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三回 大漠风沙





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替伤者包紮伤口,抬入客舍。


忽听得巨钟下的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当下齐声口诵《高王经》,岂知「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音始终不停,最後终於大了胆子,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团。众僧大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一跃站起,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兄弟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甚麽?」全金发腰间剧痛,只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驹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後,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


法华寺监寺派人到杭州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後事。


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


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英明,天下皆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大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定让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後,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於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麽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後更是乖戾,这次七兄弟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再加上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当下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那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


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当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实是抱愧得紧,这里向各位谢过。」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要再来寻事,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


丘处机给他一顿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一阵,站起来道:「贫道这次坏了事,此後决不敢再踏进贵境。焦木大师的怨仇,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贫道就此别过。」说着又是团团一揖,转身出外。


柯镇恶喝道:「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伤,单凭这麽一句话,就算了事吗?」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无有不遵。」


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


江南七怪虽然行侠仗义,却是个个心高气傲,行止怪异,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自是心情异常难堪。何况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难,也可说是由丘处机行事鲁莽而起。可是法华寺中明明藏着女人,而且确是郭啸天的遗孀,这一节是己方理亏,江南七怪却又置之不理了。


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咱们双方拚斗了一场,贫道宁愿认输。」柯镇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长剑留下,就让你走。」他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於他剑底。


丘处机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们面子,已给得十足,又已赔罪认输,还待怎的?」当下说道:「这是贫道护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大声道:「你讥笑我眼盲吗?」丘处机道:「不敢。」柯镇恶怒道:「现下咱们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在醉仙楼相会。」


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与他们争这闲气?那日焦木死後,韩宝驹从铜缸中脱身而出,如要杀我,易如反掌。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但如何摆脱他们的纠缠,却也不易,沉吟了一会儿,心念一动,说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只是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的话,贫道在醉仙楼头斗酒,已输了给朱二侠:法华寺较量武功,又输了给七位,连输两场。第三场仍然是输,那也不必再比了。」


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三人当即站起,朱聪等睡在床上,也昂起头来,齐声道:「江南七怪跟人较量,时刻与所在向来由人选择。」


丘处机见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道:「不论是甚麽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均想就算你有甚麽诡道奸计,也不致就输了给你,齐声说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君子一言?」韩小莹接口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这主意要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算是我输。」这是摆明了以退为进,心知七怪要强,决不肯轻易让他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语相激,快说罢。」


丘处机坐了下来,道:「我这个法子,时候是拖得长些,可是赌的却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单拚一时的血气之勇。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不能再像後生小子们那样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剑拳脚决胜负,又用甚麽怪法子?难道再来比喝酒?」


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大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斗恒心毅力,斗智巧计谋,这一场大比拚下来,要看到得头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


这番话只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


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炼丹,画符捉鬼,我们可不是你道爷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不会想跟朱二哥比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叠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


丘处机道:「推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是为了拯救忠义的後代而起,那麽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於是把如何结识郭杨二人、如何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江南七怪听在耳中,不住口的痛骂金人暴虐,朝廷官吏无耻。


丘处机述毕,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便是郭啸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与韩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永世不会忘记。」丘处机道:「很好。至於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曾经见过,各位却不认得。贫道与各位赌的就是这回事。因此法子是这样……」韩小莹抢着道:「我们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成功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地?」


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孕,救了她们之後,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欢宴一场。酒酣耳热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甚麽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的比拚,那时如果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


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全金发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麽办?」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了。天老爷要我得胜,有甚麽可说的?」


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於狡狯。凭这麽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


丘处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甚麽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与张阿生齐声道:「怎样?」丘处机道:「这叫做浪得虚名,见面不如闻名!」


江南七怪怒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是为朋友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甚麽?可不曾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有甚麽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听了这番一顿抢白,朱聪脸上无光,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道:「道长说得不错,兄弟知罪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


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後的今日正午,大夥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


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有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 ※ ※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无人追赶出来,这才稍觉放心,奔到河边,见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是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是一个恶狠狠的武官,那敢违拗,当即解缆摇橹,驾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时再回去作官不迟。」当下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的坐骑脚程虽快,但尽在旱道上东问西找,自然寻他不着。


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十多日後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後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


李萍粗手大脚,容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心。两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顿,李萍拚命挣扎呼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至。


段天德带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为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於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於逃脱,留着这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乾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後,当即拔出刀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与这杀夫仇人同归於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被他缚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教我手刃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


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短剑打落,那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後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一点儿,已自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忙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放。


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是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後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得能及时躲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癫起来,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的追踪可更加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携带的银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杭州当官,鸡肉老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总是不敢,对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


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来,不问情由,便将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担。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一百来斤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随行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作脚夫,挑负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却颇有不同了。


这时李萍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实是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金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务农,习於劳苦,身子又甚是壮健,当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无数兵马急冲而来。


众人正惊惶间,大队兵马已涌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个甚麽部族,但见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後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後面乘马的涌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


金国官兵见败兵势大,当即四散奔逃。李萍本与段天德同在一起,但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抛下担子,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 ※ ※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後,就此晕了过去。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似乎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陡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里。月光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她雪地产子,本来非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得四下无声,鼓勇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望,竟无一个活人。


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屍体不腐,她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精力渐复,抱了孩子,信步往东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


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是蒙古牧民,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


李萍含辛茹苦的抚养婴儿,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


忽忽数年,孩子已经六岁了。李萍依着丈夫的遗言,替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獃头獃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临安故乡言语。李萍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甚麽「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的临安乡下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东好汉,你也该当说山东话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时日太短,没学会他的卷舌头说话,无法教你。」


※ ※ ※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鵰,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郭靖连声呼喝,那个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郭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麽,心想或许是打雷。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


他从未听到过这般的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後再探出头来。


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车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害怕,看得很是开心。


又过一阵,忽听左首数里外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官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过来的那一队人数甚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欢呼:「铁木真大汗来啦,大汗来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


郭靖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直向土山移来,郭靖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长铁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麽。


铁木真骑在马上凝望山下的战局,身旁有十余骑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人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


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队向东退却!」他双目望着双方兵马交战,口中传令:「木华黎,你与二王子带队向西退却。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队向北退却。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队向南退却。见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众将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部属,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退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後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四下退开的蒙古兵卒。万马践沙扬尘,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


铁木真站在土山高处,凛然不动,十余名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去射来的弩箭。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


刀光矛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敌兵轮番冲击,铁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伤亡四百余名,敌兵也被他们杀伤了千余名。铁木真放眼望去,但见原野上敌军遗屍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但敌兵射过来的羽箭兀自力道强劲。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猛,守军渐渐抵挡不住,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双眼如鹰,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


这时东北角上敌军调集重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然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渐渐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抵挡不住啦!」铁木真怒道:「挡不住?你夸甚麽英雄好汉?」


者勒米脸上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黑纛之前。敌军主将见他来势凶猛,勒马退开。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砍死,抛下大刀,双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入土中。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骇然。蒙古兵欢呼狂叫,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良久,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袍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了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上前去,被他飕飕两箭,都倒撞下马来。铁木真夸道:「好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着又是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


铁木真左颈中箭,眼见又有箭到,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立,这一箭劲力好生厉害,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呐喊声中,如潮水般冲杀上来。窝阔台替父亲拔出颈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伤。铁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了山口。」窝阔台应命转身,抽箭射倒了两名敌兵。


忽都虎从西边率队迎战,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吗?」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坐倒在地,从箭袋里抽出一把羽箭掷过去。忽都虎接过箭来,弓弦连响,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虎猛冲下山,抢过那将军的骏马,回上山来。


铁木真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满身是血,低声道:「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伸手按住头颈里的创口,鲜血从手掌里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忽都虎跪了下去,求道:「我们甘愿为你战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紧。」


铁木真牵过一匹马来,奋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败退下山,攻势顿缓。


铁木真见敌势少衰,叫道:「举纛,吹号!」


蒙古兵大叫声中,一名卫士站上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杀声震天,远处一排排蒙古兵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


敌军人数虽众,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士无斗志,不到半个时辰,大军已被冲得土崩瓦解,大股歼灭,小股逃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而走。


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三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那黑袍将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马急奔,竟尔逃去。


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小心灵中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歼灭了一大半,料得从此不足为患,回想当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颈带木枷,痛受殴辱,这场大仇今日方雪,颈中创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欢畅,忍不住仰天长笑。众将士欢声动地,拥着大汗收兵凯旋。


※ ※ ※

郭靖待大众走远,清理战场的士卒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母亲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郭靖说起刚才所见,虽是结结巴巴的口齿不清,却也说了个大概。李萍见他眉飞色舞,并无惧色,心想孩子虽小,人又蠢笨,终是将门之後,倒也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毡,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自觉俨然是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骑匹马慢慢踱来,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马踱到近,停了脚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声。


只见那人满脸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着一柄刀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的血渍,力杀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脱後又曾遭遇过敌人。右颊上老大一个伤口,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只见他身子摇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嘎了声音叫道:「水,水……给我水?」


郭靖忙进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门口。那人夹手夺过,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叫道:「你给马喝水,有吃的没有?」郭靖拿了几块熟羊肉给他吃了,又提水给马饮了。


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黄金镯子,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头道:「妈妈说的,应当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将金镯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脸上与马腿的伤口。


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群奔驰之声,那人满脸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过我!」两人出门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弓箭吗?」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露喜色,却见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头一皱,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摇了摇头。


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已望得见旗帜晃动。那人心想坐骑受伤,大漠上奔逃不远,在此处躲藏虽然危险,却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便道:「我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要躲起来。」眼见茅屋内外实是无地可躲,情势紧迫,便向屋旁一个大乾草堆指了指,说道:「我躲在这里。你把我的马赶得越远越好。你也远远躲了开去,别让他们见到。」说着钻进了乾草堆中。蒙古人一过炎夏,便割草堆积,冬日饲养牲口,烧火取暖,全凭乾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还大。那将军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细搜索,倒也不易发觉。


郭靖在黑马臀上刷刷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马,向西驰去。


追兵望见有人,两名军士骑马赶来。郭靖的小马奔跑不快,不久便给追上了。两名军士喝问:「孩子,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麽?」郭靖不会说谎,张大了嘴不答。两名军士又问几句,见他傻里傻气,始终不答,便道:「带他见大王子去!」拉着小马的缰绳,将他带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的脸孔,这人昨天曾领兵大战,士卒个个听他号令,知道他是黑袍将军的敌人。那大王子大声喝道:「小孩怎麽说?」两名军士道:「这小孩吓坏了,话也不会说。」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麽?去拉来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头想逃,已没了去路。


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麽?」众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马鞭,刷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那里?快说。你可别想骗我!」


哲别躲在乾草堆里,手中紧紧握住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痕,心中突突乱跳。他知这人是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残酷狠辣,名闻大漠,心想孩子定会受不住恐吓而说了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一拚。


郭靖痛得要哭,却拚命忍住眼泪,昂头道:「你为甚麽打我?我又没做坏事!」他只知做了坏事才该挨打。术赤怒道:「你还倔强!」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来。


这时众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过,两名军士挺着长矛往乾草堆中乱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没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


术赤道:「坐骑在这里,他一定不会逃远。小孩,你说不说?」刷刷刷,接连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却那里抓得着?


突然间远处号角声响,众军士道:「大汗来啦!」术赤住手不打,拍马迎了上去。众军士拥着铁木真驰来。术赤迎上去叫了一声:「爹爹!」


前日铁木真被哲别这一箭射得伤势极重,在激战时强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晕了数次。大将者勒米和铁木真的三子窝阔台轮流用口吸吮他创口瘀血,或咽或吐。众将士与他的四个儿子在床边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脱险境。


蒙古兵侦骑四出,众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马裂体,乱刀分屍,为大汗报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队蒙古兵终於遇上哲别,却被他杀伤数人逃脱,但哲别也受了伤。铁木真得讯,先派长子追赶,再亲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幼子拖雷一齐赶来。


术赤向黑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贼子的黑马啦!」铁木真道:「我不要马,要人。」术赤道:「是,咱们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虚劈两刀,喝道:「你说不说?」郭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道:「我不说,我不说!」铁木真听这孩子说话天真,不说「不知道」而说「我不说」,那必是知晓哲别的所在,低声对三子窝阔台道:「你去骗这小孩说出来。」


窝阔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从自己头盔上拔下两根金碧辉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里,笑道:「你说出来,我把这个给你。」郭靖仍道:「我不说。」


铁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随从军士当即从後队牵了六头巨獒过来。


蒙古人性喜打猎,酋长贵人无不畜养猎犬猎鹰。察合台尤其爱狗,这次追踪哲别,正用得着猎狗,是以带了六头獒犬,这时放将出来,先命六犬环绕着黑马周围一阵乱嗅,然後找寻哲别藏身的所在。六头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进奔出。


郭靖与哲别本不相识,但前日见他在战阵英勇异常,不禁钦佩,而给术赤抽了这几鞭之後,心里怒极,激发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强之气,呼哨一声,呼出自己的牧羊犬来。这时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听了郭靖的号令,守在草堆前,不许六犬过去。察合台大声呼叱,六头巨犬同时扑了上去,一时犬吠之声大作,七头狗狂吠乱咬的打了起来。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敌六,转瞬间就被咬得遍体鳞伤,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负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着鼓励爱犬力战。铁木真和窝阔台等见状,早知哲别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着七犬相斗。


术赤大怒,举起马鞭又是唰唰数鞭,打得郭靖痛彻心肺。他满地打滚,滚到术赤身边,忽地跃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术赤用力一抖,那知这孩子抱得紧极,竟自抖不下来。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三人见了兄长的狼狈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铁木真也不禁莞尔,术赤胀红了脸,拔出腰间长刀,往郭靖头顶劈了下去。眼见这孩子就要身首异处,突然草堆中一柄断头马刀疾伸出来,当啷一声,双刀相交,术赤只觉手里一震,险些把捏不定。众军士齐声呼叫,哲别已从草堆里跃了出来。


他左手将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麽?」众军士刀矛齐举,围在哲别身周。哲别见无可抵挡,抛下手中马刀。术赤上去当胸一拳,哲别并不还手,喝道:「快杀我!」随即低沉了声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汉手里!」


铁木真道:「你说甚麽?」哲别道:「要是我在战场之上,被胜过我的好汉杀了,那是死得心甘情愿。现今却是大鹰落在地下,被蚂蚁咬死!」说着圆睁双眼,猛喝一声。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压在地下乱咬,陡然间听到这一声威猛异常的大喝,吓得一齐跳起身来,尾巴夹在後腿之间,畏畏缩缩的逃开。


铁木真身旁闪出一人,叫道:「大汗,别让这小子夸口,我来斗他。」铁木真见是大将博尔术,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们别的没有,有的是英雄好汉。」


博尔术上前数步,喝道:「我一个人杀你,教你死得心甘情愿。」哲别见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喝道:「你是谁?」博尔术道:「我是博尔术。你没听见过麽?」哲别心中一凛:「早听说博尔术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来是他。」横目斜睨,哼了一声。


铁木真道:「你自夸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别。你就和我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语中,「哲别」两字既指「枪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别本来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别,真名反而无人知晓了。


哲别听铁木真叫博尔术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杀了你。」蒙古众军士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人人都知博尔术武艺精熟,所向无敌,威名扬於大漠,众人虽见过哲别的箭法高强,但说要杀博尔术,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 ※ ※

当初铁木真年轻之时,被仇敌泰亦赤兀部人捉去,头颈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众在斡难河滨宴会,一面喝酒,一面用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杀害。後来与宴人众喝得大醉,铁木真用枷头打晕了看守兵卒,逃入树林之中。


泰亦赤兀人大举挨户搜查。有一个青年名叫赤老温,不怕危险,仗义留他,将他木枷打碎,放在火里烧毁,把他藏在一辆装羊毛的大车之中。追兵在赤老温家里到处搜查,搜到大车前,拉去了几把羊毛,快要露出铁木真的脚了。赤老温的父亲情急智生,笑道:「这样大热天,羊毛里怎麽能藏人?热也热死了他。」其时正当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这才放过不搜。铁木真生平经历危难无数,以这一次最是千钧一发的大险。


铁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狈之极,与母亲弟弟靠捕杀野鼠过活。


有一天,他养的八匹白马又被别的部落盗了去,铁木真单身去追,遇到一个青年在挤马奶。铁木真问起盗贼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尔术,说道:「男儿的苦难都是一样,我和你结成朋友。」两人骑马一起追赶,追了三天,赶上盗马的部落。两人箭无虚发,杀败数百名敌人,把八匹马夺回。铁木真要分马给他,问他要几匹。博尔术道:「我为好朋友出力,一匹马也不要。」自此两人一同创业,铁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实是患难之交。


博尔术、赤老温两人,连同木华黎、博尔忽,并为蒙古的开国四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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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真素知博尔术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里弓箭递给了他,随即跳下马来,说道:「你骑我的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杀了他。」博尔术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跃上铁木真的白口宝马。铁木真对窝阔台道:「你把坐骑借给哲别。」窝阔台道:「便宜了他。」跃下马来,一名亲兵将马牵给哲别。


哲别跃上马背,向铁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围住,你要杀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与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与他平比。我只要一张弓,不用箭。」


博尔术怒道:「你不用箭?」哲别道:「不错,我一张空弓也能杀得了你!」


蒙古众军士又大声鼓噪起来:「这家伙好会吹大气。」铁木真吩咐取一张好弓给他。


博尔术在阵上见过哲别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来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无箭,箭法再高,却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两腿一夹,胯下的白口宝马拨剌剌的跑了开去。这匹马奔跑迅速,久经战阵,在战场上乘者双腿稍加示意,即能进退自如,铁木真向来十分喜爱。


哲别见对手马快,当下勒马反走,博尔术弯弓搭箭,飕的一声,发箭往哲别头颈射去。哲别侧过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尔术暗叫一声:「好!」又是一箭。哲别听得箭声,知道来势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从头顶擦了过去。他当即纵马前奔,仰身坐直,那知博尔术有一手连珠箭神技,嗤嗤两箭,接着从两侧射来。哲别料不到对方如此厉害,猛地溜下马鞍,右足钩住镫子,身子几乎着地,那坐骑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犹如一只傍地飞舞的纸鹞一般。他腰间一扭,身子刚转过一半,已将适才接来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尔术肚腹上射去,随即又翻背上马。


博尔术喝声:「好!」觑准来箭,也是一箭射出,双箭箭头相撞,但余势不衰,斜飞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铁木真与众人齐声喝采。


博尔术虚拉一弓,待哲别往右边闪避,突然发箭向右射去。哲别左手拿弓轻拨,那箭落在地下,博尔术连射三箭,都被他躲了开去。哲别纵马急驰,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尔术要显本事,跃身站上马背,左脚立鞍,右脚踢开来箭,跟着居高临下,一箭猛射过去。哲别催马旁闪,还射一箭,喀喇一声,把来箭的箭杆劈为两截。


博尔术心想:「我有箭而他无箭,到现下仍打个平手,如何能报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来,连珠箭发,飕飕飕的不断射去,众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别来不及接箭,只得东闪西避,无奈箭来如飞,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声,左肩竟自中了一箭。众人齐声欢呼。


博尔术大喜,正要再射数箭,结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里一抽,却摸了个空,原来刚才一轮连珠急射,竟把铁木真交给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阵向来携箭极多,腰间两袋,马上六袋,共携八袋羽箭,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着平时习性使用,忘了箭数有限,待得惊觉箭已用完,疾忙回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别瞧得亲切,飕的一箭,响声未歇,羽箭已中博尔术後心。旁观众人惊叫起来,但说也奇怪,这一箭虽然力劲奇大,把博尔术後心撞得一阵疼痛,但竟透不进去,滑在地下。博尔术顺手将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头竟是被哲别拗去了的,原来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马背,叫道:「我是为大汗报仇,不领你这个情!」


哲别道:「哲别向来不饶敌人!刚才这一箭是一命换一命!」


铁木真见博尔术背上中箭,心里一阵剧烈酸痛,待见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这时便要他将部族中成千成万的牛羊马匹都拿出去换博尔术的性命,他也毫不犹豫的换了,听哲别如此说,忙道:「好,大家别比了。他一命换你一命。」


哲别道:「不是换我的命。」铁木真道:「甚麽?」哲别指着站在屋门口的郭靖,说道:「换他的性命!求大汗别难为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扬,道:「我射伤大汗,罪有应得。博尔术,你来吧!」伸手拔下肩头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


这时博尔术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尔术道:「好,咱们再比过!」飕飕飕飕,一阵连珠急射。前箭後箭几乎相续,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条箭链。


哲别见来势甚急,一个镫里藏身,钻到了马腹之下,斜眼觑准,一箭往博尔术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驹见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缰,往左急闪。那知哲别这一箭来势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声,插入名驹脑袋,那马登时滚倒在地。


博尔术卧在地下,怕他追击,反身一箭,将哲别手中硬弓的弓杆劈为两截。哲别失了武器,更无还击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纵马曲曲折折的奔跑闪避。蒙古众军士齐声呐喊,为博尔术助威。博尔术心想:「此人真是一条好汉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伤他性命,搭箭上弓,瞄准他後心,运足了劲,一箭飞去。


当真是将军神箭,更无虚发,那箭正中哲别後颈。哲别身子一晃,摔下马来,那箭掉在他身畔,却原来箭头也是拗去了的。博尔术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对准了哲别,转头对铁木真道:「大汗,求你开恩,饶了他罢!」


铁木真看到这时,早已爱惜哲别神勇,叫道:「你还不投降吗?」哲别望着铁木真威风凛凛的神态,不禁折服倾倒,奔将过来,跪倒在地。铁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着我罢!」


蒙古人表达心情,多喜唱歌。哲别拜伏在地,大声唱了起来:「大汗饶我一命,以後赴汤蹈火,我也愿意。横断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讨外敌,挖取人心!叫我到那里,我就到那里。为大汗冲锋陷阵,奔驰万里,日夜不停!」


铁木真大喜,取出两块金子,赏给博尔术一块,给哲别一块。哲别谢了,道:「大汗,我转送给这孩子,可以麽?」铁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爱给谁就给谁。是你的金子,你爱给谁就给谁!」哲别拿金子送给郭靖,郭靖仍是摇头不要,说道:「妈妈说的,须得帮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东西。」


铁木真先前见郭靖力抗术赤不屈,早就喜爱这孩子的风骨,听了这几句话,更是高兴,对哲别道:「回头你带这孩子到我这里。」率领队伍,向来路去了。几名随从军士把那匹白口名驹的屍体放在两匹马上,跟在後面。


哲别死里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兴,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从市集回来,说明经过。李萍见儿子头上脸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听哲别说起儿子的刚强侠义,便道:「好孩子,为人该当如此。」心想儿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报父仇,不如到军中多加历练,图个机遇。当下母子两人随同哲别到了铁木真军中。


铁木真命哲别在三子窝阔台部下当一名十夫长。哲别见过三王子後,再去拜谢博尔术。两人互相敬佩,结成了好友。


哲别感念郭靖的恩德,对他母子两人照顾极为周到,准拟郭靖年纪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倾囊相授。


※ ※ ※

这日郭靖正在和几个蒙古孩子掷石游戏,忽见远处两骑蒙古兵急驰奔来,显是有急讯向大汗禀报。两兵进入铁木真帐中不久,号角呜呜响起,各处营房中的兵丁飞奔涌出。


铁木真训练部众,约束严峻,军法如铁。十名蒙古兵编为一小队,由一名十夫长率领,十个十夫队由一名百夫长率领,十个百夫队由一名千夫长率领,十个千夫队由一名万夫长率领。铁木真号令一出,数万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


郭靖和众孩在旁观看,听号角第一遍吹罢,各营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马。第二遍号角吹动时,四野里蹄声杂沓,人头攒动。第三遍号角停息,辕门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整整齐齐的排列了五个万人队,除了马匹呼吸喘气之外,更无半点耳语和兵器撞碰之声。


铁木真在三个儿子陪同下走出辕门,大声说道:「咱们打败了许多敌人,大金国也已知道了。现今大金国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们这里,来封你们大汗的官职!」


蒙古兵举起马刀,齐声欢呼。当时金人统有中国北方,兵势雄强,威声远震,蒙古人还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个小部落,是以铁木真颇以得到大金国的封号为荣。


铁木真号令传下,大王子术赤率领了一万人队上去迎接,其余四万人队在草原上摆了开来。


其时金国章宗完颜璟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铁木真等部强盛,生怕成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荣王完颜洪熙、六子赵王完颜洪烈前去册封官职,一来加以羁縻,二来察看各部虚实,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机行事。那赵王完颜洪烈便是曾出使临安、在牛家村为丘处机所伤、在嘉兴遇到过江南七怪之人。


郭靖和众小孩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过了好一阵,只见远处尘头飞扬,术赤已接了完颜洪熙、完颜洪烈两人过来。


完颜兄弟带领了一万名精兵,个个锦袍铁甲,左队执长矛,右队持狼牙棒,跨下高头大马,铁甲上铿锵之声里许外即已听到。待到临近,更见锦衣灿烂,盔甲鲜明,刀枪耀目,军容极盛。完颜洪熙兄弟并辔而来,铁木真和众子诸将站在道旁迎接。


完颜洪熙见郭靖等许多蒙古小孩站在远处,睁大了小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怀,抓了一把金钱,用力往小孩群中掷去,笑道:「赏给你们!」他把金钱撒得远远地,满拟众小孩定会群起欢呼抢夺,那时既显得自己气派豪阔,且可引为笑乐。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礼,他这举动固然十分轻浮,也是不敬之至。蒙古诸将士卒,无不相顾愕然。


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将的儿女,年纪虽小,却是个个自尊,对掷来的金币没人加以理睬。完颜洪熙讨了个老大没趣,又用劲掷出一把金币,叫道:「大家抢啊,他妈的小鬼!」蒙古众人听了,更是愤然变色。


当时的蒙古人尚无文字,风俗粗犷,却是最重信义礼节,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来不说污言秽语,即是对於深仇大寇,或在游戏笑谑之际,也从不咒诅谩骂。客人来到蒙古包里,不论识与不识,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决不可对主人有丝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礼,皆以为莫大罪恶。完颜洪熙说的虽是女真话,蒙古兵将不明其意,但从他神态举止之中,谁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语。


郭靖平时常听母亲讲金人残暴的故事,在中国如何奸淫掳掠,虐杀百姓,如何与汉奸勾结,害死中国的名将岳飞等等,小小的心灵中早深种下对金人的仇恨,这时见这金国王子如此无礼,在地下捡起几枚金币,奔近去猛力往完颜洪熙脸上掷去,叫道:「谁要你的钱!」完颜洪熙偏头相避,但终有一枚金币打在他颧骨之上,虽然郭靖力弱,这一下并不疼痛,但总是在数万人之前出了个丑。蒙古人自铁木真以下,个个心中称快。


完颜洪熙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讨死!」他在中国时稍不如意,便即举手杀人,谁敢对他如此侮辱,这时怒火上冲,从身旁侍卫手里拿过一枝长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掷去。


完颜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长矛已经飞出,眼见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边蒙古军的万人队中飞出一箭,犹如流星赶月,当的一声,射中在长矛矛头之上。这一箭劲力好大,虽然箭轻矛重,但竟把长矛激开,箭矛双双落地。郭靖急忙逃开。蒙古兵齐声喝采,声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别。


完颜洪烈低声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颜洪熙见了蒙古兵的声势,心里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骂一声:「小杂种!」


这时铁木真和诸子迎了上来,把两位金国王子接入帐幕,献上马乳酒、牛羊马肉等食物。双方各有通译,传译女真和蒙古言语。完颜洪熙宣读金主敕令,册封铁木真为大金国北强招讨使,子孙世袭,永为大金国北方屏藩。铁木真跪下谢恩,收了金主的敕书和金带。


当晚蒙古人大张筵席,款待上国天使。饮酒半酣,完颜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册封王罕,请招讨使跟我们同去。」铁木真听了甚喜,连声答应。


王罕是草原上诸部之长,兵多财丰,待人宽厚,颇得各部酋长贵人爱戴。王罕当年曾与铁木真的父亲结拜为兄弟。後来铁木真的父亲被仇人毒死,铁木真沦落无依,便拜王罕为义父,归附於他。铁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尔乞惕人掳去,全仗王罕与铁木真的义弟札木合共同出兵,打败蔑尔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抢了回来。


因此铁木真听说义父王罕也有册封,很是高兴,问道:「大金国还册封谁吗?」完颜洪熙道:「没有了。」完颜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与王罕两位是真英雄真豪杰,余人皆不足道。」铁木真道:「我们这里还有一位人物,两位王爷或许还没听说过。」完颜洪烈道:「是麽?是谁?」铁木真道:「那就是小将的义弟札木合。他为人仁义,善能用兵,小将求三王爷、六王爷也封他一个官职。」


铁木真和札木合是总角之交,两人结义为兄弟时,铁木真还只十一岁。蒙古结义为兄弟,称为「结安答」,「安答」即是义兄、义弟。蒙古人习俗,结安答时要互送礼物。那时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麅子髀石,铁木真送给札木合一个铜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儿童常用以抛掷玩耍。两人结义後,就在结了冰的斡难河上抛掷髀石游戏。第二年春天,两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响箭头,那是他用两只小牛角钻了孔制成的,铁木真回赠一个柏木顶的箭头,又结拜了一次。两人长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终相亲相爱,天天比赛早起,谁起得早,就用义父王罕的青玉杯饮酸奶。後来铁木真的妻子被掳,王罕与札木合出兵帮他夺回,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金带马匹,第三次结义。两人日间同在一只杯子里饮酒,晚上同在一条被里睡觉。後来因追逐水草,各领牧队分离,铁木真威名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断增多,两人情好始终不渝,尤胜於骨肉兄弟。这时铁木真想起自己已得荣封而义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讨。


完颜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顺口答道:「蒙古人这麽多,个个都封官,我们大金国那有这许多官儿?」完颜洪烈向他连使眼色,完颜洪熙只是不理。


铁木真听了,怫然不悦,说道:「那麽把小将的官职让了给他,也没打紧。」完颜洪熙一拍大腿,厉声道:「你是小觑大金的官职吗?」铁木真瞪起双眼,便欲拍案而起,终於强忍怒气,不再言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完颜洪烈忙说笑话,岔了开去。


第二日一早,铁木真带同四个儿子,领了五千人马,护送完颜洪熙、洪烈去册封王罕。


这时太阳刚从草原远处天地交界线升起,铁木真上了马,五个千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国兵将却兀自在帐幕中酣睡未醒。


铁木真初时见金兵人强马壮,兵甲犀利,颇有敬畏之心,这时见他们贪图逸乐,鼻中哼了一声,转头问木华黎道:「你瞧金兵怎样?」木华黎道:「咱们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们五千人。」铁木真笑道:「我正也这麽想。只是听说大金国有兵一百余万,咱们可只有五万人。」木华黎道:「一百万兵不能一起上阵。咱们分开来打,今天干掉他十万,明天又扫去他十万。」铁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说到用兵,你的话总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个人,可以吃掉十头一千斤的肥牛,只不过不是一天吃。」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铁木真按辔徐行,忽见第四子拖雷的坐骑鞍上无人,怒道:「拖雷呢?」拖雷这时还只九岁,虽然年纪尚幼,但铁木真不论训子练兵,都是严峻之极,犯规者决不宽贷,他大声喝问,众兵将个个悚栗不安。大将博尔忽是拖雷的师傅,见大汗怪责,心下惶恐,说道:「这孩子从来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刚要转马去寻,只见两个孩子手挽手的奔来。一个头上裹着一块锦缎,正是铁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个却是郭靖。


拖雷奔到铁木真跟前,叫了声:「爹!」铁木真厉声道:「你到那里去啦!」拖雷道:「我刚才和郭兄弟在河边结安答,他送了我这个。」说着手里一扬,那是一块红色的汗巾,上面绣了花纹,原来是李萍给儿子做的。铁木真想起自己幼时与札木合结义之事,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脸上登现慈和之色,又见马前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当下温言道:「你送了他甚麽?」郭靖指着自己头颈道:「这个!」


铁木真见是幼子平素在颈中所带的黄金项圈,微微一笑,道:「你们两个以後可要相亲相爱,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点头答应。


铁木真道:「都上马吧,郭靖这小子也跟咱们去。」拖雷和郭靖高兴之极,各自上马。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完颜洪熙兄弟才梳洗完毕,走出帐幕。完颜洪烈见蒙古兵早已列队相候,忙下令集队。完颜洪熙却摆弄上国王子的威风,自管喝了几杯酒,吃了点心才慢慢上马,又耗了半个时辰,才把一万名兵马集好。


大队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儿子桑昆和义子札木合先来迎接。铁木真得报札木合到了,忙抢上前去。两人下马拥抱。铁木真的诸子都过来拜见叔父。


完颜洪烈瞧那札木合时,见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几茎黄须,双目炯炯有神,显得十分的精明强悍。那桑昆却肥肥白白,多半平时养尊处优,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长大之人,又见他神态傲慢,对铁木真爱理不理的,浑不似札木合那麽亲热。


※ ※ ※

又行了一日,离王罕的住处已经不远,铁木真部下的两名前哨忽然急奔回来,报道:「前面有乃蛮部拦路,约有三万人。」


完颜洪熙听了传译的言语,大吃一惊,忙问:「他们要干甚麽?」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们打仗。」完颜洪熙道:「他……他们人数……当真有三万?岂不是多过咱们的……这……这……」铁木真不等他话说完,向木华黎道:「你去问问。」


木华黎带了十名亲兵,向前驰去,大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木华黎回来禀报:「乃蛮人听说大金国太子来封大汗官职,他们也要讨封。若是不封,他们说就要把两位太子留下来抵押,待大金国封了他们官职之後才放还。那些乃蛮人又说,他们的官职一定要大过铁木真大汗的。」


完颜洪熙听了,脸上变色,说道:「官职岂有强讨的?这……这可不是要造反了吗?那怎麽办?」完颜洪烈即命统兵的将军布开队伍,以备不测。


札木合对铁木真道:「哥哥,乃蛮人时时来抢咱们牲口,跟咱们为难,今日还放过他们吗?不知大金国两位太子又如何吩咐?」


铁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说道:「今日叫大金国两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气一声长啸,高举马鞭,在空中虚击两鞭。啪啪两下响过,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齐声大叫起来。完颜兄弟出其不意,不觉吓了一跳。


只见前面尘头大起,敌军渐渐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阵。完颜洪熙道:「六弟,快叫咱们的儿郎冲上去,这些蒙古人没用。」完颜洪烈低声道:「让他们打头阵。」完颜洪熙登时醒悟,点了点头。蒙古兵齐声大叫,却不移动。完颜洪熙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些蒙古兵叫得牛鸣马嘶一般,不知干甚麽。就算喊得惊天动地,能把敌兵吓退吗?」


博尔忽领兵在左,对拖雷道:「你跟着我,可别落後了,瞧咱们怎生杀敌。」拖雷和郭靖随着众兵,也是放开了小喉咙大叫。


顷刻之间,尘沙中敌兵已冲到跟前数百步远,蒙古兵仍然只是呐喊。


这时完颜洪烈也感诧异,见到乃蛮人来势凌厉,生怕冲动阵脚,喝令:「放箭!」金兵几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远,箭枝未到敌兵跟前,便已纷纷跌落。完颜洪熙见敌兵面目渐渐清楚,个个相貌狰狞,咬牙切齿的催马冲来,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转头向完颜洪烈道:「不如依从他们,胡乱封他一个官职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钱!」


铁木真忽然挥动长鞭,又在空中拍拍数响,蒙古兵喊声顿息,分成两翼。铁木真和札木合各领一翼,风驰电掣的往两侧高地上抢去。两人伏鞍奔跑,大声发施号令。蒙古兵一队一队的散开,片刻之间,已将四周高地尽数占住,居高临下,羽箭扣在弓上,箭头瞄准了敌人,却不发射。


乃蛮兵的统帅见形势不利,带领人马往高地上抢来。蒙古兵竖起了软墙。那是数层羊毛厚毡所制,用以挡箭。弓箭手在毡後发箭射敌,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发箭支援,攻敌侧翼。乃蛮兵东西驰突,登时溃乱。


铁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观看战局,见敌兵已乱,叫道:「者勒米,冲他後队。」


者勒米手执大刀,领了一个千人队从高地上直冲下来,迳抄敌兵後路。


哲别挺着长矛,一马当先。他刚归顺铁木真,决心要斩将立功,报答大汗不杀之恩,俯身马背,直冲入敌阵之中。


两员勇将这麽一阵冲击,乃蛮後军登时大乱,前军也是军心摇动。统兵的将军正自犹豫不决,札木合和桑昆也领兵冲了下来。乃蛮部左右受攻,战不多时,便即溃败,主将拨转马头便走,部众跟着纷纷往来路败退下去。


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队过去,等敌兵退到还剩两千余人时,蓦地呼哨冲出,截住路口。乃蛮残兵陷入了重围,无路可走,勇悍的奋力抵抗,尽被砍杀,余下的抛弓下马,弃枪投降。


这一役杀死敌兵一千余人,俘获二千余人。蒙古兵只伤亡了一百余名。


铁木真下令剥下乃蛮兵的衣甲,将二千余名降兵连人带马分成四份,给完颜兄弟一份,义父王罕一份,义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战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抚恤五匹马、五名俘虏作为奴隶。


完颜洪熙这时才惊魂大定,兴高采烈的不住议论刚才的战斗。笑道:「他们要讨官职,六弟,咱们封他一个『败北逃命招讨使』便了。」说着捧腹狂笑。


完颜洪烈见铁木真和札木合以少胜多,这一仗打得光采之极,不觉暗暗心惊,心想:「现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杀,我北陲方得平安无事。要是给铁木真和札木合统一了漠南漠北诸部,大金国从此不得安稳了。」又见自己部下这一万名金兵始终未曾接仗,但当乃蛮人前锋冲到之时,阵势便现散乱,众兵将脸上均有惧色,可说兵锋未交,胜负已见,蒙古人如此强悍,实是莫大的隐忧。正自寻思,忽然前面尘沙飞扬,又有一彪军马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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