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来这许多蛇干甚麽?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树後,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
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跷,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枱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虯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蛇晃头,火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摺扇,正是欧阳克。只见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麽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後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中,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於还是身子剧晃,刚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个筋斗作见面礼麽?」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後来又摆了蛇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小小误会,药兄不必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麽?」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甚麽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麽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麽见面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
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後便倒。
黄药师喝骂:「干甚麽?」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金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
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自然不含内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
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麽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麽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憎厌。欧阳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後,竟是练不回来麽?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
欧阳锋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
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阳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
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黄蓉见众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後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克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心神错乱。黄药师只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
欧阳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後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
欧阳锋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麽?」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示可,急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
秦筝本就声调酸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声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陡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後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後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甚麽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後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於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节,当下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丝毫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阳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袖手静观,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那正是所谓「旁观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力远逊於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却不是又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了。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虽将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於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双方攻拒进退,颇似与他所熟读的拳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经过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悟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暗暗喜欢。九阴真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他已背得烂熟,忽然隐隐觉得,经中有些句子似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箫声也有相合之处,但经文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日後他便想上一年半载,也决计难以明白,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经文,立时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也不敢将思路带到经文上去。
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所习口诀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
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然迟钝,但两人反覆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麽?」转念一想:「一定不对。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此为极,说甚麽也高不上去了,终於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七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於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
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
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采,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於来了……」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
欧阳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於陆」,右手发「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阳锋眼界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吃了一惊。
欧阳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顺势後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上踉跄数步,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毒齐感诧异,欧阳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克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退後两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
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得欧阳锋这声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暄数语,便问女儿:「蓉儿,你叫七公作甚麽?」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黄药师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着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药兄家传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於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阳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
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阳克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有半句谎言,日後便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克均是脸色大变。
原来欧阳锋杖头双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常使杖头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顷刻毙命。欧阳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後,纵然服药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终身残废。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双蛇形状怪异,顺口一句,那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
欧阳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
欧阳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罢,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後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阳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点头。
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站接一站的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的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阳锋以如此身份,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意。
欧阳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麽又瞧不顺眼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听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麽反恁地说?」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这时她想:「这欧阳克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爹爹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克道:「我问你的话还没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赵王府比武,你两只手缚在背後,说道不用手、不还招便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克点头承认。
黄蓉又问:「後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门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麽?」欧阳克心想:「那是你定下来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道:「你在地下用脚尖画了个圈子,说道只消我用爹爹所传的武功将你逼出这圈子,你便算输了,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
黄蓉对父亲道:「爹,你听,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了。」黄药师道:「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克的狂妄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黄药师对他向来甚是钦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属下丐帮中人自行料理,这时听他说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
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件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甚麽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罗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罢。」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了。」
郭靖与黄蓉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麽?」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里?」
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要甚麽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听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今日势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脸上神色无异,只沉吟不答。
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那配得上药兄这个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成亲,他夫妇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枪,你砍我杀,又有甚麽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向女儿望去,只见他正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瞥眼之下,只觉得这楞小子实是说不出的可厌。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自来交游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瞧他站在欧阳克身旁,相比之下,欧阳克之俊雅才调无不胜他百倍,於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
欧阳锋一直在担心侄儿的伤势,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当即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黄药师自与洪七公说些别来之情。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针,接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绉绉的闹虚文。」
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甚麽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取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得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於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个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有等他伤好之後。」他见郭靖只一招便打伤了侄儿,若是比武,侄儿必输无疑,适才侄儿受伤,倒成了推托的最佳藉口。黄药师道:「正是。何况比武动手,伤了两家和气。」
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大夥儿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试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干麽又不去招个状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就再投胎转世,也比他不过。嘴里说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个十足十。如此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视欧阳锋,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也不等欧阳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头拍去。
欧阳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都让了开去,右手将蛇杖插入亭中方砖,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
黄药师喝一声采,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二十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
洪七公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後,更是潜心苦练,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的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虽是试招,出手之中却尽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学。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经中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要旨,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诸般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卷之内。郭靖背熟之後,虽然其中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识见却已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与经中所述法门隐然若合符节,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两人掌招早变,只在他心头模模糊糊的留下一个影子。先前他听黄药师与欧阳锋箫筝相斗,那是无形的内力,毕竟极难与经文印证,这有形的拳脚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
黄药师旁观之下,不禁暗暗叹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又都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
欧阳克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於两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间,忽见身旁地下有个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乱动,抬头看时,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极乐之境,心下惊诧,低低的叫了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是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拟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拳招。
这时相斗的二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对手避过之後,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这那里是比武斗拳,较之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又比适才快斗更是郑重。
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克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摺扇轻挥,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
郭靖看到忘形处,忍不住大声喝采叫好。欧阳克怒道:「你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嚷甚麽?」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欧阳克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斗。
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都蹲在地下,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闭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间发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然後分开再想。他两人功夫到了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通,世间已有招术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後,一处中原,一在西域,自来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新练武功的路子,这时一交手,两人武功俱已大进,但相互对比竟然仍与二十年前无异,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昇,两人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难分高低。
郭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这些招数他看来都在似懂非懂之间,有时看到几招,似乎与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拟照学。可是刚学到一半,洪七公与欧阳锋又有新招出来,他先前所记得的又早忘了。
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道:「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斗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麽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忽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她与郭靖阕别多日,无法相见,见面後却又不得亲近,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身推出的掌法,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刚捏住他手掌,却不料他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猛推,登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手掌推出,这才知觉,叫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落地後跟着跃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飞檐,借势翻上。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已生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时歇时作。
黄蓉见他形相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甚麽?」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之事,点头道:「是了,这是他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
欧阳克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拚斗,却是胸痛仍剧,使不出气力,又自料非他之敌,隐隐听得黄蓉说:「真像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後面,咬牙扬手,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飞去。
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後一掌,正绕着欧阳锋身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赌奇争胜,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於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比之自己所学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
黄蓉不知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指点笑语,瞥眼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时想到欧阳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听得背後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急忙纵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穿着软蝟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银梭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罢。」
欧阳克见她代挡了三枚银梭,醋意更盛,听她这麽说,只待她还掷过来,等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出,只伸出了手等他来取。
欧阳克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黄蓉喝一声采,叫道:「你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
欧阳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声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猛掷下去。
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得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将黄蓉在身旁一放,急运劲力,双手同使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响,登时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只是生怕欧阳锋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伤了黄蓉,硬生生的站定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面前。
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到了姑娘麽?」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麽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伤得了我?」
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甚麽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印证功夫,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条小命还在麽?」
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便有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出来,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寻死。待得欧阳锋得知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下了祸,这个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於自己掌下,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那里还来得及,突然间一股掌力与自己一抵,他乘势急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钦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连这个少年弟子也调教得如此功夫!」
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试过郭靖的武功,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给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对他的恶感登时消去了大半,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对蓉儿确是一片痴情,蓉儿是不能许他的,可得好好赏他些甚麽。」眼见这小子虽是傻不楞登,但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胃。洪七公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阳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罢!」身子一晃,又已跃到了场中。
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再好也没有。」
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
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麽?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岛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只是说到考较甚麽的,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麽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喜喜欢欢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
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谁输谁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份,输了自当大大方方的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麽?药兄,便请出题。」
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阳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份,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甚麽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乾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麽几招。」
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阳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那一个小辈先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那一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
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麽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麽?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罢,就这麽着。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干。」
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阳克在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是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阳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动手。欧阳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
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
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麽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忽然间灵机一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克使出轻功,在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的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跃在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阳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窜去。那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边树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这臭小子!」欧阳克见他竟能在空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麽呼喝,那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来欧阳锋久战不下,心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罢!」郭靖低头让过,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欧阳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那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那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的撞下地来。
欧阳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阳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
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一声:「啊哟!」陡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克横跌在地,郭靖却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藉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声:「啊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脸,阴森森的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
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克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阳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人摔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於大漠,於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摔跤的法门於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而流。否则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後,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
黄药师微微摇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一场获胜,显然是侥幸碰上的。」说道:「这一场是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道:「那麽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麽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别比了。」黄药师道:「你知道甚麽?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麽?凭咱们这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甚麽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黄蓉听到这句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朽吹奏的一首乐曲。」
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甚麽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竹梢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
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麽?」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
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阳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
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那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的手势。
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
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甚麽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
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後,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後,玉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异。
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
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後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於无声处隐伏凶险,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
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乘缝抵隙,攻击旁人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护周密,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
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那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敲将起来。
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阳锋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倘若显出了行功相抗之态,可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
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
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後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
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後,知道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这才穿鞋。
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是装傻作獃,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於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麽?」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那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麽啊?」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
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贤侄高明得多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
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
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
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後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於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上扬,道:「怎麽?讲打麽?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输了也是该的。」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他想必输之事,何必去比,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然的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这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母亲挑女婿,那麽以前两场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下两场互有胜败,那麽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心中暗暗盘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那里识得?反正认输就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
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词句已略有脱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
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麽这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九阴真经麽?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缓缓的一页页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後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文字乱七八糟,无一句可解,再看到後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暗叹,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全文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却是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麽?」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
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中脱漏跳文极多,远不及自己心中所记的完整。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
过了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那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计,於是慢慢的走了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甚麽好,你干麽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罢!」
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麽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後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後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颠七八倒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洪七公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
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於是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罢,我们大夥儿在这儿恭听。」
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乱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反来复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是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
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书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麽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麽!」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甚麽,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挥手止住郭靖再背,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
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於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
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岳父!」
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然喝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