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





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对郭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气,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亲,这时听得他二人两情和谐,心下也甚高兴,更高兴的是,丘处机与江南六怪从今而後,再也无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了。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


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於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驴马寄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於做那劳什子的官麽?」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於是将范蠡怎麽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於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獃,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甚麽意思?」黄蓉道:「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麽好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过的道理,一定就会明白啦。」


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说:『大圣人,放狗屁!』」郭靖听得笑了起来。黄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麽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靖哥哥,你学会了七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摇头道:「我自己想想,多半还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否则的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五掌,早已心满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这般胡闹?」


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问道:「甚麽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头,茫然不解其所指。


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唱到後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


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要她解说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歌声激昂排宕,甚有气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麽,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出神。郭靖问道:「怎麽?」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


两船相距数丈时,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


黄蓉与郭靖将小船系在渔舟船尾,然後跨上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怨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见他约莫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晚辈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扰长者雅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顿消。在下姓陆。两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来太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後,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於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乾。


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又有甚麽家国之悲?至於词中深意,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云。见那渔人佩服黄蓉,心下自是喜欢。又谈了一会,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


那渔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恳,便道:「蓉儿,那麽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微笑道:「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


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驴马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壮健船夫一齐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


两人未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後生过来相迎,身後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那後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那里敢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


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後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


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遶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词黄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


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是这般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主恕罪。」


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色,欢然道:「黄老弟说那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於笔墨过於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房去了。


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麽,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後,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麽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後,说道:「二位爷台要甚麽,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麽蹊跷?他干麽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麽?」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麽?」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会在这里见到。」


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麽?」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


※ ※ ※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黄蓉都惊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甚麽。黄蓉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只见众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反向後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那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那知屏风背面、大树後边却是另有幽境。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不走,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


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认得?」黄蓉打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後院的围墙边。黄蓉察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更不懂是甚麽意思。黄蓉边数边行,数到一处停了脚步,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便跃上墙头,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道:「这庄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陆庄主难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


两人攀上庄後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黄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後,只见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上船後便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於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犹如一张大绿纸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了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下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低头瞧那陆冠英却是神定气闲,不似便要临敌应战的模样。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後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船船舱,都向陆冠英行礼後坐下,对他执礼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後至却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坐定。这些人神情粗豪,举止剽悍,虽作渔人打扮,但看来个个身负武功,决非寻常以打鱼为生的渔夫。


陆冠英举手说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来,说道:「回禀少庄主,金国钦使预定今晚连夜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这次他以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是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汉子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众亲随抬着二十多箱财物,看来都很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是一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俵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


郭靖与黄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各寨的总头领呢。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舱。陆冠英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擒拿军官,指挥得井井有条。


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见他斯文有礼,谈吐儒雅,宛然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那知竟能领袖群豪。


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般和官家大动干戈,咱们在湖边还耽得下去麽?大金国钦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黄蓉听这声音好熟,凝目看时,原来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这里。


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人同声呼叱。陆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是闹个全军覆没,那也是死而无悔。」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们的,我可不搞这锅混水。」转身就要走出船舱。


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喝道:「马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夥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马青雄双手挥出,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後一股掌风袭来,当即偏身让过,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陆冠英左手疾伸,将他左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马青雄右手撩开,左手匕首跟着递出。两人在窄隘的船舱中贴身而搏。郭靖当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与马青雄相斗,初见陆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胜,岂知只看得数招,但见陆冠英着着争先,竟然大占上风,心下诧异:「怎地这姓马的忽然不济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们黄河四鬼合力打我一个,此刻他四面是敌,自然胆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却在於他得洪七公指点教导,几近两月,天下武学绝艺的「降龙十八掌」固然学会了十五掌,而这些时日中洪七公随口点拨、顺手比划,无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义,尽为「江南七怪」生平从所未窥的境界。郭靖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所领悟的不过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已突飞猛进,此刻修为,已殊不逊於六位师父,再来看马青雄的武功,自觉颇不足道。


只见两人再拆数招,陆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马青雄胸口。马青雄一个踉跄,向後便倒。他身後两名汉子双刀齐下,马青雄立时毙命。那两名汉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


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夥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众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後压阵。


行了一阵,远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郭靖与黄蓉心想:「这些大船,便是那个段指挥使的官船了。」两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横桁之上,隐身於帆後。只听得小船上海螺吹起。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身子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又过一会,官船起火,烈焰冲天,映得湖水都红了。郭黄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急驶而至,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道:「通知众家寨主,大夥儿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国钦使去也!」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舟前去传令。


郭靖和黄蓉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国钦使便是完颜康了,不知他如何应付。」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其时方当盛暑,东风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如箭般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横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甚是畅快,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後面的轻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那狗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夹击。」不多时,两名喽罗扶着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陆冠英正待察看贺寨主的伤势,两艘小艇又分别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缥缈峰的郭头领被金国钦使一枪搠死,跌入了湖中。陆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亲去杀他。」


郭靖与黄蓉觉得完颜康为虎作伥,杀伤同胞甚是不该,却又耽心他寡不敌众,给太湖群盗杀死,穆念慈不免终身遗恨。黄蓉在郭靖耳边悄声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黄蓉点点头。只见陆冠英纵身跃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黄蓉向郭靖道:「咱们抢小艇。」


两人正待纵身跃向旁边一艘小艇,猛听得前面群盗齐声高呼,纵目望去,那金国钦使所率的船队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给潜水的水鬼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禀报:「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陆冠英大喜,跃回大船。


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钦使、卫兵、随从等陆续押上大船。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手脚都已被缚,两眼紧闭,想是喝饱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


这时天已大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陆冠英传出号令:「各寨寨主齐赴归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大小船只向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青峰悄立,绿波荡漾,又回复了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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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船队回庄,郭、黄二人等陆冠英与群盗离船,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那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着偷窥。黄蓉相准了地位,仍与郭靖从庄後围墙跳进,回到卧房。


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前来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觉。郭靖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点,过去坐坐。」两人吃了些面点汤包,随着庄丁来到书房。


陆庄主笑道:「湖边风大,夜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可睡得好吗?」郭靖不惯撒谎,被他一问,登时窘住。黄蓉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陆庄主一笑,不提此事,说道:「在下收藏了一些书画,想两位老弟法眼鉴定。」黄蓉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陆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黄蓉一件件的赏玩。蓦地里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数人在追。一人喝道:「你进了归云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难如登天!」陆庄主若无其事,犹如未闻,说道:「本朝书法,苏黄米蔡并称,这四大家之中,黄老弟最爱那一家?」黄蓉正要回答,突然书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人闯了进来,正是完颜康。


黄蓉一拉郭靖衫角,低声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了身子,低头看画。


原来完颜康不识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艺,只吃得几口水,便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被缚住。解到庄上,陆冠英喝令押上来审问。完颜康见一直架在後颈的钢刀已然移开,当即暗运内劲,手指抓住身上绑缚的绳索,大喝一声,以「九阴白骨爪」功夫立时将绳索撕断了。众人齐吃一惊,抢上前去擒拿,被他双手挥击,早跌翻了两个。完颜康夺路便走,那知归云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得出去。完颜康慌不择路,竟撞进陆庄主的书房来。陆冠英虽见他挣脱绑缚,知他决然逃不出去,也并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赶,及见他闯进书房,却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亲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诸寨的寨主都挡在门口。


完颜康不意逃入了绝地,戟指向陆冠英骂道:「贼强盗,你们行使诡计,凿沉船只,也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陆冠英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金国王子,跟我们绿林豪杰提甚麽『江湖』二字?」完颜康道:「我在北京时久闻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当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见,却原来……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虚名!」陆冠英怒道:「怎样?」完颜康道:「只不过是一批倚多为胜的小人而已!」陆冠英冷笑道:「要是单打独斗胜了你,那你便死而无怨?」


完颜康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立时接口:「归云庄上只要有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我束手就缚,要杀要剐,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那一位赐教?」说着眼光向众人一扫,双手负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态甚是倨傲。


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头鳌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这番邦贼厮鸟!」抢入书房,双拳「钟鼓齐鸣」,往完颜康太阳穴打到。完颜康身子微侧,敌拳已然击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後心,内劲吐处,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了出去。


陆冠英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主无人能敌,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让我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眼见对方大是劲敌,生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三人不会武功,可莫受了误伤。


完颜康道:「比武较量到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罢!」言下之意竟是:「不过三招两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费事另换地方?」陆冠英心中暗怒,说道:「好,你是客,请进招罢。」完颜康左掌虚探,右手就往陆冠英胸口抓去,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九阴白骨爪攻敌要害。陆冠英暗骂:「小子无礼,教你知道少庄主的厉害。」胸口微缩,竟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


完颜康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敌手臂。陆冠英扭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口相对,正是「怀中抱月」之势。完颜康见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轻敌之念,当下打叠起精神,使出丘处机所传的全真派拳法。


陆冠英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门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传也是武学正宗,这时遇到强敌,当下小心在意,见招拆招,遇势破势。他知完颜康手爪功夫厉害,决不让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双手严守门户,只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技击有言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陆冠英所学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只见书房之中人影飞舞,拳脚越来越快。郭靖与黄蓉不愿被他认出,退在书架之旁,侧身斜眼观战。


完颜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时刻长了,就算胜了他,要是再有人出来邀斗,我那里还有力气对付?」他武功原比陆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顿之下,气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围,初次遇险,不免心怯,这才让陆冠英拆了数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紧,只听得砰的一声,陆冠英肩头中拳。他一个踉跄,向後倒退,眼见敌人乘势进逼,陡然间飞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颜康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极为厉害。


完颜康想不到敌人落败之余,尚能出此绝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这「怀心腿」是陆冠英自幼苦练的绝技,练时用绳子缚住足踝,然後将绳绕过屋梁,逐日拉扯悬吊,临敌时一腿飞出,倏忽过顶,敌人实所难防。完颜康胸口一痛,左手飕的弯转,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陆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陆冠英单腿站立,被他这麽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陆庄主。


陆庄主左手伸出一黏,托住他背心,轻轻放在地下,但见儿子小腿上鲜血淋漓,从原来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鲜血直滴过来,又惊又怒,喝道:「黑风双煞是你甚麽人?」


他这一出手、一喝问,众人俱感惊诧。别说完颜康与众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连他亲生儿子陆冠英,也只道父亲双腿残废,自然不会武功,自己从小便见父亲寄情於琴书之间,对他作为向来不闻不问,那知刚才救他这一托,出手竟是沉稳之极。黄蓉昨晚见到了他门楣上的铁八卦,对郭靖说过,因此只有他两人才不讶异。


完颜康听陆庄主问起黑风双煞,一呆之下,说道:「黑风双煞是甚麽东西?」原来梅超风虽然传他武艺,但她自己的来历固然未曾对他言明,连真实姓名也不对他说,「黑风双煞」的名头,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陆庄主怒道:「装甚麽蒜?这阴毒的九阴白骨爪是谁传你的?」完颜康道:「小爷没空听你罗唆,失陪啦!」转身走向门口。众寨主齐声怒喝,挺起兵刃拦阻。完颜康连声冷笑,回头向陆冠英道:「你说话算不算数?」陆冠英脸色惨白,摆一摆手,说道:「太湖群雄说一是一,众位哥哥放他走罢。张大哥,你领他出去。」


众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有令,却也不能违抗。那张寨主喝道:「跟我走罢,谅你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颜康道:「我的从人卫兵呢?」陆冠英道:「一起放他们走。」完颜康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众寨主,咱们後会有期。」说着团团一揖,唱个无礼喏,满脸得意之色。


他转身正要走出书房,陆庄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领教你的九阴白骨爪。」完颜康停步笑道:「那好极啦。」陆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着跟这小子一般见识。」陆庄主道:「不用担心,他的九阴白骨爪没练到家。」双目盯着完颜康,缓缓说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你过来。」完颜康一笑,却不移步。


陆冠英腿上伤口剧痛,但决不肯让父亲与对方动手,纵身跃出房门,叫道:「这次是代我爹爹再请教几招。」完颜康笑道:「好,咱俩再练练。」


陆庄主喝道:「英儿走开!」右手在榻边一按,凭着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跃起,左掌向完颜康顶上猛劈下去。众人惊呼声中,完颜康举手相格,只觉腕上一紧,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闪动,敌人右掌又向肩头击到。完颜康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挣,想挣脱他的擒拿。陆庄主足不着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颜康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闪电,瞬息之间连施五六下杀手。完颜康奋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却那里甩得脱?飞腿去踢,却又踢他不着。


众人又惊又喜,望着两人相斗。只见陆庄主又是举掌劈落,完颜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陆庄主手肘突然下沉,一个肘锤,正打在他「肩井穴」上。完颜康半身酸麻,跟着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听得喀喀两声,双手手腕关节已同时错脱。陆庄主手法快极,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跃回木榻,稳稳坐下。完颜康却双腿软倒,再也站不起来。众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价喝起采来。


陆冠英抢步走到榻前,问道:「爹,您没事吧?」陆庄主笑着摇摇头,随即脸色转为凝重,说道:「这金狗的师承来历,得好好问他一问。」


两名寨主拿了绳索将完颜康手足缚住。张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马指挥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几副精钢的脚镣手铐,正好用来铐这小子,瞧他还挣不挣得断。」众人连声叫好,有人飞步去取了来,将完颜康手脚都上了双重钢铐。


完颜康手腕剧痛,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但强行忍住,并不呻吟。陆庄主道:「拉他过来。」两名头领执住完颜康的手臂,将他拉到榻前。


陆庄主给他装上手腕关节,又伸手在他尾脊骨与左胸穴道各点了一指。完颜康疼痛渐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惊奇,还未开言,陆冠英已命人将他押下监禁。众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陆庄主转身对黄蓉与郭靖笑道:「与少年人好勇斗狠,有失斯文,倒教两位笑话了。」黄蓉见他的掌法与点穴功夫全是自己家传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问:「那是甚麽人?他是不是偷了宝庄的东西,累得庄主生气?」陆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错,他们确是抢了大夥儿不少财物。来来来,咱们再看书画,别让这小贼扫了清兴。」陆冠英退出书房,三人又再观画。陆庄主与黄蓉一幅幅的谈论山水布局、人物神态,翎毛草虫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


中饭过後,陆庄主命两名庄丁陪同他们去游览张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胜景,洞中奇幻莫名,两人游到天色全黑,这才尽兴而返。


晚上临睡时,郭靖道:「蓉儿,怎麽办?救不救他?」黄蓉道:「咱们在这儿且再住几天,我还摸不准那陆庄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与你门户很近啊。」黄蓉沉吟道:「奇就奇在这里,莫非他识得梅超风?」两人猜想不透,只怕隔墙有耳,不敢多谈。


※ ※ ※

睡到中夜,忽听得瓦面上有声轻响,接着地上擦的一声。两人都是和衣而卧,听得异声,立即醒觉,同时从床上跃起,轻轻推窗外望,只见一个黑影躲在一丛玫瑰之後。那人四下张望,然後蹑足向东走去,瞧这般全神提防的模样,似是闯进庄来的外人。黄蓉本来只道归云庄不过是太湖群雄的总舵,但见了陆庄主的武功後,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隐秘,决意要探个水落石出,当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


跟得几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个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黄蓉加快脚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脸蛋微微一侧,原来却是穆念慈。黄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来啦。倒要瞧瞧你用甚麽手段。」只见穆念慈在园中东转西走,不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黄蓉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监人的所在必在离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经》曰:「噬嗑,亨,利用狱。」「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理,闲时常与她讲解指授。她想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及得上桃花岛中阴阳变化、乾坤倒置的奥妙?在桃花岛,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兑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之义,更显主人的气派。黄蓉心想:「照你这样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当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见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踌躇不决,拈起一粒泥块向左边路上掷去,低沉了声音道:「向这边走。」闪身躲入了旁边花丛。


穆念慈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影,当即提刀在手,纵身过去。黄蓉与郭靖的轻身功夫高她甚远,早已躲起,那能让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这人不知是好心坏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点试试。」当上依着向左走去,每到歧路,总有小粒泥块掷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阵子,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泥块远远飞去,撞在一间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两个黑影从身边闪过,倏忽不见。


穆念慈心念一动,奔向小屋,只见屋前两名大汉倒在地下,眼睁睁的望着自己,手中各执兵刃,却便是动弹不得,显已给人点了穴道。


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轻轻推门进去,侧耳静听,室中果有呼吸之声。她低声叫道:「康哥,是你麽?」


完颜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时惊醒,听得是穆念慈的声音,又惊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声走近,说道:「谢天谢地,果然你在这里,那可好极了,咱们走罢。」完颜康道:「你可带有宝刀宝剑麽?」穆念慈道:「怎麽?」完颜康轻轻一动,手镣脚铐上发出金铁碰撞之声。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我不该给了黄家妹子。」


黄蓉与郭靖躲在屋外窃听两人说话。她心中暗笑:「等你着急一会,我再把匕首给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盗铁铐的钥匙。」完颜康道:「你别去,庄内敌人厉害,你去犯险必然失手,无济於事。」穆念慈道:「那麽我背你出去。」完颜康道:「他们用铁链将我锁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泪来,呜咽道:「那怎麽办?」完颜康笑道:「你亲亲我罢。」穆念慈跺脚道:「人家急得要命,你还闹着玩。」完颜康悄声笑道:「谁闹着玩了?这是正经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计。完颜康道:「你怎知我在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着你啊。」完颜康心中感动,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说。」穆念慈坐在地下草蓆上,偎倚在他怀中。


完颜康道:「我是大金国钦使,谅他们也不敢随便伤我。只是我给羁留在此,却要误了父王嘱咐的军国大事,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麽?」完颜康道:「你把我项颈里那颗金印解下来。」


穆念慈伸手到他颈中,摸着了印,将系印的丝带解开。完颜康道:「这是大金国钦使之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个民间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见?」


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对他说,我被太湖盗贼劫持在这里,不能亲自去见他。我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相见,拿住了立即斩首。这是大金国圣上的密旨,务须遵办。」穆念慈道:「那为甚麽?」完颜康道:「这些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只消把这几句话去对史丞相说了,那就是给我办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临安,和宋朝君臣见了面,可对咱们大金国大大不利。」穆念慈愠道:「甚麽『咱们大金国』?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说个清楚,我不能给你办这件事。」完颜康微笑道:「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


穆念慈霍地站起,说道:「我义父是你亲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汉人。难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麽大金国王爷?我只道……只道你……」完颜康道:「怎样?」穆念慈道:「我一直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儿,当你假意在金国做小王爷,只不过等待机会,要给大宋出一口气。你,你真的竟然会认贼作父麽?」


完颜康听她语气大变,喉头哽住,显是气急万分,当下默然不语。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锦绣江山给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们汉人给金人掳掠残杀,欺压拷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麽?你……你……」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掷,掩面就走。


完颜康颤声叫道:「妹子,我错啦,你回来。」穆念慈停步,回过头道:「怎样?」完颜康道:「等我脱难之後,我不再做甚麽劳什子的钦使,也不回到金国去了。我跟你隐居归农,总好过成日心中难受。」


穆念慈叹了口长气,呆呆不语。她自与完颜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认定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完颜康不肯认父,她料来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国钦使,她又代他设想,他定是要身居有为之地,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为大宋扬眉吐气。岂知这一切全是女儿家的痴情呆想,这人那里是甚麽英雄豪杰,原来直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徒。


她想到伤心之处,只感万念俱灰。完颜康低声道:「妹子,怎麽了?」穆念慈不答。完颜康道:「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还没能问个清楚,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我一直心头胡涂。这身世大事,总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来他真的还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说道:「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黄家妹子,取了匕首来救你。」


黄蓉本拟便将匕首还她,但适才听了完颜康一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干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


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认得出?」


穆念慈道:「幸得有两位高人在暗中指点,却不知是谁。他们始终不肯露面。」


完颜康沉吟片刻,说道:「妹子,下次你再来,只怕给庄中高手发觉。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给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甚麽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上『完颜康有难,在太湖西畔归云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头叠在一起,叠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头之下。」穆念慈愈听愈奇,问道:「干甚麽啊?」


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我。因此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师父不是那位长春真人丘道长麽?他眼睛怎会盲了?」完颜康道:「不是这个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师父。你放了腰带之後,不可停留,须得立即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头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害於你。她武功极高,必能救我脱难。你只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说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会照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甚麽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


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口长气,走近身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无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颜康软玉在怀,只想和她温存一番,说些亲热的言语,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转意,终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见史丞相,正觉她身子颤抖,呼吸渐促,显是情动,万不料她竟会说出这般话来,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离怀,走出门去。


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里有半个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麽会在此地,又怎识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 ※ ※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铁蹄下之苦。苏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时淮河以南的财赋更尽集於此,是以苏杭二州庭园之丽,人物之盛,天下诸城莫可与京。


穆念慈此时於这繁华景象自是无心观赏,找了个隐僻所在,先将完颜康嘱咐的那十三个字在腰带上细心刻好,抚摸腰带,想起不久之前,这金带还是围在那人腰间,只盼他平安无恙,又再将这金带围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义,自己得与他缔结鸳盟,亲手将这带子给他系上。痴痴的想了一会,将腰带系在自己衣衫之内,忍不住心中一荡:「这条带子,便如是他手臂抱着我的腰一般。」霎时间红晕满脸,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眼见太阳偏西,当即赶向北郊,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师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後,远处传来一声声怪鸟鸣叫,心中不禁惴惴。她离开大道,向山後墺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全不见完颜康所说那一堆骷髅骨的踪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麽人家,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当下奔上一个山丘,四下跳望,遥见西边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当即拔足奔去。走到临近,见是一座破庙,门楣上一块破匾写着「土地庙」三字,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砰的一声,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飞扬,原来那庙已久无人居。她走进殿去,只见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满是蛛网尘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两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来拭抹乾净,再将破门竖起,吃了些乾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刻想起完颜康的为人,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密意,心头又不禁甜丝丝地,这般东思西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


睡到半夜,朦胧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异声,一凛之下,坐起身来,声音更加响了。忙奔到门口向外望去,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下,几千条青蛇蜿蜓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忽听脚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之後。她缩在门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们发觉,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她如在梦寐,真难相信适才亲眼所见的情景竟是真事。


缓缓推开破门,向四下一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岩石上月光照射处有堆白色物事,模样甚是诡异。她走近看时,低低惊呼一声,正是一堆整整齐齐的骷髅头,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白骨骷髅头。


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头,然而在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却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五个手指恰好陷入骷髅顶上五个小孔,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却将骷髅头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转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不禁失笑,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再将顶端一颗压在带上,心想:「他的师父也真古怪,却不知模样又是怎生可怕?」


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愿师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邪归正,从此做个好人。」心中正想着那身缠铁索、手戴铁铐、模样英俊、言语动人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有人轻轻一拍。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回头,右足急点,已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胸,这才转身,那知她刚刚转身,後面肩头又有人轻轻一拍。


她接连五六次转身,始终见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动,颤着声音叫道:「你是谁?」身後有人俯头过来在她颈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谁。」


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摺扇,神态潇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欧阳克。她惊怒交集,料知不敌,回身就奔。欧阳克却已转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怀里。穆念慈急收脚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连换了几个方向,始终摆脱不开。


欧阳克见她花容失色,更是高兴,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却偏要尽情戏弄一番,犹如恶猫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纵、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穆念慈眼见势危,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刷刷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克笑道:「啊哟,别动粗!」身子微侧,右手将她双臂带在外档,左手倏地穿出,已搂住她纤腰。


穆念慈出手挣扎,只感虎口一麻,柳叶刀已被他夺去抛下,自己身子刚刚挣脱,立时又被他双手抱着。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对方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我为师,就马上放你,再教你这一招的法门,就只怕那时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双臂搂紧,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大急,不觉晕去。


过了一会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於完颜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睁开眼来,却见抱着自己的竟是欧阳克。她又羞又急,挣扎着想要跃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下,脸上神色却显得甚是焦虑紧张,左右各坐着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人人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甚麽鬼,回头一望,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克身後伏着几千几万条青蛇,蛇身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下数万条分叉的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见到过的。她不敢多看,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悟:「啊,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尚有这许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却又盼他师父前来大显神通,打败这恶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个多时辰,月亮渐高,她见欧阳克时时抬头望月,心想:「莫非他师父要等月至中天,这才出现麽?」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更无别般声息。


欧阳克望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之人不久就要过来。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时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一过山崖,立时放慢脚步,似已察觉左近有人。正是铁屍梅超风到了。


梅超风自得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後,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内功更大有进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从蒙古回来,决意追去报仇,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便随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练秘功,乘船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陆行,和完颜康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克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更要夺她的九阴真经,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後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摺扇轻挥,站起身来,便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见崖後又转出一人,他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後。欧阳克细看他的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但见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欧阳克定了定神,但见梅超风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无伦,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手势,三名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动,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药物,是以群蛇绕过八女,迳自向前。


梅超风听到群蛇奔行窜跃之声,便知乃是无数蛇虫,心下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成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难道便是他的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一盏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上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甚麽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可就不用说了。


梅超风对他说话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说道:「梅大姊,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甚麽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麽你先撤开蛇阵。」欧阳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那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


穆念慈张口想叫:「你跃上树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於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却不知左近就有几棵高大的松树,心想这般僵持下去,自己内力终须耗竭,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罢。」欧阳克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右手急扬。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便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克危急中着地滚倒,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退後数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着急。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旁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万,怎能突围?欧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毒,却也不敢十分逼近。


又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烦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当下将鞭圈逐步缩小,以节劲力。欧阳克暗喜,驱蛇向前,步步进逼,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只待在紧急关头跃前抢经。耳听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神色惨然,低低咒骂:「我大仇未复,想不到今夜将性命送在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於他何时爬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後的涌到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摆脑的舞动。驱蛇的三个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後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獃笑,个个如痴如狂,那里还知疼痛。欧阳克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已跌倒在地,将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後心神荡漾,情慾激动,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


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乾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只是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


※ ※ ※

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道:「咱们还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与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计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郭靖承受,那却可糟了,因此完颜康还是悔改的为妙。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麽办?」黄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我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


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


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後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盘,盘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来。


陆冠英早知这骷髅头来得古怪,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见父亲如此惊惶,竟是吓得面色苍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没细问。拿到帐房打开盒子,却是这个东西,去找那送礼的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间有甚麽蹊跷?」


陆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根手指刚好插入。陆冠英惊道:「难道这五个洞儿是用手指戳的?指力这麽厉害?」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道:「你叫人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无锡城里北庄暂住。传令各寨寨主,约束人众,三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陆冠英大奇,问道:「爹,干甚麽呀?」


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与两位萍水相逢,极是投缘,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了两个极厉害的冤家,眼下便要来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将来尚有重见之日。不过……不过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说着苦笑摇头,转头向书僮道:「取四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过不多时,书僮取来黄金,陆庄主双手奉给郭靖,说道:「这位姑娘才貌双全,与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这一点点菲仪,聊为他日两位成婚的贺礼,请予笑纳。」


黄蓉脸上飞红,心道:「这人眼光好厉害,原来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麽他知道我和靖哥哥还没成亲?」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谢了收下。


陆庄主拿起桌旁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药丸,用绵纸包了,说道:「在下别无他长,昔日曾由恩师授得一些医药道理,这几颗药丸配制倒化了一点功夫,服後延年益寿。咱们相识一番,算是在下一点微末的敬意。」


药丸倒出来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黄蓉闻到气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帮父亲搜集九种花瓣上清晨的露水,知道调配这药丸要凑天时季节,极费功夫,至於所用药材多属珍异,更不用说,这数十颗药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调制不易,我们每人拜受两颗,已是极感盛情。」陆庄主微微一惊,问道:「姑娘怎识得这药丸的名字?」黄蓉道:「小妹幼时身子单弱,曾由一位高僧赐过三颗,服了很是见效,因是得知。」陆庄主惨然一笑,道:「两位不必推却,反正我留着也是白饶。」黄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说,当即收下。陆庄主道:「这里已备下船只,请两位即速过湖,路上不论遇上甚麽怪异动静,千万不可理会,要紧要紧!」语气极为郑重。


郭靖待要声言留下相助,却见黄蓉连使眼色,只得点头答应。黄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请教。」陆庄主道:「姑娘请说。」黄蓉道:「庄主既知有厉害对头要来寻仇,明知不敌,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亏。」陆庄主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这两人之赐。二十年来,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寻他们算帐,今日他们自行赶上门来,不管怎样,定当决死一拚。再说,他们得罪了我师父,我自己的怨仇还在其次,师门大仇,决计不能罢休。我也没盼望能胜得他两人,只求拚个同归於尽,也算是报答师父待我的恩义。」


黄蓉寻思:「他怎麽说是两人?嗯,是了,他只道铜屍陈玄风尚在人间。但不知他怎样与这两人结的仇?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细问,另一件事却好生奇怪。」当下问道:「陆庄主,你瞧出我是个女扮男装,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还没成亲?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间屋子里麽?」


陆庄主给她这麽一问,登时窘住,心道:「你还是黄花闺女,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这话倒难以说得明白。你这位姑娘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怎麽在这上头这样胡涂?」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陆冠英走进房来,低声道:「传过令啦。不过张、顾、王、谭四位寨主说甚麽也不肯去,说道就是砍了他们的脑袋,也要在归云庄留守。」陆庄主叹道:「难得他们如此义气!你快送这两位贵客走罢。」


黄蓉、郭靖和陆庄主行礼作别,陆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将小红马和驴子牵在船中。郭靖在黄蓉耳边轻声问道:「上船不上?」黄蓉也轻声道:「去一程再回来。」陆冠英心中烦乱,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敌,那去留心两人私语。


※ ※ ※

郭黄二人正要上船,黄蓉一瞥眼间,忽见湖滨远处一人快步走来,头上竟然顶着一口大缸,模样极为诡异。这人足不停步的过来,郭靖与陆冠英也随即见到。待他走近,只见是个白须老头,身穿黄葛短衫,右手挥着一把大蒲扇,轻飘飘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铁铸成,看模样总有数百斤重。那人走过陆冠英身旁,对众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的过去,走出数步,身子微摆,缸中忽然泼出些水来。原来缸中盛满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个老头子将这样一口大铁缸顶在头上,竟是行若无事,武功实在高得出奇。


陆冠英心头一凛:「难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对头?」当下顾不得危险,发足跟去。


郭黄二人对望了一眼,当即跟在他後面。郭靖曾听六位师父说起当日在嘉兴醉仙楼头与丘处机比武之事,丘处机其时手托铜缸,见师父们用手比拟,显然还不及这口铁缸之大,难道眼前这老人的武功尚在长春子丘处机之上?


那老者走出里许,来到了一条小河之滨,四下都是乱坟。陆冠英心想:「这里并无桥梁,瞧他是沿河东行呢还是向西?」他心念方动,却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那老者足不停步的从河面上走了过去,身形凝稳,河水只浸及小腿。他过了对岸,将大铁缸放在山边长草之中,飞身跃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


黄蓉与郭靖都曾听长辈谈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别说从未听过头顶铁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此刻亲眼见到,却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对那老者钦佩无已。


那老者一捋白须,哈哈大笑,向陆冠英道:「阁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陆少庄主了?」陆冠英躬身道:「不敢,请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黄二人一指道:「还有两个小哥,一起过来罢。」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到郭黄跟在後面,微感惊讶。原来郭黄二人轻功了得,跟踪时不发声响,而陆冠英全神注视着老者,竟未察觉两人在後。


郭黄二人拜倒,齐称:「晚辈叩见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陆冠英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陆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对头?」当即单刀直入,问道:「太公可识得家父?」那老者道:「陆庄主麽?老夫倒未曾见过。」陆冠英见他似非说谎,又问:「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礼物,太公可知道这件事麽?」那老者问道:「甚麽奇怪礼物?」陆冠英道:「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头顶有五个洞孔。」那老者道:「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闹着玩麽?」


陆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要和爹爹为难,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门来,何必骗人撒谎?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来到庄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厉害的对头也不足惧了。」想到此处,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若蒙太公不弃,请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陆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请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这两个小哥也是贵庄的罢。」陆冠英道:「这两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会,昂然而行,郭黄二人跟随在後。到得归云庄上,陆冠英请那老者在前厅坐下,飞奔入内报知父亲。


过不多时,陆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两名家丁从内抬了出来,向那老者作揖行礼,说道:「小可不知高人驾临,有失迎迓,罪过罪过。」


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礼,淡淡的道:「陆庄主不必多礼。」陆庄主道:「敢问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陆庄主惊道:「敢是江湖上人称铁掌水上飘的裘老前辈?」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记性,还记得这个外号。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别人早忘记啦!」


「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确是非同小可。陆庄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铁掌帮的帮主,本来雄霸湖广,後来不知何故,忽然封剑归隐,时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辈便都不知道他的名头,见他突然这时候到来,好生惊疑,问道:「裘老前辈驾临敝地,不知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当得效劳。」


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没甚麽大不了的事,总是老夫心肠软,尘缘未尽……嗯,我想借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做会功夫,咱们晚间慢慢细说。」陆庄主见他神色间似无恶意,但总不放心,问道:「老前辈道上可曾撞到黑风双煞麽?」裘千仞道:「黑风双煞?这对恶鬼还没死麽?」陆庄主听了这两句话心中大慰,说道:「英儿,请裘老前辈去我书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点点头,随了陆冠英走向後面。


陆庄主虽没见过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也曾邀他到场,只是他适有要事,未能赴约,但既受到邀请,自是武功卓绝,非同小可,纵使不及王重阳等五人,谅亦相差不远,有他在这里,黑风双煞是不能为恶的了,当下向郭靖及黄蓉道:「两位还没走,真好极了。这位裘老前辈武功极高,常人难以望其项背,天幸今日凑巧到来,我还忌惮甚麽对头?待会两位请自行在卧室中休息,只要别出房门,那就没事。」


黄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热闹,成麽?」陆庄主沉吟道:「就怕对头来的人多,在下照应不到,误伤了两位。好罢,待会两位请坐在我身旁,不可远离。有裘老前辈在此,鼠辈再多,又何足道哉!」黄蓉拍手笑道:「我就爱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个金国小王爷,真好看极啦。」


陆庄主道:「这次来的是那个小王爷的师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担了心。」黄蓉道:「咦,你怎麽知道?」陆庄主道:「黄姑娘,武功上的事儿,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国小王爷以手指伤我英儿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髅头顶上戳五个洞孔的武功。」黄蓉道:「哪,我明白啦。王献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卫夫人学的,卫夫人又是以锺繇为师,行家一瞧,就知道谁的书画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陆庄主笑道:「姑娘真是聪明绝顶,一点便透。只见我这两个对头奸恶狠毒,比之锺王,却是有辱先贤了。」


黄蓉拉拉郭靖的手,说道:「咱们去瞧瞧那白胡子老公公在练甚麽功夫。」陆庄主惊道:「唉,使不得,别惹恼了他。」黄蓉笑道:「不要紧。」站起身便走。


陆庄主坐在椅上,行动不得,心中甚是着急:「这姑娘好不顽皮,这那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赶向书房,要设法拦阻,只见郭黄二人已弯了腰,俯眼在纸窗上向里张望。


黄蓉听得庄丁的足步声,急忙转身摇手,示意不可声张,同时连连向陆庄主招手,要他过来观看。陆庄主生怕要是不去,这位小姐发起娇嗔来,非惊动裘千仞不可,当下命庄丁放轻脚步,将自己扶过去,俯眼窗纸,在黄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张,不禁大奇,只见裘千仞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嘴里正喷出一缕缕的烟雾,连续不断。


陆庄主是武学名家的弟子,早年随师学艺之时,常听师父说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学,却从未曾听说口中能喷烟雾的,当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别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时也觉不该窥人隐秘,当即站直身子,牵了黄蓉的手,随陆庄主来到内堂。


黄蓉笑道:「这老头儿好玩得紧,肚子里生了柴烧火!」陆庄主道:「那你又不懂啦,这是一门厉害之极的内功。」黄蓉道:「难道他嘴里能喷出火来烧死人麽?」这句话倒非假作痴呆,裘千仞这般古怪功夫,她确是极为纳罕。陆庄主道:「火是一定喷不出来的,不过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内功,想来摘花采叶都能伤人了。」黄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陆庄主微微一笑,说道:「姑娘好聪明。」


原来唐时有无名氏作小词〈菩萨蛮〉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这首词流传很广,後来出了一桩案子,一个恶妇把丈夫两条腿打断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後,曾笑对宰相道:「这不是『碎挼花打人』麽?」是以黄蓉用了这个典故。


陆庄主见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陆冠英传出令去,派人在湖面与各处道路上四下巡逻,见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礼相敬,请上庄来;又命人大开庄门,只待迎宾。


到得傍晚,归云庄大厅中点起数十支巨烛,照耀得白昼相似,中间开了一席酒席,陆冠英亲自去请裘千仞出来坐在首席。郭靖与黄蓉坐了次席,陆庄主与陆冠英在下首相陪。陆庄主敬了酒後,不敢动问裘千仞的来意,只说些风土人情不相干的闲话。


酒过数巡,裘千仞道:「陆老弟,你们归云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脑,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两手,给老夫开开眼界麽?」陆庄主忙道:「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再说晚辈残废已久,从前恩师所传的一点功夫,也早搁下了。」裘千仞道:「尊师是那一位?说来老夫或许相识。」


陆庄主一声长叹,脸色惨然,过了良久,才道:「晚辈愚鲁,未能好生侍奉恩师,复为人所累,致不容於师门。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师清誉。还请前辈见谅。」


陆冠英心想:「原来爹爹是被师父逐出的,因此他从不显露会武,连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学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伤我,只怕爹爹永远不会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伤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难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领袖群雄,何不乘此时机大大振作一番?出了当年这口恶气,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辈悔之莫及。」陆庄主道:「晚辈身有残疾,无德无能,老前辈的教诲虽是金石良言,晚辈却是力不从心。」裘千仞道:「老弟过谦了。在下眼见有一条明路,却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陆庄主道:「敢请老前辈指点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却不接口。


陆庄主知道这人隐姓埋名二十余年,这时突然在江南出现,必是有所为而来,他是前辈高人,不便直言探问,只好由他自说。


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愿见示师门,那也罢了。归云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门弟子。」陆庄主微笑道:「归云庄的事,向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老朽开开眼界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加指点,那真是孩儿的造化。」


陆冠英也盼望他指点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旷世难逢,只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当下走到厅中,说道:「请太公指点。」拉开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罗汉伏虎拳」来,拳风虎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独到之处,打得片刻,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影摇晃,四座风生。众庄丁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宛然便似一头大虫。便在纵跃翻扑之际,突然左掌竖立,成如来佛掌之形。原来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罗汉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後砰的一拳,击在地下,着拳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冠英托地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像,更不稍有晃动。


郭靖与黄蓉大声喝采,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陆庄主问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麽?」裘千仞道:「也还罢了。」陆庄主道:「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但说到制胜克敌,却是无用。」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庄主的武功虽非极高,但怎麽能说『无用』?」


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一块砖头。只见他双手也不怎麽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两块砖头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齐大惊失色。


裘千仞将桌面上的砖粉扫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拳碎砖,当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敌人又不是砖头,岂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动?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说,敌人的内劲若是强过了你,你这拳打在他身上,反弹出来,自己不免反受重伤。」陆冠英默然点头。


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之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夫的,也只寥寥这麽几个而已。」黄蓉问道:「是那几个?」裘千仞道:「武林中自来都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天下之最。讲到功力深厚,确以中神通王重阳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独到之处。但有长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处,攻隙击弱,要制服他们却也不难。」


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惊。陆冠英未知这五人威名,反而并不如何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头顶铁缸、踏水过河,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项绝技,心下甚是佩服,这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言下颇有轻视之意,不禁气恼,笑吟吟的问道:「那麽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下,岂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阳是已经过世了。那年华山论剑,我适逢家有要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老道士得了去。当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这部经就归谁,当时比了七日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尽皆服输。後来王重阳逝世,於是又起波折。听说那老道临死之时,将这部经书传给了他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上门去,周伯通不是他对手,给他抢了半部经去。这件事後来如何了结,就不知道了。」


黄蓉与郭靖均想:「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周折。那半部经书却又给黑风双煞盗了去。」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书该归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跟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两,这些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还有二次华山论剑麽?」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轻的英雄要出来。屈指再过一年,又是华山论剑之期,可是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麽後起之秀?眼见相争的还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唉,後继无人,看来武学衰微,却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说着不住摇头,甚为感慨。


黄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华山麽?要是您去,带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话!那岂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了,还争这虚名干甚麽?不过眼下有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我若是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免不得万民遭劫,生灵涂炭,实是无穷之祸。」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


裘千仞道:「这是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却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位姑娘好顽皮,但也不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说了,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们跟他非亲非故,既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晚辈二人告辞。」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请坐,请坐。」说着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非奇大,只是长者有命,不敢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道麽?」各人听他出语惊人,无不耸然动容。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过来。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便要大举南征,这次兵势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郭靖惊道:「那麽裘老前辈快去禀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备,计议迎敌。」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说道:「年轻人懂得甚麽?宋朝若是有了防备,只有兵祸更惨。」陆庄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着他。


只听他说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锦绣江山不致化为一片焦土,只有一条路。老夫不远千里来到江南,为的就是这件事。听说宝庄拿住了大金国的小王爷与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请他们一起到席上来谈谈如何?」


陆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讯,忙命庄丁将两人押上来,除去足镣手铐,命两人坐在下首,却不命人给他们杯筷。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被羁数日,颇见憔悴。那段大人年纪五十开外,满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颜康道:「小王爷受惊了。」完颜康点点头,心想:「郭黄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陆庄主书房中打斗,慌乱之际,没见到他二人避在书架之侧。这时三人相互瞧了几眼,也不招呼。


裘千仞向陆庄主道:「宝庄眼前有一桩天大的富贵,老弟见而不取,却是为何?」陆庄主奇道:「晚辈厕身草莽,有何富贵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战一起,势必多伤人命。老弟结连江南豪杰,一齐奋起,设法消弭了这场兵祸,岂不是好?」陆庄主心想:「这确是大事。」忙道:「能为国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晚辈心存忠义,但朝廷不明,奸道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辈指点一条明路,晚辈深感恩德。至於富贵甚麽的,晚辈却决不贪求。」


裘千仞连捋胡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庄丁飞奔前来,说道:「张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异人,已到庄前。」


陆庄主脸上变色,叫道:「快请。」心想:「怎麽共有六人?黑风双煞尚有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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