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本想把最后一章写完,因为觉得困乏,就睡下了。但睡下之后,却又不能入睡,整整一夜都是在苦思中,除了思索文章的结尾以外,那个常常来苦我的问题又来了:我总是担心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甚至把一切可哀的情节都想得很具体。临明时稍稍入睡,起来时已近八点,一夜的痛苦并非全无代价,早晨一下床就把昨天留下来未写的部分完全改变了次序,有许多情节也不同了。
自从苏联参战,美国使用原子弹以后,就知道日本可能投降,于是只希望把小说赶快写完,最好是完成于“胜利”之前,不料昨晚未写,而昨晚就已有了日本投降的消息。今天十一点,有人来说:昨晚广播,苏联四路出兵,美国的原子弹炸光了长崎,六十余万人全被炸死,日本已由中立国向中美英苏提出投降,条件是只保留天皇。昆明全夜未睡,满城鞭炮声,就是斗南村也已经贴出报告来了。这时候我的小说还差两千字不曾写完。等到下午两点,才写完了最后一句话。
而八月十二日的日记就记了一个梦景,我梦见我也参加了一个胜利庆祝会,但那庆祝会规模甚小,正如一个乡村小学校的运动会,单调而寒伧,我自然了解我这个梦,我只能偷偷地苦笑而已。第二天,我便雇人挑了简单的行李,冒着微雨,走过那一段颇长的泥泞道路,搭火车回昆明去了。
大体说来,我这一个月的写作生活是相当愉快的,不过愉快之中也并非没有痛苦,那就是我常常为一些现成材料所拘牵,思想与想象往往被缠在一层有黏性的蜘蛛网里,摘也摘不尽,脱也脱不开,弄得简直不成“创作”。又因我总喜欢一面写作一面读书,读人家的好文章固可得到鼓舞,但有时觉得自己太不行,便难免为幻灭的心情所苦。这情形,当我第一次开始写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了。一九四一年八月六日日记,有一段说:
想续写小说,感到了极大的困难,生活与体力既不容许痛痛快快写下去,而那些现成的材料更成了写作的障害。一切材料非经过自己的创造是不能应用的,反不如出于自己想象中的事物更方便些。结果只写了几句便放下了,于是又拾起了《罪与罚》。
当时我正重读《罪与罚》。我重又认识了托斯杜依夫司基的丰富与深刻,每当我读到那些最精彩的地方,我就不能不惊讶作者的创造力,那才真是“创作”,而我自己呢,不过是在事实的镣铐中滚来滚去罢了。第二次继续写作的时候,我又读《战争与和平》,《马丹·波娃利》,并读了巴金的新著《憩园》。《战争与和平》的世界之开阔与艺术的完整,依然没有给我甚么帮助,但在小说的推衍上也许于无意中受了一点影响。翻阅斗南村日记忽然发现了七月二十一日有如下的记载:
小说的结构总想循着两个原则进行,一是场面的转换,大体上两种不同的场面互相交替,另一则为空气的转换,如果上一章是紧张的空气,下一章就希望稍稍舒缓一些。虽然不一定完全如此,但大致有这样的倾向,而这也是常常感到困难的原因之一。
这个原则自然不必,也未能做到,不过现在才觉察这也许是由于《战争与和平》那种转换发展的暗示。《马丹·波娃利》的委曲尽致仍然使我喜欢,然而有时我竟然不喜欢福楼拜的绕弯儿,在日记中有一段说:“不知为甚么反而嫌福楼拜写得太多,仿佛不喜欢他那些太多的闲文字,那些周围的描写。他把爱玛折磨得太厉害,也觉得未免太过了。”等到读完之后,虽然觉得作者的绕弯儿是有道理的,甚至是必须的,然而厌恶之感仍未尽除,此刻再反省一下,才知道我自己所能做的乃是只沿着一条窄小的直路向前挪动,那实在太可怜了。巴金的《憩园》是一本好书,在我所读过的巴金作品中,我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本。他这本小说又使我想起《罪与罚》,而他在后记中有一句话说“这小说是我的创作”,这句话很使我动心,因为我的幻灭之感大半由于觉察自己的小说算不得“创作”,也不过是画了一段历史的侧面,而且又只画得一个简单的轮廓,我几乎相信我自己有一个不易超越的限制,我大概也就只宜于勉强写些短短的散文而已,这样想时,就难免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哀愁。
现在,时间又过去了很久,离开斗南村的海边真是天南地北的遥远了,于翻阅旧日记之际,对于海边那一段生活感到无限的怀念,尤其当我在日记中又看到《海边》一首小诗的时候:
我正在乡下创造,
我看田野间一切都好:
西红柿,一天一个成色,
个个有光彩,
茄子,是紫黑色的,
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稻秧的颜色是深绿的,
一眼望不见边际,
河水总绕着田边散步,
农人们便引了来灌溉田亩,
我就坐在海滩上,
把整个的海水引了来灌溉我的思想,
昨天的海水曾是沸腾的,象是发了火,
今天却象一面镜子,平静而澄澈,
一切都为了发展,
为了更好与美满,
正如我的创造,我所创造的诗篇。
“把整个的海水引了来灌溉我的思想”,此刻我又仿佛听到了海的声音,不过这首诗在当时确是写实的,现在却觉得好似一个谎话了,虽然它仍不失为我对于艺术,对于生活,以及对于人类历史的一种期望。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四日,八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