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來的,後來想起你……我們又十幾天不見面了。藉此機會找你談談也不錯!”
“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曹有信來嗎?”
“信嗎?太多了!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有時還是快信,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有那些工夫?據他說事情也很忙!”
“唉!這就是愛情呀,……它能伸縮時間也能左右空間!”
“不過我還不曾感到像你所說的那種境地!”
“那是因爲你愛他還不夠數!”
“唉!這點倒是真的!我每次接到他的信!就不知不覺增加一分恐懼!”
“其實你也太固執了,天下難得的是真情,你手裏握住了這希罕的寶貝,爲什麼又要把它扔了!”
“真情嗎?我恐怕那只是法國造的贗品金鋼鑽,新的時候很好看,到頭來便只是一塊玻璃了!”
“但是你究竟相信天地間有真的金鋼鑽沒有呢?”
“真的自然有,不過太少了,我不見得就有那種好運氣吧!”
“運氣,唉!什麼都有個運氣,誰能碰到最好的運氣,那也真難預料,不過我總祝福你能就好了!”
“實在這種憂慮也是多餘,即使碰到這樣好運氣,想透了,還不是苦惱嗎?……愛情從來就沒有單純性,就如同美麗的罌粟花同時是含有毒質的。”
我們正談得深切,忽聽搖鈴開會了,跟着一個身體肥碩的在校同學,邁着八字步上了講臺——這種的模型是特別容易惹人注意。於是全會場的視線都攢集在她身上,並且是鴉雀無聲地靜聽她的發言,她輕輕地咯了一聲道:
“今天是我們在校同學和畢業同學聚會的日子,也就是本校校友會開幕的一天,這真使我們非常高興……”那位肥碩的主席報告到這裏,忽然停住了,於是會場裏起了嘈雜的私語聲,我們預料今天這個會絕不會有什麼精彩,坐在這裏太無聊了,便和沁珠悄悄地溜出會場。
“那位胖子是哪一級的同學?”沁珠問道。
“是史地系一年級的叫杜芬。”
“你們爲什麼叫她做主席?……我可以給她八個字的評語。‘貌不驚人,語不壓衆!’”
“誰知道她們學生會裏玩的什麼把戲,不過現在的事情也真複雜,那些能幹的小姐們,都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裏混。自然現在可是出風頭的地方太多,一個區區學生會怎容得下她們,所以最後只有那些三四等的角色來幹了!”
我們一面談着已來到學校的大門口,她約我到她的宿寄捨去,在路上我們買了不少零食,和一瓶紅色葡萄酒,我問沁珠道:“你近來常喝酒嗎?”她笑了笑道:“怎麼,你對於喝酒有什麼意見嗎?”
“說不上什麼意見,不過隨意問問你罷了,你爲什麼不直接答覆我,反而‘王顧左右而言他’呢!”
她聽了我的話不禁也笑了,並且說:
“我近來只要遇到心裏煩悶的時候,就想喝酒。當那酒精在我冷漠的心頭作祟時,我便倒在牀上昏昏睡去。的確別有一種意境!”
“那麼你今天大約又有什麼煩悶的事情嗎?”
“誰說不是呢!等一會你到我寄宿舍去,我給你看點東西,你就明白我心裏煩不煩了!”
不久我們便來到那所古廟的寄宿舍裏,王媽替我們開了房門,沁珠把那包零食叫她裝在碟子裏;擺在那張圓形的藤桌上。並替我們斟了兩玻璃杯的酒。沁珠端起滿溢紅汁的杯子叫道:“來,好朋友,祝你快活!”我也將酒杯高舉道:“好,祝你康健和幸運!”我們彼此一笑把一杯酒都喝乾了!王媽站在旁邊不住地阻攔道:“喂,兩位先生,慢些喝吧,急酒容易醉人的!”沁珠說:“不要緊,這個酒不容易醉,再替我們斟上兩杯吧!”王媽把酒瓶舉起來看了看道:“沒有多少了,留着回頭喝吧!”我這時已有些醉意,因道:“好吧,你就替我們收起來!”沁珠笑對王媽道:“唉,我哪裏就醉死了,你嚇得我那樣,好吧,不便辜負你一片好心,你把這些東西都收了去吧!”
王媽笑着把殘餚收拾開去,她走後我就問沁珠道:“你要給我看點東西,究竟是些什麼?”
她說:“別忙!就給你看!”一面從抽屈裏拿出一隻小盒子和一個絹包,她指着那個小盒子道:“這是曹由香港寄給我的一對‘象牙戒指’,這另一包是他最近給我的信,”她說着將絹包解開,特別找出一個緋紅色的洋信套,抽出裏面淺綠色的信箋,在那折縫中拿出幾張鮮紅色而題了鉛粉字的紅葉,此外又從信套裏倒出五顆生長南國的紅豆來。這一堆刺人神經的東西,使我不知不覺沉入迷離的幻想裏去。自然那些過去的故事:如古代的宮女由御河裏飄出傳情的紅葉呀;又是什麼紅豆寄相思的豔跡呀;我在這些幻想裏呆住了。直到沁珠把那盒子打開拿出那對純白而雕飾細緻的“象牙戒指”來,才使我恢復了知覺。她自己套了一隻在右手的中指上。同時又拉過我的手來,也替我戴了一隻,微微地笑道:“從來沒看見人戴這種的戒指,這可算是很特別的是不是?”
我說:“物以罕爲貴,……況且千里寄鵝毛,物輕人意重,不過我不應當無故分惠,還是你收起來吧!”
“呸,我要兩隻作什麼?這東西只不過是個玩意罷了,有什麼希奇!”她說着臉上似乎有些不高興。我不敢再去撩撥她。因說:“好了,我不同你開玩笑了,把那紅葉拿來我看看吧。”她將紅葉遞給我,共是三張,每張上面都提了詩句,第一張上寫的是:“紅的葉,紅的心,燃燒着我的愛情!”旁邊另有一行是:“寄贈千里外的微波——長空”第二張上面是題的一句舊詞:“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淚。”第三張上題的是唐人王昌齡的從軍行:“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我看過這三張紅葉不禁嘆道:“曹外表看來很豪爽,想不到他竟多情如此,我想你們還是想個積極的辦法吧!”
“什麼積極的辦法呀?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根本上就用不着辦法!”
“總而言之,人各有心,我也猜不透你,不過據我的推測,你們絕不能就這樣不冷不熱維持下去的。”沁珠聽了我這話,也點點頭道:“我有時也這樣想,不過我總希望有一天不解決而解決就好了。”
“他近來寫給你的信還是那種熱烈的追求嗎?”
“自然是的,不過素文,你相信嗎?人類的慾望,是越壓制也越猖狂。一個男人追求一個女人,也是越得不到手越熱烈。所以要是拿這種的熱烈作爲愛的保障,也許有的時候是要上當的。……並且這還不算什麼,最根本的理由——我之所以始終不能如曹所願,是在我倆中間,還不曾掃盡一切的雲翳,明白點說,就是曹,他還不是我理想中的人物。”
“關於這一點你曾經對他表示過嗎?”
“當然表示過,但他是特別固執,他說:‘珠請相信我,我雖然有許多缺點,然而只要是在可能的範圍中,我一定把它改好。’……你想碰到這樣罕有人物又有什麼辦法?”
“真的,像這樣死不放手的怪人也少有!”
“看吧,最終不過是一出略帶灰色的滑稽劇罷了,……在今日的世界,男人或女人在求愛的時候,往往拿‘死’作後盾,說起來不是很嚴重嗎?不過真爲情而死,我還未曾見過一個呢?
“你真是一個絕對懷疑派!”
沁珠聽了我這句話,她不禁黯然地長嘆了一聲,無精打采地躺到牀上去。
這時微弱的太陽光,正射在水綠色的窗紗上,反光映在那一疊美麗的信封上,我不由得便伸手把那些信抽出來讀了。
第一封信上寫着一月十五日,長空從廣州寄。信箋是淡綠色,光滑的墨筆字跡,非常耀眼:
敬愛的微波!
當然你能記得那次的分別——我的喬裝的奇異,和那風寒雪冷的夜色,這些在平凡的生命史上,都有了不同的光彩,是含有又悽豔又悲壯的情調,這種的記憶自我們分手以來,不時地浮現在我的心上,並且使我覺得兒女柔情,英雄俠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縱然蒙你規勸叫我努力於英雄事業,但我同時不能忘卻兒女情懷呢!
初到此地,什麼事情都有些紊亂找不着頭緒。每天從早晨跑到夜深,有時雖似乎可以偷暇休息,但想到遠別的你,恨不得將夜也變成晝趕快把事情辦妥,便可以回到你的身旁了。
你近來的生活怎樣?時鐘凡和袁先志還在北京嗎?倘使你感到寂寞可以去找他們談談。這封信是我在百忙中抽暇寫的,沒有次序,請你原諒!並盼你的迴音!祝你精神爽健!
長空一月十五日
第二封信,是曹由香港寄來的:
唉!我盼望多天的來信,竟在我移到香港時才由朋友轉來,我希望得到它,如同旱苗的望霖雨。但當我使這封信的每一字一句映進我的眼簾時,我不明白我處的是人間還是地獄?唉!眼前只見一片黃沙;和萬頃的怒海,寂寞和恐懾同時絞着我可憐的心。微波呵!我知道你是仁慈的,你斷不忍看着一匹柔馴的小羊,在你面前婉轉哀嘶,而你終不理它;讓它流出鮮紅的淚滴,而不肯用你仁慈的眼光向它臨視吧?然而你的來信何以那樣冷硬,你說:“從前的一切現在想來都是無聊!”唉!這是真話嗎?當然我也知道像我這樣不值什麼的人,在你的眼裏,比一個小蚊蟲還不如,那麼我的心我的淚所表現的更是什麼都不如了!不過微波你當然不致否認,在我將走入死的門限時,你曾把我拉出來過吧?那時候你不是絕不顧我的,而我也因此感到有生存在世界上的意義——難道這一切都只是虛幻的夢嗎?唉!縱使是夢我也希望是比較深酣的夢,你怎麼就忍心叫我此刻就醒!微波呵!……只有這一滴血是我最後在你面前所能貢獻的喲!
長空
這封信寫到這裏,忽然字跡變了血紅色,最後的署名長空更是血跡斑斕,我看着也不由得心理上起一種陡然的變化,不想再看下去了,這時沁珠恰好轉過臉來,見我那不平常的面色便問道:
“你看的是那封有血跡的信嗎?”
“是的。”我只簡單地回答她。
“不用再看了吧,那些信只是使人不高興罷了!”沁珠懶懶地說:“並且那已經成了過去的事實,你把那封用妃紅色紙寫的一封看看好了——那是最近的。”我聽了她的話便把那信抽出來看:
四月八日由香港寄。
親愛的波妹。
幾顆紅豆原算不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但蒙你一品題便立刻有了意義和價值。我將怎樣地感謝你呢。不過辭旨之間似乎瀰漫了辛酸的哀音,使我欣慰中不免又感到震恐,莫非這便是我們的命嗎?不過波請你相信,我將用我絕大的勇氣和宿命奮鬥,必使黯淡變爲光明,愁慘化成歡樂,否則我便把這可憎厭的生命交還上帝了。
昨夜在一家洋貨店裏買東西,看到一對雕刻精巧的象牙戒指,當然那東西在俗人看來,是絕比不上黃金綠玉的珍貴,不過我很愛它的純白,愛它的堅固,正彷彿一個質樸的隱士,想來你一定也很喜歡它,所以現在敬送給你,願它能日夜和你的手指相親呢!
我大約還有十天便可以回到北京,那時節呵,——我們可以見面,可以暢談別後的一切,唉!這是多麼值得渴想的一天喲!
我看完這封信,不由得又看看我手指上的象牙戒指,——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可以戴這東西,因取下來說道:
“喂!這戒指絕不是一個玩意兒的東西,我還是不戴吧!”
“爲什麼戴不得?你這個人真怪!難道說這便算得是我們訂婚的戒指嗎?真笑話了!你如果再這樣說,連我也不戴了。”她說着便真要從手上取下那隻戒指來,我連忙賠笑道:
“算了,算了,這又值得生什麼氣,我不過和你開開玩笑罷了。”
“好吧,你既知罪,我便饒你初犯,我們出去玩玩,——這幾天的天氣一直陰沉沉的,真夠人氣悶,今天好容易有了太陽!”
“好,但是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問她。
“天氣已經不早了,我們到公園兜個圈子,回頭到東安市場吃燒羊肉,夜裏到真光看二孤女……”她說着顯出活潑的微笑。
“咱們倒真會想法子尋快樂!”我不禁嘆息着說。
“不樂,怎麼樣?……眼淚又值得什麼?”沁珠說到這種話時,總露着那種刺激人的苦笑。
當她把那些信和紅葉等收拾好後,我們便鎖上房門,在黯弱的黃昏光影中去追求那剎時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