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床以后还是觉得十分疲倦,而昨天晚上那些思想又来打扰她。她不能作任何事,她本来想要检查一下行李的,但也懒于活动,只好同孩子玩玩,不多时姥姥就亲手从厨房送来了午饭。吃过午饭后姥姥说要她休息,就把孩子抱了出去。家里非常静,树荫团团地罩在庭院里,一动也不动,这真是最好的午睡时间,而她也果然睡下了,但刚刚睡下不久,就陡然醒了转来,她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便急急忙忙在镜子面前梳拢一下头发,拿了钱包就走,她去了大约有两点钟工夫,跑得满脸汗水,姥姥看她抱了一个大包袱回来,就问她去干甚么,她不说话,只说:“你打开包袱看看就知道了。”于是自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抓过一把芭蕉扇霍霍地用力摇扇。
姥姥莫名其妙地把包袱打开,一面笑着一面把里边的东西抖出来,惊讶道:
“你要打扮成甚么怪模样啊!”
那包袱里是梦华刚从外面旧衣店里买来的一套衣服,一条青布长裤,一件长袖的蓝布短褂,另外还买了一双圆口的青布鞋,一条包头用的青纱手帕。
梦华用力地扇着芭蕉扇,很得意地说:
“今天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午间睡觉的时候才忽然想了起来,历来没有穿过这样衣服,乍穿起来恐怕不会迈步了。”
姥姥就说:
“你小时候还不是也穿过这样衣服,当年的时装,如今变成古式的了。”
又说:
“我箱子里还有这样衣服,早知道也就不必买。”
梦华却说,如果她穿了姥姥的衣服,那岂不象穿了道袍一般,因为她的身体比较瘦小,姥姥不但身体比较高大,而且历来的衣服都是宽腰大袖的,当然不能合身,这说得她们都笑起来。梦华接着又说,她立刻就要穿起来试试,于是丢下芭蕉扇,敛起了包袱就急急忙忙地走到内间去,她把内间的门帘放下来,而且回头悄悄地告诉姥姥:“请把我们的院门也关起来。”
姥姥去关了院门,只听到内间里一阵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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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很快地就从内间里出来,她不但穿了那长裤短褂,连那青布鞋子也穿上了,头上还蒙了那青纱手帕,她自己已经笑得不能忍禁,姥姥笑得拍起掌来,因为那裤脚太长竟遮到了脚面,上褂又嫌短了一些,刚刚盖住腰际,其实这样却也恰到好处,因为这倒是地地道道地象一个小商人的妇人了,只是那手帕的包法还不十分对,按照她们的习惯,那是要包到后面,主要的是为了盖起后面的发髻,前额以及前面的头发是要完全露出来的,而梦华自然也还缺少一个绾在后面的发髻。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象小学生练习体操似地开步走,向后转,腿抬得高高的,两臂摔得直直的,仰着脸,两眼向前看。但走不到几步,她自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姥姥在椅子上坐着,笑得流出泪来,孩子就用了左右两手的食指在两个小腮上画着,笑得咯咯的,说“妈妈丑,妈妈丑”。梦华一会儿又坐下来,一会儿又立起来,走几步,前后左右自顾一番,然后又走几步,她撞在茶几上,几叠茶杯都叮叮当当响起来,孩子又尾在妈妈后面学妈妈的样子,终于绊倒一条小凳,那小凳又碰在一个立橱上,终于咚然的一响,孩子摔倒了,并不象往日似的放声嚎啕,却只是含了眼泪在嗬嗬大笑。这个房子里很久以来就没有这么多的笑声了,今天,回应着她们的哗笑,全个房间的空气都在哗笑。姥姥赶快把孩子扶起来,抱在自己膝间,等她把孩子抚慰了一番以后,孩子才用自己的小手揉着眼睛,要笑不笑地,自己勉力忍禁着。姥姥对梦华说:
“算了,算了,可不要再闹了,你看你简直象个演文明戏的,你把孩子都演出眼泪来!”
梦华就想起了她在中学时代参加演戏的情形,她说:
“你还记得我演过的那出戏吗?我扮了一个最难表现的角色,那女人在第一幕里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奶奶,到了最后一幕,却变成了一个砍柴拾菜的乡下女人,那打扮自然比我这一身更朴素,更寒俭,可是她那并不是故意化妆的,而是为命运所折磨,自然就变成了那个样子。最后,等那犯罪的男子又回来和她见面的时候,那情形真是悲惨极了,就在那一幕里,我的表演博得了全场的眼泪,可是连我自己也哭得象真事一样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她说得非常兴奋。
她接着又说:
“转眼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回想起来,象做梦一样。我不知道我当时怎样会真地哭起来,现在想想,反而觉得好笑了,那够多么幼稚啊,连那剧本,连那些情节。”
姥姥就忽然插嘴道:
“有一年大闹元宵节,大哥扮花灯,他也扮了个乡下女人的样子,他的个儿又高,脸儿又宽,脚又大,无论怎么扮也扮不成个女人家样子,他把家里上上下下女人的衣裳都借遍了,找了最大的衣裳也还是嫌小,穿在他身上就象柿子萼一般,他还一定要扮小脚,绑上木头寸子,踮着脚尖在家里走来走去,从大厅走到后厅,从花园走到书房,家里的佣人们都跟在他后面看热闹,笑得人家东倒西歪的,后来爸爸知道了,简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梦华又说,开始打仗的那一年,她同孟坚回到乡下去,看见那个妹妹的打扮也是这个样子,不过她们乡下女人还都是绑腿的,从小脚一直绑上来,几乎绑到膝盖,那样子就象当兵的打裹腿,看起来很好笑。她又提到了那个妹妹的死,谈到了她的相貌和性格。为了逗起孩子的兴趣,她还对孩子说道:“我们是说你的姑姑啊,她已经死了,她的样子就象我今天这个打扮。”姥姥听了,觉得她这话极不悦耳,就把嘴唇用力一闭,向她瞪了一眼,说道:“唉哟,这是甚么话呀!”
于是屋子里寂静了。在片刻的寂静中,梦华心里却想得很蹊跷,她想:“如果我也是生在乡下的农家,象那个妹妹一样,不读书,不问世事,只老老实实作庄稼女儿,长大了,给一个年青农人作媳妇,勤苦操作,粗衣粗食,那比我现在的处境岂不简易得多多。”可是猛然一惊就想到了远方的孟坚,她觉得刚才这种想法未免太奇怪了,为了打起自己的兴致,也打起别人的兴致,她就故作振奋地说:
“我一旦到了外边,我就穿了这一身衣服走到孟坚的面前,那时候当然是满面风尘,形容憔悴,他难道还会认得我吗?我岂不要吓他一跳!”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正要自己大笑起来,一阵敲门声却真把她吓了一跳,她急急忙忙跑到内间里去,等姥姥去开了后院的门,把来人引了进来,等听清楚那来人的声音时,梦华才按住了心跳,想道:“这是崔宝璐!”她本来就想赶快把这身乔装换下来的,但又觉得这也好玩,索性就照样走了出来,而崔宝璐一看见她的样子,就爽朗地放声大笑了。
“啊呀,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
“干什么?伍先生说的,要我们化装成商家妇女的样子。”
“化妆可也不是这个化法,这样岂不弄巧成拙,反而甚么都不象,慢说你瞒不过检查的眼,你连一个普通人的眼也瞒不过,人家一看就认出你是假的。”
“那么怎么办呢?”
“怎么办!伍先生的意思,也不过是说穿得简单朴素一点,千万不可穿得过于艳丽,不要把逃难当作参加结婚典礼就是了。”
接着又是满屋子的笑声。
崔宝璐一面笑着,一面忙着去解她提来的那个包袱,她把包袱打开来,梦华才惊讶道:
“啊呀,你怎么这么客气,送这么多面包干甚么?”
崔宝璐不理她,只微微笑着,从那些各式各样的面包里取出一个浑圆的举在手上说:
“老师,这个圆面包不能吃,这里边的面包馅就是你到四川的路费呀!”
梦华这才恍然大悟,表现出无限的惊讶与感谢,悄悄地说:“原来如此!”
姥姥莫名其妙。梦华就向她解释:凡是从济南出境的人,每人只准带五百元的伪币,带多了是要治罪的。两边的汇兑既不通,那么一路的川资岂不是没有办法?伍先生说可以兑到西安的商号去,但是汇票必须藏好,藏到甚么地方呢?这却是件难事:电筒,热水瓶,裤带,鞋底的踏布,被子,枕头,敌人都要拆开来检查的,万一被发现,那就甚么都完了。幸亏崔宝璐,她家里有一个厨师,烤得一手好面包,他把汇票包在油纸里,就当了面包的馅子,汇票是一点不会损伤的。她又告诉姥姥,所要带的伪币到界首是花不完的,到了那里就可以换国币,因为那地方是个“阴阳界”,有在两方面来往做买卖的,所以什么钱他们都需要。姥姥听了,觉得非常稀罕,便拿起那个圆面包来一再地玩赏,孩子认为姥姥要吃那个面包便向姥姥要,姥姥一面说不准吃,一面却将那面包递给了孩子,幸亏梦华手急眼快,孩子正要张了口去咬,梦华已经一把从孩子手里夺过来,一时大家都吓了一跳,孩子已经哇的一声哭了,姥姥就哄着孩子说:“孩子不哭,孩子不哭,是姥姥老糊涂,姥姥该打,赶快给孩子另换一个好的吧,这个圆的里面是苦药,吃不得!”等把另一个面包换给了孩子,孩子才又转哭为笑地吃了起来。一场虚惊,使她们隔了片刻才能恢复平静。然后她们又谈到服装,又谈到演戏或闹花灯,又谈到梦华的行期,屋子里才又充满了笑声。等崔宝璐临去时,还特意举起那个圆面包来对孩子说:
“小弟弟,千万莫吃这个圆的,吃了就不能去找爸爸。”
而当梦华要和姥姥一同去送她出去时,她又急忙止住梦华说:
“老师,你可不能出来,万一你穿了这一身衣服走到街上,那岂不——”她的话不曾说完,已经踏着急促的脚步,和着咯咯的笑声,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