


「我师南攻,将袭襄阳,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药师父女听了,问道:「岳父,您说该当如何?」


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廷,当国者未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误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襄阳。那守将若肯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迳自率领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岛候你好音。」郭靖连声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若父,黄药师笑道:「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这个自然。」


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了一日,蒙古大军先破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江西南路交界之处。


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心头甚有黯然之意。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那是甚麽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麽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甚麽?」郭靖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不放,那知却生出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


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相寻干麽?」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 ※ ※

这一日两人一骑来到江西南路的上饶,山道上长草拂及马腹,甚是荒凉,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头白鵰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隐没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鵰盘旋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狠,双鵰虽勇,却也难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鵰突然奋不顾身的扑落,抓起彭长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牠不少羽毛。


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鵰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叫化所射。後来双鵰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鵰疾扑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鵰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那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鵰倒也无法再去伤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荆棘丛中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鵰,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罢。」忽听身後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却是穆念慈。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婴儿。那婴儿目光炯炯的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麽会在这里?你没受伤吗?」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迭的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神半晌,才含羞带愧的述说经过。


原来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於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到临安故居,但行到上饶,已然支持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对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适於此时到来,而双鵰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势必又受辱於恶徒了。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黄蓉说起杨康已在嘉兴铁枪庙中逝世,眼见穆念慈泪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便不敢详述真情,只说杨康是中了欧阳锋之毒,心道:「我这也不是说谎,他难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吗?」


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息。穆念慈垂泪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这孩子长大後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穆念慈谢道:「但愿如郭大哥所说。」


次晨,郭靖黄蓉赠了穆念慈不少银两,作为母子俩渡日之资。郭靖劝她回临安去。穆念慈只是摇头不语,过了一会,轻声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兴铁枪庙,瞧瞧他爹爹的坟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 ※ ※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无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迳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吕文德。


那安抚使手绾兵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布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神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排安抚使见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过後,施展轻身功夫迳入安抚使府。那安抚使吕文德正拥了姬妾,高坐饮酒为乐,其心其意的在安抚自己和姬妾。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郭靖长揖说道:「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文德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妾,就往桌底钻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


吕文德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拥进数十名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匕首,指在吕文德胸前。众军士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咱们有话说。」吕文德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


郭靖见他统兵方面,身寄御敌卫土的重任,却是如此脓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了,请他立即调兵遣将,布置守御工具。吕文德心里全然不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道:「你听见没有?」吕文德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甚麽?」吕文德道:「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吕文德吓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连盟攻金,决无他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文德连连点头,道:「姑娘说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郭靖道:「满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南朝屏障,大人务须在意。」吕文德道:「不错,不错,老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罢。」靖蓉二人叹了口气,越墙而出,但听身後众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乱成一片。


两人候了两日,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恶!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策。」黄蓉道:「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乱,军无统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怎生是好?」


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有个故事,叫做『弦高犒师』,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不尽。那是甚麽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麽?」黄蓉道:「学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甚麽?」黄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经商,路上遇到秦国大军,竟是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全没防备,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自己牵了十二头牛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秦军的将军以为郑国早就有备,不敢再去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麽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


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军。且看是否能骗得他们退兵。」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盗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下携了金珠,跨小红马北去。


到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麽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说是借道伐金,并非攻宋。我以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定是不肯轻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甚麽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文德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城若是给蒙古兵打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尽怀不忿,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


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後。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吕文德昏庸无能,着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里分辨得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文德向怀离心,知他懦弱怕死,当此强敌压境、惊惶失措之际忽听得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後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後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 ※ ※

黄蓉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後。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後埋伏,如吕文德这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难高皇经」,就是藏在被窝中瑟瑟发抖。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後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飞天进军攻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是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後,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麽?」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麽?」他二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见谅。」


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是要毕命於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命罢!」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只听得东边山後军士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後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甚麽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後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笑容登敛,忧形於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文德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欢天喜地的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要邀两人去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文德一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後,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甚麽?」那使者跪在毡上,唱了起来。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於灭了西夏後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後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务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


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麽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


※ ※ ※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鵰,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亲,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着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都是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甚麽差别?」拍拍二人的肩头,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想起在襄阳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是敌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珍珠光采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鵰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鵰在半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鵰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鵰必致毙命,岂知那雌鵰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扑落。雄鵰大怒,一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麽?」扬鞭向雄鵰打去。雄鵰见主人出手,振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鵰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甚麽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於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甚麽?」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麽多人,流这麽多血,占了这麽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後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麽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麽就说甚麽。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麽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後,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全书完。郭靖、黄蓉等事迹在《神鵰侠侣》中续有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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