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六怪低声计议。
韩小莹道:「那人传授靖儿的是上乘内功,自然不是恶意。」全金发道:「他为甚麽不让咱们知道?又干麽不对靖儿明言这是内功?」朱聪道:「只怕是咱们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麽不是朋友,就是对头了。」全金发沉吟道:「咱们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没一个有这般高明的功夫。」韩小莹道:「要是对头,干麽来教靖儿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阴谋毒计。」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朱聪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着靖儿,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与全金发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郭靖说道:「妈,我去啦!」便从蒙古包中出来。两人悄悄跟在後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跟随,只见他奔到悬崖之下,仍不停步,迳自爬了上去。
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这悬崖又是晚晚爬惯了的,已不须那道人援引,眼见他渐爬渐高,上了崖顶。
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良久作声不得。过了一会,柯镇恶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们怕遇上强敌,身边都带了兵刃暗器。朱聪说道郭靖已上了崖顶,韩小莹抬头仰望,见高崖小半截没在云雾之中,不觉心中一寒,说道:「咱们可爬不上。」柯镇恶道:「大家在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
韩小莹想起十年前夜斗黑风双煞,七兄妹埋伏待敌,其时寒风侵肤,冷月窥人,四下里黄沙莽莽,荒山寂寂,万籁俱静之中,远处偶尔传来几下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张阿生那张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脸,却再也见不到了,忍不住一阵心酸。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还是不见郭靖和传他内功的奇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的不似有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麽?」朱聪道:「不一定,试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两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引,仗着轻身功夫了得,虽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终於上了崖顶,翻身上崖,两人同时惊呼,脸色大变。
但见崖顶的一块巨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着九个白骨骷髅头,下五中三顶一,就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再瞧那些骷髅,每个又都是脑门上五个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无细碎裂纹。比之昔年,那人指力显已大进。
两人心中怦怦乱跳,提心吊胆的在崖顶巡视一周,却不见有何异状,当即缒下崖来。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道:「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当下把崖顶所见说了。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老实,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冷笑道:「忠厚老实?他怎地跟那妖妇练了两年武功,却不透露半点口风。」韩小莹默然,心中一片混乱。
韩宝驹道:「莫非那妖妇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装假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觉得时机未至,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韩宝驹道:「靖儿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麽不教他?」
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是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安甚麽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麽?」朱聪道:「对啦,对啦!她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下,那时她再下手杀了靖儿,这才算是真正报了大仇。」五人均觉有理,无不栗然。
柯镇恶将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妖妇必来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应付得了。」韩小莹惊道:「把靖儿废了?那麽比武之约怎样?」
柯镇恶冷冷的道:「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
南希仁忽道:「不能!」韩宝驹道:「不能甚麽?」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道:「不能将靖儿废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总得先仔细问个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发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一念之仁,稍有犹豫,给他泄露了机密,那怎麽办?」朱聪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要对付的是妖妇梅超风,可不是旁人。」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杀靖儿,我终究下不了手。」
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聪叹道:「要是五弟还在,咱们就分得出那一边多,那一边少。」
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泪,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绪不宁。
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六弟挡住退路,我来下手。」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着,见他上来,便向巨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见是九个骷髅头,吓了一跳,颤声道:「黑风双煞又……又来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一遍。述说这段往事时,想到昔日荒山夜斗双屍的诸般情状,心中不寒自栗,语音不断发颤。刺死陈玄风之时,他年纪尚极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实在太过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脑海之中。
那道人叹道:「那铜屍无恶不作,却原来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师父时时提起黑风双煞,三师父与七师父料想铁屍已经死了,大师父却总是说:『未必,未必!』这九个骷髅头是今天摆在这儿的,那麽铁屍果然没……没死!」说到这句话,忍不住打个寒噤,问道:「你见到她了吗?」那道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这麽说来,那铁屍定是冲着你六位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已给大师父打瞎了,咱们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颗骷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头道:「这人武功当真厉害之极,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的敌手,再加上我,也胜不了。」郭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惊疑,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下咱们有八个人。你……你当然帮我们的,是不是?」
那道人出了一会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如此了得。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是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麽把骷髅头摆在这里?岂不是让咱们知道之後有了防备?」那道人道:「料想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多半她想这悬崖高险难上,必定无人到来,那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
郭靖生怕梅超风这时已找上了六位师父,道:「我这就下去禀告师父。」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个好朋友要你传话,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拚。」
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纵身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发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上,不敢作声,从石後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後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屍梅超风。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来她目不见物,分不出两者的难易。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崖前,要是她从正面上来,双方一动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忙缩头岩下,过得片刻,才想起她双目已盲,又悄悄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郭靖恍然大悟,才知这呼吸运气,果然便是修习内功,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过了一阵,忽听得梅超风全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後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自行作响,郭靖虽不知这是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
这声音繁音促节的响了良久,渐渐又由急而慢,终於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一条长蛇来,郭靖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原来是条极长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竟长了七八倍,眼见是四丈有余。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在她脸上,郭靖见她容颜仍是颇为秀丽,只是闭住了双目,长发垂肩,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之气。
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贼汉子,你在阴世,可也天天念着我吗?」只见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两边各有二丈,一声低笑,舞了起来。
这鞭法却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并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间她右手横溜,执住鞭梢,四丈长的鞭子伸将出去,搭住一块大石,卷了起来,这一下灵便确实,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惊奇,那鞭头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头上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头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
郭靖早已执刀在手,眼见鞭到,更不思索,顺手挥刀往鞭头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掀倒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幸喜刚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并未察觉。
她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东西来,摊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会,站起来做了几个姿势,又在那东西上摸索寻思,这般闹了许久,才把那块不知是布是革的东西收入怀里,从悬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低声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甚麽鬼。」抓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後溜将下去。
两人下崖着地时,梅超风的人影已在北面远处。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行走时身子轻了大半。两人步履如飞,远远跟踪,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竖立着数十个大营帐,梅超风身形晃动,隐没在营帐之中。
两人加快脚步,避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之外,伏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往里张望时,只见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将一名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亲兵,不觉一惊,心想:「怎麽他在这里给人杀死?」轻轻把帐幕底边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过面来,却是王罕的儿子桑昆。只见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下你再没疑心了罢?」另一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就怕这事不易成功。」郭靖认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义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那就去给他报信罢。」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义弟,你父亲待我这般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再说,铁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众,我又不是不知,只不过瞧在结义的份上,没有跟他破脸而已。」
郭靖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木真汗?这怎麽会?」又听得帐中另一人说道:「先下手为强,後下手遭殃。若是给他先动手干你们,你们就糟了。事成之後,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过数尺,瞧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甚是华贵,琢磨一下他的语气,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国的六王爷。」
札木合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心动,道:「只要是义父王罕下令,我当然服从。」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国。回头我去请令,他不会不给六王爷的面子。」完颜洪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赏。」
桑昆喜道:「向来听说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能带我们兄弟去游玩一番,真是再好不过。」
完颜洪烈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这麽多。」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完颜洪烈道:「如何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顿了一顿,又道:「我先已和铁木真商议过,要他派兵相助攻宋,这家伙只是不允。他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图谋於他。这件事可须加倍谨慎才是。」
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个人,似乎在问他甚麽。郭靖心想:「不管她在这里捣甚麽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来。
只听桑昆道:「他已把女儿许给了我儿子,刚才他派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请他明天亲自来跟我爹爹面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说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铁木真後,咱们两路兵马立即冲他大营。」
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子从身旁擦了过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
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是在询问你师父们的住处。咱们须得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啦。」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已近午时。那道人道:「我本来不愿显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师父说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顾不得小节。你进去通报,说全真教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马钰是多大的来头,当下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
突然两只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後剧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铁杖当头砸将下来。郭靖侧身倒地,只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被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长叹一声,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朱聪和全金发,胆战心惊之下,全然胡涂了。
柯镇恶森然道:「教你内功的那个人呢?」郭靖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见六位师父。」
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寻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齐手执兵刃,抢出帐外,日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拱手而立,那里有梅超风的影子?
朱聪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脉门不放,喝道:「梅超风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
马钰抢步上前,拱手说道:「久慕江南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朱聪仍是紧紧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点头为礼,说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
郭靖想起自己还未代他通报,忙抢着道:「他是全真教马钰。」
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道马钰道号丹阳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长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只是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机,至於武功修为,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人知道深浅。
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们多有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吗?」马钰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与六侠赌赛之事,贫道实不愿过问,更与贫道没半点干系。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责。只是贫道没传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无师徒名份,说来只是贫道结交一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着温颜微笑。
六侠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朱聪和全金发当即放脱了郭靖的手腕。
韩小莹喜道:「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吗?你干麽不早说?我们都错怪你啦。」说着伸手抚摸他肩头,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说的。」韩小莹斥道:「甚麽他不他的?没点规矩,傻孩子,该叫『道长』。」虽是斥责,脸上却尽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长。」这两年来,他与马钰向来「你、我」相称,从来不知该叫「道长」,马钰也不以为意。
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是以与六侠虽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
原来马钰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从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并无内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雅不欲师弟丘处机又在这件事上压倒了江南六怪。但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甚麽也不答应,於是远来大漠,苦心设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则那有这麽巧法,他刚好会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这般毫没来由的为他花费两年时光?若不是梅超风突然出现,他一待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便即飘然南归,不论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不会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六怪见他气度谦冲,真是一位有道之士,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一齐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诱杀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伤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风而受到伤害,忙道:「不,你留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
郭靖待要说明原委,却听柯镇恶已在与马钰论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他焦急异常,大师父性子素来严峻,动不动便大发脾气,实不敢打断他的话头,只待他们说话稍停,即行禀告,忽见一骑马急奔而来,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华筝,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
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才大哭过一场,走近身来,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
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与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骗了大汗去害死他。」华筝大吃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你爹爹说。」华筝道:「好!」登时喜气洋洋,转身上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麽反而高兴?」转念一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
只听马钰说道:「不是贫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真传,九阴白骨爪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银鞭的招数更是奥妙无方。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便输给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损伤。」
韩小莹道:「这女子的武功确是十分厉害,但我们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
马钰道:「听说张五侠与飞天神龙柯大侠都是为铜屍陈玄风所害。但各位既已诛了陈玄风,大仇可说已经报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梅超风一个孤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
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阴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任由她如此为非作歹。」朱聪道:「现下是她找上门来,不是我们去找他。」全金发道:「就算这次我们躲过了,只要她存心报仇,今後总是防不胜防。」
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法子,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决断。
柯镇恶道:「我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道长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他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在这十年之中武功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顾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点他们如何避开她的毒手。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诧异。
马钰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佑。此外还有一层紧要之事。据贫道猜想,这十年之中,那梅超风一定又得了黄药师的传授。」朱聪惊道:「听说黑风双煞是桃花岛的叛徒,黄药师怎能再传她功夫?」马钰道:「贫道本也这样想,但听柯大侠所说当年荒山之战的情形,那梅超风当时的功夫与现下相差甚远。她如不再得明师指点,但凭自己苦练,决计到不了眼下这个地步。咱们今日诛了铁屍,要是黄药师见怪,这……」
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人说过黄药师的武功,总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宗,马钰以掌教之尊,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说道:「道长顾虑周详,我兄弟佩服得紧,就请示下妙策。」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来有点狂妄自大,还请六侠不要见笑才好。」朱聪道:「道长不必过谦,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这句话向着马钰说来,他是一片诚敬之意。丘处机虽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聪却万万不甘对他说这句话。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点儿虚名,想来那梅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儿虚名将她惊走。这法子说来实非光明正大,只不过咱们的用意是与人为善,诡道亦即正道,不损六侠的英名令誉。」当下把计策说了出来。
六怪听了,均觉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风当真武功大进,甚至黄药师亲来,那又如何?最多也不过都如张阿生一般命丧荒山便是了。马钰劝之再三,最後说到「胜之不武」的话来,柯镇恶等冲着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对郭靖的盛情厚意,终於都答允了。
各人饱餐之後,齐向悬崖而去。马钰和郭靖先上。朱聪等见马钰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见他步法稳实,身形端凝,显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决不在他师弟丘处机之下,只是丘处机名震南北,他却没没无闻,想来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马钰与郭靖爬上崖顶之後,垂下长索,将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检视梅超风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条条鞭痕,尽皆骇然,这时才全然信服马钰确非危言耸听。
八人在崖顶盘膝静坐,眼见暮色罩来,四野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韩宝驹焦躁起来,道:「怎麽她还不来?」柯镇恶道:「嘘,来啦。」众人心里一凛,侧耳静听,却是声息全无。这时梅超风尚在数里之外,柯镇恶耳朵特灵,这才听到。
那梅超风身法好快,众人极目下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下,跟着便迅速之极的攀援而上。朱聪向全金发和韩小莹望了一眼,见两人脸色惨白,神色甚为紧张,想来自己也必如此。
过不多时,梅超风纵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见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华筝之物,凝神再看,却不是华筝是谁?不由得失声惊呼,嘴巴甫动,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伸过来一把按住,朗声说道:「梅超风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
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而听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是惊诧,当下缩身在崖石之後倾听。马钰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虽在全神戒备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却悬念华筝的安危,心焦如焚。
韩宝驹道:「梅超风把白骨骷髅阵布在这里,待会必定前来,咱们在这里静候便了。」
梅超风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这里,缩於石後,不敢稍动。
韩小莹道:「她虽然作恶多端,但全真教向来慈悲为怀,还是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朱聪笑道:「清静散人总是心肠软。无怪师父一再说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创教祖师王重阳门下七子,武林中见闻稍广的无不知名:大弟子丹阳子马钰,二弟子长真子谭处端,以下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静散人孙不二,则是马钰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韩小莹道:「谭师哥你说怎样?」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诛。」朱聪道:「谭师哥,你的指笔功近来大有精进,等那妖妇到来,请你出手,让众兄弟一开眼界如何?」南希仁道:「还是让王师弟施展铁脚功。踢她下崖,摔个身魂俱灭。」
全真七子中丘处机威名最盛,其次则属玉阳子王处一。他某次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後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挢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练,丘处机对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诗,内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等语,描述他内功之深。
马钰和朱聪等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话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镇恶曾与黑风双煞说过几次话,怕她认出声音,始终一言不发。
梅超风越听越惊,心想:「原来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单是一个牛鼻子,我就未必能胜,何况七子聚会?我行藏一露,那里还有性命?」
此时皓月中天,照得满崖通明。朱聪却道:「今晚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别让那妖妇乘黑逃走。」梅超风心中窃喜:「幸好黑漆一团,否则他们眼力厉害,只怕早就见到我了。谢天谢地,月亮不要出来。」
郭靖一直望着华筝,忽然见她慢慢睁开眼来,知她无恙,不禁大喜,双手连摇,叫她不要作声。华筝也见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别说话!」
梅超风这一惊决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点了华筝的哑穴,心头疑云大起。
全金发道:「志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说道:「弟子……弟子……」朱聪道:「我好似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郭靖忙道:「正是。」
梅超风心念一动:「全真七子忽然来到大漠,聚在这荒僻之极的悬崖绝顶,那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阵,叫我上当?」
马钰见她慢慢从岩石後面探身出来,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发觉了破绽,立即动手,自己虽然无碍,华筝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损折,不觉十分焦急,只是他向无急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聪见梅超风手中提了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举起手来,眼见就要发难,朗声说道:「大师哥,你这几年来勤修师父所传的『金关玉锁二十四诀』,定是极有心得,请你试演几下,给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马钰会意,知道朱聪是要他立显功夫以折服梅超风,当即说道:「我虽为诸同门之长,但资质愚鲁,怎及得上诸位师弟?师父所传心法,说来惭愧,我所能领会到的实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他说话平和谦冲,但每一个字都震得山谷鸣响,最後一句话未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崖顶风声,真如龙吟虎啸一般。
梅超风听得他显了如此深湛的内功,那里还敢动手,慢慢缩回岩後。
马钰又道:「听说那梅超风双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悯,要是她能痛改前非,决不再残害无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纠缠,那麽咱们就饶她一命吧。何况先师当年,跟桃花岛主也互相钦佩。丘师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请他们不要再找梅超风清算旧帐。两家既往不咎,各自罢手。」这番话却不再蕴蓄内力,以免显得余人功力与他相差太远。朱聪接口道:「这倒容易办到,关键是在那梅超风肯不肯改过。」
突然岩後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谢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风在此。」说着长出身形。
马钰本拟将她惊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过迁善,不意这铁屍艺高胆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听梅超风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静散人武术精湛,我想领教一招。」说着横鞭而立,静待韩小莹发声。
这时郭靖见华筝横卧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与拖雷、华筝兄妹情如手足,那里顾得梅超风的厉害,忽地纵身过去,扶起华筝。梅超风左手反钩,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马钰学了两年玄门正宗内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劲,当下右手急送,将华筝向韩小莹掷去,左手力扭回夺,忽地挣脱。梅超风手法何等快捷,刚觉他手腕滑开,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这次扣住了他脉门,使他再也动弹不得,厉声喝道:「是谁?」
朱聪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为慌乱,正想脱口而出:「我是郭靖。」听得二师父这句话,才道:「弟子长春……长春真人门下尹……尹志平。」这几个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这时惶急之下,竟然说来还是结结巴巴。
梅超风心想:「他门下一个少年弟子,内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给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够挣脱。看来我只好避开了。」当下哼了一声,松开手指。
郭靖急忙逃回,只见左腕上五个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这一抓未用全力,否则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断,思之不觉骇然。
这一来,梅超风却也不敢再与假冒孙不二的韩小莹较艺,忽地心念一动,朗声道:「马道长,『铅汞谨收藏』,何解?」马钰顺口答道:「铅体沉坠,以比肾水:汞性流动,而拟心火。『铅汞谨收藏』就是说当固肾水,息心火,修息静功方得有成。」梅超风又道:「『奼女婴儿』何解?」马钰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内功秘诀,大声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传。快走快走!」梅超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道长指点。」倏地拔起身子,银鞭在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翻下崖顶,身法之快,人人都觉确是生平仅见。
各人眼见她顺着崖壁溜将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气,探首崖边,但见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烟般滚滚而去。倏来倏去,如鬼如魅,虽已远去,兀自余威慑人。
马钰解开华筝等穴道,让她躺在石上休息。
朱聪谢道:「十年不见,不料这铁屍的功夫已练到这等地步,若不是道长仗义援手,我们师徒七人今日难逃大劫。」马钰谦逊了几句,眉头深蹙,似有隐忧。朱聪道:「道长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虽然本事不济,当可代供奔走之役,请道长不吝差遣。」
马钰叹了一口气道:「贫道一时不察,着了这狡妇的道儿。」各人大惊,齐问:「她竟用暗器伤了道长吗?」马钰道:「那倒不是。她刚才问我一句话,我匆忙间未及详虑,顺口回答,只怕成为日後之患。」众人都不明其意。
马钰道:「这铁屍的外门功夫,已远在贫道与各位之上,就算丘师弟与王师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胜得了她。桃花岛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这梅超风内功却未得门径。不知她在那里偷听到了一些修练道家内功的奥秘,却因无人指点,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问的那句话,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一。虽然我随即发觉,未答她第二句语,但是那第一句话,也已能使她修习内功时大有精进。」韩小莹道:「只盼她顿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恶。」马钰道:「但愿如此,否则她功力一深,再作恶起来,那是更加难制了。唉,只怪我胡涂,没防人之心。」过了一会,又沉吟道:「桃花岛武功与我道家之学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风所问的两句,却纯是道家的内功,却不知何故?」
他说到这里,华筝「啊」的一声,从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话,已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忙问:「他怎麽不信?」
华筝道:「我对他说,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谋害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不肯嫁给都史,胆敢捏造谎话骗他。我说是你亲耳听来的,他更加不信,说道回来还要罚你。我见他带了三位哥哥和几队卫兵去了,忙来找你,那知道半路上给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带我来见你吗?」众人心想:「要是我们不在这里,你脑袋上早已多了五个窟窿了。」
郭靖急问:「大汗去了有多久啦?」华筝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说要尽快赶到,不等天明就动身,他们骑的都是快马,这会儿早去得老远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吗?那怎麽办?」说着哭了起来。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难事,登时彷徨无策。
朱聪道:「靖儿,你快下去,骑小红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话,也请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华筝,你去请你拖雷哥哥赶快集兵,开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连声称是,抢先下崖。接着马钰用长索缚住华筝,吊了下去。
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红马,疾驰而去。
这时晨曦初现,残月渐隐,郭靖心中焦急异常:「只怕大汗进了桑昆的埋伏,那麽就是赶上也没用了。」
那小红马神骏无伦,天生喜爱急驰狂奔。跑发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兴,到後来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脚。郭靖怕牠累倒,勒缰小休,牠反而不愿,只要缰绳一松,立即欢呼长嘶,向前猛冲。这马虽然发力急驰,喘气却也并不如何加剧,似乎丝毫不见费力。
这般大跑了两个时辰,郭靖才收缰下马稍息,然後上马又跑,再过一个多时辰,忽见远处草原上黑压压的列着三队骑兵,瞧人数是三个千人队。转眼之间,红马已奔近队伍。
郭靖看骑兵旗号,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见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阵戒备,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过了头,後路给人截断啦。」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腾,从队伍之侧飞掠而过。带队的将官大声喝阻,一人一骑早去得远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连又绕过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阵,只见铁木真的白毛大纛高举在前,数百骑人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马上前,奔到铁木真马旁,叫道:「大汗,快回转去,前面去不得!」
铁木真愕然勒马,道:「怎麽?」郭靖把前晚在桑昆营外所见所闻、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断之事说了。铁木真将信将疑,斜眼瞪视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诡计,心想:「桑昆那厮素来和我不睦,但王罕义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义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计於我?难道当真是那大金国的六太子从中挑拨?」
郭靖见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来路查探便知。」
铁木真身经百战,自幼从阴谋诡计之中恶斗出来,虽觉王罕与札木合联兵害他之事绝无可能,但想:「过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当下吩咐次子察合台与大将赤老温:「回头哨探!」两人放马向来路奔去。
铁木真察看四下地势,发令:「上土山戒备!」他随从虽只数百人,但个个是猛将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点,各人驰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挡蔽。
过不多时,南边尘头大起,数千骑急赶而来,烟尘中察合台与赤老温奔在最前。哲别目光锐利,已望见追兵的旗号,叫道:「真的是王罕军马。」这时追兵分成几个百人队,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温。两人伏在鞍上,挥鞭狂奔。
哲别道:「郭靖,咱俩接应他们去。」两人纵马驰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红马见是冲向马群,兴发飞驰,转眼间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飕飕飕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随即纵马疾冲,拦在两人与追兵之间,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时哲别也已赶到,他箭术更精,连珠箭发,当者立毙。但追兵势大,眼见如潮水般涌来,那里抵挡得住?
察合台与赤老温也各翻身射了数箭,与哲别、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铁木真和博尔术、术赤等个个箭无虚发,追兵一时倒不敢逼近。
铁木真站在土山上了望,过得约莫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围,目下只有权用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
桑昆在亲兵拥卫下驰近土山,数十名军士挺着铁盾,前後护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气昂扬,大声叫道:「铁木真,快投降罢。」铁木真道:「我甚麽地方得罪了王罕义父,你们发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为甚麽违背祖宗遗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说,你这样做不对。」
铁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国欺压。大金国要我们年年进贡几万头牛羊马匹,难道应该的麽?大家给大金国逼得快饿死了。咱们蒙古人只要不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为甚麽要怕大金国?我和义父王罕素来和好,咱们两家并无仇怨,全是大金国从中挑拨。」
桑昆部下的士卒听了,人人动心,都觉他说得有理。
铁木真又道:「蒙古人个个是能干的好战士,咱们干甚麽不去拿金国的金银财宝?干麽要年年进献牲口毛皮给他们?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懒做,为甚麽要勤劳的养活懒惰的?为甚麽不让勤劳的多些牛羊?为甚麽不让懒惰的人饿死?」
蒙古当时是氏族社会,牲口归每一族公有,近年来牲口日繁,财物渐多,又从中原汉人处学到使用铁制器械,多数牧民切盼财物私有。战士连年打仗,分得的俘虏财物,都是用性命去拚来的,更不愿与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铁木真这番话,众战士听了个个暗中点头。
桑昆见铁木真煽惑自己部下军心,喝道:「你立刻抛下弓箭刀枪投降!否则我马鞭一指,万弩齐发,你休想活命!」
郭靖见情势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山下一个少年将军,铁甲外披着银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骏马来往驰骋,耀武扬威。定睛看时,认得是桑昆的儿子都史。郭靖幼时曾和他斗过,这人当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个大大的坏小子。他丝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图谋铁木真,心想王罕和铁木真素来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这坏人听信了大金国六太子的话,从中说大批谎话害人,我去将他捉来,逼他承认说谎,那麽王罕、桑昆他们就可明白真相,和铁木真大汗言归於好,於是双腿一夹,胯下小红马疾冲下山。
众兵将一怔之间,那红马来得好快,已从人丛中直冲到都史身边。
都史挥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脉门,这一扣是朱聪所传的分筋错骨手,都史那里还能动弹?被他顺手一扯,提过马来。就在此时,郭靖只觉背後风声响动,左臂弯过,向两柄刺来的长矛上格去,喀的一声,双矛飞上半空。他右膝头在红马颈上轻轻一碰,小红马已知主人之意,回头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逊於下山时的急驰如飞。山下众军官齐叫:「放箭!」郭靖举起都史,挡在身後。众军士怕伤了小主,那敢扯动弓弦?郭靖直驰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掷,叫道:「大汗,定是这坏小子从中捣鬼,你叫他说出来。」铁木真大喜,铁枪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开一百丈。」
桑昆见爱子被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从众军之中擒去,又气又急,只得依言撤下军马,命部下用大车结成圆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层层的圈了七八重,这样一来,铁木真坐骑再快,也必无法冲出。
这边山上铁木真连声夸奖郭靖,命他用腰带将都史反背缚起。
桑昆接连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谈判,命铁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饶他性命。铁木真每次都将使者割了双耳逐下山去。
僵持多时,太阳在草原尽头隐没。铁木真怕桑昆乘黑冲锋,命各人不可丝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见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脚边,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见铁木真义兄说话。」铁木真道:「你上来吧。」札木合缓步上山,见铁木真凛然站在山口,当即抢步上前,想要拥抱。铁木真擦的一声拔出佩刀,厉声道:「你还当我是义兄麽?」
札木合叹了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联在一起?」铁木真道:「你待怎样?」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长们都说,咱们祖宗已这样过了几百年,铁木真汗为甚麽要改变旧法?上天也不容许。」
铁木真道:「咱们祖宗阿兰豁雅夫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的五个儿子不和,她煮了腊羊肉给他们吃,给了他们每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就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个人轮流着折,谁也不能折断。你记得她教训儿子的话吗?」札木合低声道:「你们如果一个个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会给任何人折断。你们如果同心协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紧固,不会给任何人折断。」铁木真道:「好,你还记得。後来怎样?」札木合道:「後来她五个儿子同心协力,创下好大的基业,成为蒙古人的族祖。」铁木真道:「是啊!咱俩也都是英雄豪杰,干麽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协力的把大金国灭掉。」札木合惊道:「大金国兵多将广,黄金遍地,粮如山积,蒙古人怎能惹他?」
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是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国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了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还当大金国皇帝是好意,那知他们贪得无厌,向咱们徵索越来越厉害,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今还要咱们派战士帮他打仗。大宋隔得咱们这麽远,就算灭了大宋,占来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们损伤战士有甚麽好处?牛羊不吃身边的青草,却翻山过去啃沙子,那有这样的蠢事?咱们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铁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麽你呢?」札木合道:「我来求义兄不要发怒,把都史还给桑昆。由我担保,桑昆一定放你们平安回去。」铁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说,一个儿子死了,还可再生两个;一个铁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没铁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铁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无幸,倘若王罕亲自领军,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当下举刀在空中呼的一声,劈了一刀,厉声叫道:「宁战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战死的铁木真,没有投降敌人的铁木真!」
札木合站起身来,道:「你把夺来的牛羊俘虏分给军士,说是他们的私产,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长都说你的做法不对,不合祖规。」铁木真厉声道:「可是年轻的战士们个个都欢喜。族长们见到夺来的珍贵财物,说没法子公平分给每一个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战士都感到气忿。咱们打仗,是靠那些又胡涂又贪心的族长呢,还是靠年轻勇敢的战士?」札木合道:「铁木真义兄,你一意孤行,不听各部族长的话,可别说我忘恩负义。这些日子来,你不断派人来诱惑我部下,要他们向你投靠,说你的部属打仗时夺来的财物都是自有,不必大夥儿摊分。你当我不知吗?」
铁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无和好之日。」从怀内摸出一个小包,掷在札木合身前,说道:「这是咱们三次结义之时你送给我的礼物,现今你收回去罢。待会你拿钢刀斩在这里。」说着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势一砍,说道:「杀的只是敌人,不是义兄。」叹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虽大,却容不下两个英雄。」札木合拾起小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制小囊,默默无言的放在铁木真脚边,转身下山。
铁木真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当下慢慢打开皮囊,倒出了幼时所玩的箭头髀石,从前两个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他叹了一口气,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结义的几件礼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瞧着,心头也很沉重,明白铁木真所埋葬的实是一份心中最宝贵的友情。
铁木真站起身来,极目远眺,但见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点的火堆,犹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个草原,声势甚是浩大。
他出了一会神,回过头来,见郭靖站在身边,问道:「你怕麽?」郭靖道:「我在想我妈。」铁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极好的勇士。」指着远处点点火光,说道:「他们也都是勇士。咱们蒙古人有这麽多好汉,但大家总是不断的互相残杀。只要大家联在一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天边,昂然道:「咱们能把青天所有覆盖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场!」
郭靖听着这番抱负远大、胸怀广阔的说话,对铁木真更是五体投地的崇敬,挺胸说道:「大汗,咱们能战胜,决不会给胆小卑鄙的桑昆打败。」
铁木真也是神采飞扬的,说道:「对,咱们记着今儿晚上的话,只要咱们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说着将郭靖抱了一抱。
说话之间,天色渐明,桑昆和札木合队伍中号角呜呜呜吹动。
铁木真道:「救兵不来啦,咱们今日就战死在这土山之上。」只听得敌军中兵戈铿锵,马鸣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拂晓攻击。郭靖忽道:「大汗,我这匹红马脚力快极,你骑了回去,领兵来打,我们在这里挡住敌兵。」铁木真微笑,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铁木真要是肯抛下朋友部将,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们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说错了。」铁木真与三子、诸将及亲兵伏在土堆之後,箭头瞄准了每一条上山的路径。
过了一阵,一面黄旗从桑昆队伍中越众而出,旗下三人连辔走到山边,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间一人赫然是大金国的六王子赵王完颜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着挡箭的金盾,叫道:「铁木真,你胆敢背叛大金麽?」
铁木真的长子术赤对准了他飕的一箭,完颜洪烈身旁纵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绰在手中,身手矫捷之极。完颜洪烈喝道:「去将铁木真擒来。」四人应声扑上山来。
郭靖不觉一惊,见这四人使的都是轻身功夫,竟是武术好手,并非寻常战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别与博尔术等连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们用软盾挡开。郭靖暗暗心惊:「我们这里虽都是大将勇士,但决不能与武林的好手相敌,这如何是好?」
一个黑衣中年男子纵跃上山,窝阔台挺刀拦住。那男子手一扬,一支袖箭打在他项颈之上,随即举起单刀砍下,忽觉白刃闪动,斜刺里一剑刺来,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惊,手腕急翻,退开三步,瞧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剑挡在窝阔台的身前。他料不到铁木真部属中竟也有精通剑术之人,喝道:「你是谁?留下姓名。」说的却是汉语。
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没听见过!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顾,见其余三人也已上山,正与赤老温、博尔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当即挺剑向那单刀的刺去。那人横刀挡开,刀厚力沉,与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众待要随着冲上,木华黎把刀架在都史颈里,高声大叫:「谁敢上来,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对完颜洪烈道:「六王爷,叫他们下来吧,咱们再想别法!别伤了我孩儿。」完颜洪烈微笑道:「放心,伤不了。」他有心要令铁木真杀了都史,让这两部蒙古人从此结成死仇。
桑昆的部众不敢上山,完颜洪烈手下四人却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开韩小莹所授的「越女剑法」,剑走轻灵,与那使单刀的交上了手。数招一过,竟是迭遇凶险,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实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杂,见闻又广,平日早将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数与郭靖拆解过了,但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见他自右劈来,中途不知怎麽一转,刃锋却落在左边。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数招,忽然心念一动:「大师父常说,交手时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现今我竭力招架,岂非受制於人?」见他举刀砍来,竟自不避,右足曲为前弓,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平膀顺肘,横剑向敌人急推,正是「十万横磨」之势。
那人见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倒是一惊,急忙回刀。郭靖硬争先手,这一下得了势,那肯再松,长剑晃动,青光闪闪,剑尖在敌人身边刺来划去,招招不离要害。那人被他一轮急攻,倒闹了个手忙足乱。
这时他三个同伴已将铁木真手下的将领打倒了四五人,见他落在下风,一个提着大枪纵身而上,叫道:「大师哥,我来助你。」那使单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颜洪烈以重金聘来,今日首次出马,在千军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怎能对一个後生小辈认输?怎肯让师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师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说话分心,左膝一低,曲肘竖肱,一招「起凤腾蛟」,刷的一声,剑尖猛撩上来。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剑锋划破。那使花枪的笑道:「来瞧大师哥的手段啊!」语气中竟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殊以大师兄落败出丑为喜。
哲别等这时都围在铁木真周围保护。冲上来的四人中余下两个一使铁鞭,一人使一对短斧,见这些蒙古将军各挺长矛,威风凛凛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贸然相攻,听得二师哥叫唤,心想反正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热闹再说,当下纵身过来,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师哥与郭靖相斗。
那使单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谁的门下?为甚麽在这里送死?」郭靖横剑捏诀,学着师父们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说道:「弟子是江南七侠门下,请教四位大姓高名。」这两句话他学了已久,这时第一次才对人说,危急之中,居然并未忘记,只是把「高姓大名」说得颠倒了。那使单刀的向三个师弟望了一眼,转头说道:「我们姓名,说来谅你後生小辈也不知道,看刀!」挥刀斜劈下来。
郭靖和他打了这一阵,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师父所传剑法极为精奇,锋锐处敌人也十分忌惮,当下仍取抢攻,不向後退,见敌刀砍到,右足反而绕前避过,「探海斩蛟」,回锋下插,迳攻敌人下盘。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这时山下数万兵将、山上铁木真诸人与攻上来的三人,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使单刀的一心要阵前显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擞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风响,眼见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来,刀法愈来愈狠,忽地横刀猛砍,向郭靖腰里斫来。郭靖身子拗转,「翻身探果」,撩向敌臂。那人眼见对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剑到,我的刀早已砍进你身子之中了,当下并不变招,顺势力斫,眼见刀锋及於敌腰。那知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下盘不动,上盘不避,就是将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半尺,右手送出,一剑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声,撤手抛刀,猛力挥掌把郭靖的长剑打落在地,这一剑便只刺入胸口半寸,总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却已在剑锋上割得鲜血淋漓,急忙跳开。
郭靖这一剑本可取他性命,终因经验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敌人的单刀抢在手里,只听背後风响,哲别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开刺来的枪杆,乘势一刀撩向敌手,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这一腿踢出时眼睛不见,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敌枪早已插入背心,这一踢却是他练了几百遍才练成的。
那使枪的喝一声:「好!」枪上红缨一震,抖起个碗大枪花,当胸刺到。郭靖一个「带醉脱靴」,挺刀挂开,飞起右脚,踢向敌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剑法有独得之秘,眼见他长剑脱手,忙抢上来动手,存心要捡个便宜,不料他武学甚广,非拘一路,使起刀来也是颇为熟练,见郭靖飞脚踢来,双手回枪里缩,郭靖踏上一步,单刀已顺着枪杆削了下来。那人在这杆枪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师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枪法实非等闲,当下盘、打、刺、扎,红缨闪动,与郭靖打了个难解难分。
斗到分际,郭靖见敌人枪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将自己单刀砸飞,招术灵动,出枪甚快,显然是想急切之间取胜,好在三军阵前扬名露脸,是以一味贪速贪巧,但数十招之後,那人枪法已渐见涩滞。郭靖把「南山刀法」使发了,已不用顾盼拟合,信手而应纵横前後,悉逢肯綮。只见他刀光闪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越斗越是凌厉。四人中的大师兄本是单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惊。
酣斗中那人挺枪当胸刺来,郭靖一个「进步提篮」,左掌将枪推开,按照原来招数,推开敌枪之後,右足进步顺手一刀,但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他修习了两年内功,身子感应迅敏之极,远比他脑中想事为快,一觉有变,未及思索,左掌翻处,已用分筋错骨手抓住枪杆,右手单刀不斩敌身,却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敌人如不撤枪,十根手指无一能保。那人使劲夺枪,竟是纹丝不动,已自吃惊,突见刀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松手,撤枪後退。
原来江南六怪想到杨铁心是名将杨再兴的嫡派子孙,於杨家枪法必有独到的造诣,丘处机将他子嗣访到之後,除了传授其他武功之外,对枪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他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传郭靖刀法时,於「单刀破枪」之术,督促他练得滚瓜烂熟。想不到这套刀法未在嘉兴显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胜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挥,将单刀远远掷到了山下,挺枪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声吼叫,双斧着地卷来。郭靖把枪使开了,那人双斧怎抢得进去?武学家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抢到敌人身边肉搏,方能取胜。江南六怪既防到嘉兴比武时对手擅用长枪,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枪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发秤杆的打法本从枪中脱胎而来,因此郭靖的长枪是从六师父学的。有宋一代,军中最为着重枪法,近如岳家枪法,那不必说了,北宋名将如杨业、呼延赞等都是使枪的英雄。这时郭靖所使的正是军中流传甚广的呼延枪法。那人双斧挥舞,斧口上白光闪烁,风声呼呼,却始终攻不进郭靖身旁一丈以内的圈子。
其时郭靖防身有余,但那人双斧上功力甚深,要想伤他,却也不易,再斗数合,想起六师父所授的古怪法门,突然卖个破绽。那人大喜,好容易有这良机,岂肯放过,猛喝一声,直扑到郭靖身边,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下来。郭靖横枪挡格,喀喀两声,枪杆已被双斧斩为三截。那人待要挥斧再斫,突觉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脚踢中,身子直飞出去,这时左手已收不住劲,顺势圈回,利斧竟往自己头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师兄急忙抢上,举起铁鞭在他斧上力架,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那人利斧脱手,一交坐在地下,总算逃脱了性命,却已吓得面如土色。那人是个莽夫,一定神间,才知已然输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头,又再扑上。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双掌一错,以空手夺白刃之法和他拚斗起来。那三师兄提起铁鞭上前夹攻。
山下蒙古众军突然大声鼓噪,呼喊怒骂。须知蒙古人生性质朴,敬重英雄好汉,眼见这四人用车轮战法轮斗郭靖已自气愤,再见二人夹击,一个空手之人,实非大丈夫的行径,都高声吆喝,要那两人住手。郭靖虽是他们敌人,大家反而为他呐喊助威。
博尔忽、哲别两人挺起长刀,加入战团,对方旁观的两人也上前接战。这两位蒙古名将在战阵中斩将夺旗,勇不可当;但小巧腾挪、撕夺截打的步战功夫却非擅长,仗着身雄力猛,勉强支持了数十招,终於兵刃被敌人双双砸落。
郭靖见博尔忽势危,纵身过去,发掌往使单刀的大师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缩转,回肘撞向二师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们四兄弟今日折在你这小子手里,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决意要先杀了郭靖,当下不去理会两个蒙古将军,四人围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骂,更是厉害。那四人充耳不闻,那使枪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长矛,刀矛鞭斧,齐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又受这四个好手夹击,那里抵挡得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缝中穿来插去。
博尔忽扬起了手中长刀,叫道:「接刀!」挥手向郭靖掷去。郭靖纵身待接,却被使铁鞭的挥鞭将刀砸飞。那使双斧的恼恨适才一踢之辱,不顾一切的双斧当地卷来,郭靖纵跃避开,但头上单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闪过了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顶门,就在这时,右边大腿却也中了一鞭。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铁鞭着腿时乘势一让,卸去了一半来劲,骨头未断,但足下踉跄,险些摔倒。那使斧的抛去斧头,双手合围,将郭靖两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稳,跌倒在地,眼见白光闪动,头顶刀鞭齐下,心知这次性命不保,突然间母亲、七位恩师、马钰道长、义兄拖雷、义妹华筝的影子如闪电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举起,挡在自己身上。其余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敌人脉门,叫他动弹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缩身子,躲在那人之下。
那三人举足往郭靖肩头脚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虽死了,也得扼死一个敌人抵数。」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这般蛮打,已全然没了武术家数,然凭着一股刚勇狠劲,那三人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哲别等见郭靖被压在底下,各挺兵刀来救。那使单刀的大师兄对两个师弟道:「你们挡住鞑子,我来杀这个杂种。」俯身下去,将刀尖对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头,右手运劲,挺刀插将下去。郭靖突觉肩头疼痛,腰腿用劲,一个「懒驴打滚」,滚开两丈。这时抱住他双腿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气不得,晕死过去。郭靖跃起身来,眼见敌人提刀赶来,待要抵敌,右腿鞭伤甚重,立足不稳,又自跌倒。
那人挥刀砍将下来,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里一带,顺势抖出,已将护身软鞭取在手中,仰天而卧,使开一路「金龙鞭法」,将各处要害防得风雨不透。马王神韩宝驹身子矮短,专研攻敌下盘的法门,郭靖此时卧地而斗,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开来得心应手,那人狂呼怒骂,却也无法伤他。
拆了二十余招,晕去的人醒了转来,另外两人也杀退蒙古将领,转身再行围攻郭靖,眼见情势再紧,突然山下军伍中一阵混乱,六个人东一穿西一插,奔上山来。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颜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围攻郭靖,个个大声咒骂。
山上众人待要射箭阻拦,哲别眼尖,已认出原来是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到了,大声叫道:「靖儿,你师父们来啦!」郭靖本已累得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登时精神大振。
朱聪和全金发最先上山,见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夹击,已是命在顷刻,如何不急?全金发纵身上前,秤杆掠出,同时架开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脸?」四人手上同时剧震,感到敌人功力远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跃开。朱聪将郭靖扶起,柯镇恶等也已上山。全金发骂道:「不知羞耻的匪徒,快滚下去吧。」
那使单刀的大师兄眼见众寡之势突然倒转,再动手必然不敌,但如逃下山去,颜面何存,如何还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当下硬了头皮,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吗?」朱聪笑嘻嘻的道:「不错,四位是谁?」那人道:「我们是鬼门龙王门下弟子。」
柯镇恶与朱聪等本以为他们合斗郭靖,必是无名之辈,忽听他们的师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门龙王沙通天,都吃了一惊。柯镇恶冷冷的道:「瞎充字号吗?鬼门龙王是响当当的脚色,门下那有你们这种不成器的家伙!」使双斧的抚着颈中被郭靖叉起的红痕,怒道:「谁充字号来着?他是大师兄断魂刀沈青刚,这是二师兄追命枪吴青烈,那是三师兄夺魄鞭马青雄,我是丧门斧钱青健。」柯镇恶道:「听来倒似不假,那麽便是黄河四鬼了。你们在江湖上并非无名之辈,为甚麽竟自甘下贱,四个斗我徒儿一人。」
吴青烈强词夺理,道:「怎麽是四个打一个?这里不是还有许多蒙古人帮着他吗?我们是四个斗他们几百个。」钱青健问马青雄道:「三师哥,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气,是甚麽家伙?」这句话说得虽轻,柯镇恶却已听见,心头大怒,铁杖在地下一撑,跃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来掷到山下。三鬼一惊,待要扑上迎敌,柯镇恶身法如风,接连三抓三掷,旁人还没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掷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齐声欢呼。黄河四鬼跌得满头满脸的尘沙,个个腰酸背痛,满腔羞愧的挣扎着爬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尘头大起,似有数万人马杀奔前来,桑昆队伍阵脚登时松动。
铁木真见来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军甚严,是能干的将才,所部兵精,桑昆却是藉着父亲余荫,庸碌无能,当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这里冲!」哲别、博尔术、术赤、察合台四人当先冲下,远处救兵齐声呐喊。木华黎把都史抱在手里,举刀架在他项颈之中,大叫:「快让路,快让路!」
桑昆见众人冲下,正要指挥人马拦截,眼见都史这等模样,不禁呆住,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转眼之间,铁木真等已冲到了眼前。哲别看准了桑昆脑门,发箭射去。桑昆突见箭到,忙向左闪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马去。众兵将见主帅落马,登时大乱。
铁木真直冲出阵,数千人呐喊追来,被哲别、博尔术、郭靖等一阵连珠箭射开。众人且战且走,奔出数里,只见尘头起处,拖雷领兵赶到。王罕与札木合部下将士素来敬畏铁木真,初时欺他人少,待见援军大至,便纷纷勒马回转。
原来拖雷年轻,又无铁木真的令符,族长宿将都不听他的调度,只得率领了数千名青年兵将赶来。拖雷甚有智计,眼见敌兵势大,冲入救人必致覆没,於是下令在每匹马尾上缚了树枝,远远望来尘沙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铁木真整军回营,半路上遇到华筝又领了一小队军马赶来。她见众人无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
当晚铁木真大犒将士,却把都史请在首席坐了。众人见状,都是愤愤不平。
铁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说道:「王罕义父、桑昆义兄对我恩重如山,双方毫无仇怨,请你回去代我请罪。我再挑选贵重礼物来送给义父义兄,请他们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预备和我女儿成亲,咱两家大宴各部族长,须得好好热闹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儿子,今後两家务须亲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拨离间。」
都史蒙他不杀,已是意外之喜,当下没口子的答应,只见铁木真说话时右手抚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伤。」果听铁木真道:「今日这里中了一箭,只怕得养上三个月方能痊癒,否则我该当亲自送你回去才是。」说着右手从胸口衣内伸了出来,满手都是鲜血。又道:「不用等我伤癒,你们就可成亲,否则……否则就等太久了。」
诸将见大汗如此懦弱,畏惧王罕,仍是要将华筝嫁给都史,都感气恼。一名千夫长的儿子是铁木真的贴身卫士,昨晚於守御土山时为桑昆部属射杀,那千夫长这时怒火冲天,拔刀要去斫杀都史。铁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帐前,当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军棍,直打得他全身鲜血淋漓,晕了过去。铁木真喝道:「监禁起来,三日之後,全家斩首。」
次日一早,铁木真备了两车黄金貂皮厚礼,一千头肥羊,一百匹良马,派了五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郑重谢罪。送别之时,铁木真竟然不能乘马,躺在担架之上,上气不接下气的与都史道别。
等他去了八日,铁木真召集诸将,说道:「大家集合部众,咱们出发去袭击王罕。」诸将相顾愕然,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了都史,赠送厚礼,再假装胸口中箭,受了重伤,那是要他们不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铁木真这时才下令释放那名千夫长,厚加赏赐。那千夫长听说去打王罕、桑昆,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铁木真允了。
当下兵分三路,昼停夜行,绕小路从山谷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王罕和桑昆本来生怕铁木真前来报仇,日日严加戒备,待见都史平安回来,还携来重礼,既听铁木真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又知铁木真受了重伤,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日与完颜洪烈、札木合在帐中饮宴作乐。那知铁木真三路兵马在黑夜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进来。王罕、札木合联军虽然兵多,但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王罕、桑昆仓皇逃向西方,後来分别为乃蛮人和西辽人所杀。都史在乱军中被马蹄踏成了肉泥。黄河四鬼奋力突围,保着完颜洪烈连夜逃回中都去了。
札木合失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
铁木真大怒,喝道:「亲兵背叛主人,这种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亲兵在札木合之前斩下首级,转头对札木合道:「咱俩还是做好朋友罢?」札木合流泪道:「义兄虽然饶了我性命,我也再没脸活在世上,只求义兄赐我不流血而死,使我灵魂不随着鲜血而离开身体。」铁木真黯然良久,说道:「好,我赐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俩幼时一起游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礼,转身出帐。
数日之後,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大会各族部众,这时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战士,无不畏服。王罕与札木合的部众也尽皆归附。在大会之中,众人推举铁木真为全蒙古的大汗,称为「成吉思汗」,那是与大海一般广阔强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赏有功将士,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将,都封为千夫长。郭靖这次立功极伟,竟也被封千夫长,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得与诸大功臣名将并列。
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诸将敬酒,喝得微醺,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最宝贵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谢赏。
成吉思汗道:「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驸马。」
众将轰然欢呼,纷纷向郭靖道贺,大呼:「金刀驸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兴,一把搂住了义弟不放。
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他向来把华筝当作亲妹子一般,实无半点儿女私情,数年来全心全意的练武,心不旁骛,那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成吉思汗这几句话,登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见他傻楞楞的发呆,都轰然大笑起来。
酒宴过後,郭靖忙去禀告母亲。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请来,说知此事。
六怪见爱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语,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头去。六怪大惊,都道:「嫂子有何话请说,何必行此大礼?」韩小莹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儿承六位师父教诲,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难报大恩大德。现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六位师父作主。」当下把亡夫昔年与义弟杨铁心指腹为婚之事说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儿为婿,自是十分荣耀之事,不过倘若杨叔叔遗下了一个女孩,我不守约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我丈夫和杨叔叔?」
朱聪微笑道:「嫂子却不必担心,那位杨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过不是女儿,却是男子。」李萍又惊又喜,忙问:「朱师父怎地知道?」朱聪道:「中原一位朋友曾来信说及,并盼望我们把靖儿带到江南,和那位姓杨的世兄见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来江南六怪於如何与丘处机赌赛的情由,始终不对李萍与郭靖说知。郭靖问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来历,六怪也含糊其辞,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杨康的渊源,比武时定会手下留情,该胜不胜,不该败反败,不免误了大事。
李萍听了朱聪之言,心下大喜,细问杨铁心夫妇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杨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却均不知。当下李萍与六怪商定,由六怪带同郭靖到江南与杨铁心的子嗣会面,并设法找寻段天德报仇,回来之後,再和华筝成亲。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请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的脑袋给我提来。义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颜洪烈这厮而起。去干这件大事,你要带多少名勇士?」他统一蒙古诸部,眼前强敌,仅余大金,料知迟早不免与之一战。他与完颜洪烈数次会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与札木合失和断义,真正原因还在自己改变祖法、分配财物以归战士私有、并劝诱札木合的部属归附於己,只是他与札木合结义多年,众所周知,此时正好将一切过错尽数推在大金国与完颜洪烈头上。
郭靖自小听母亲讲述旧事,向来对大金国十分憎恨,这次与完颜洪烈手下的黄河四鬼恶斗,又险些命丧其手,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後,心想:「只要六位师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带不会高来高去的勇士,反而碍事。」说道:「孩儿有六位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们兵力尚弱,还不是大金国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靖点头答应。成吉思汗当下赏了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一批给江南六怪。拖雷、哲别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礼物赠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说了话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别上了当。」郭靖点头答应。
第三日一早,郭靖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与母亲洒泪而别,向南进发。李萍眼望着小红马上儿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渐远去,想起当年乱军中产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心酸。
郭靖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鵰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驰来送行。拖雷又赠了他一件名贵的貂裘,通体漆黑,更无一根杂毛,那也是从王罕的宝库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颊红晕,脉脉不语。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
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说甚麽话好,隔了一阵,才道:「你早些回来。」郭靖点头,问道:「你还要跟我说甚麽?」华筝摇摇头。郭靖道:「那麽我要去了。」华筝低头不语。
郭靖从马上探过身去,伸臂轻轻的抱她一抱,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
华筝见他硬绷绷的全无半点柔情密意,既订鸳盟,复当远别,却仍与平时一般相待,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