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你談完話以後,我回去便給伍寫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說:‘他的痛苦我很願意幫他解除,我願意和他做一個很親近的朋友。’這封信寄出去之後過了兩天,他自己又到學校來看我。並且說有要緊的話和我談,叫我即刻到他公寓裏去。那天我正考倫理,下午倒沒有功課。我叫他先回去,等我考完就去找他,唉!素文,那時我心裏是多麼不安呵!我猜想了許多可怕的現象。使我自己幾乎不能掙扎,胡亂把倫理考完,就跑到公寓去,我進了伍的屋子,只見他面色慘白,兩隻眼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什麼嚴重的消息,就要從他顫抖着的脣邊發出來。而他自己也像吃不住似的。我受了這種暗示,心裏更加緊張了,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沉默了許久之後,伍忽然走近我的身旁,扶着我的膝蓋跪下去,將灼熱的頭放在我的手上,一股淚水打溼了我的手背。我發抖地問道:“啊,怎樣?……”我說不下去了。淚液哽住我的咽喉。後來伍擡起他那掛着淚珠而蒼白的臉說道:“沁珠!倘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祕密以後,你還愛我嗎?……或者你將對我含着鄙視的冷笑走開呢?……不過沁珠,我敢對天發誓,在不曾遇見你之前,我不曾愛過任何人,如同現在愛你一樣。……我從前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而你是給我靈魂的恩人,我離了你,便立刻要恢復殭屍般的生活。沁珠呵!請你告訴我,——你現在愛我,將來還要愛我,以至於永久你都在愛我吧!……”唉!素文,我不能描出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怎樣深!我的心又恐懼又辛酸,我用我的牙齒齧着那被震嚇失去知覺的脣,以至於出了血。我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的心更緊張紊亂了,簡單的語言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我們互相哭泣着。——爲了莫名其妙的悲哀,我們儘量流出我們心泉中的眼淚。這是怎樣一個難解的圍困呵!直到同院的大學生從外面回來,他們那橐橐的皮鞋聲,才把我們救出了重圍。並且門外還有聽差的聲音說:“伍先生在家嗎?有一個姓張來看你?”我就趁這個機會向伍告別回學校來,伍送我到大門口,並約定明天下午兩點鐘到中央公園會面。
第二天我照約定的時間到了中央公園。在松樹後面的河畔找到伍。今天他的態度比較鎮靜多了,我們沿着河畔走了幾步;河裏的堅冰冒出一股刺入肌膚的冷氣來,使我們不敢久留。我們連忙走進來今雨軒的大廳裏,那地方有火爐,我們就在大廳旁一個小單間裏坐下。要了兩杯可可茶,和一碟南瓜子。茶房出去以後,我們就把門關上。伍坐近我的身旁,低聲問道:
“昨天回去好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苦笑着嘆了一口氣。伍看了我這種樣子,像是非常受感動。握緊了我的手道:“珠,好妹妹!我苦了你,對不住你呵!”他眼圈發了紅。我那時幾乎又要落下淚來。極力地忍住,裝做喝茶。把那隻被伍握着的手掙了出來。一面站起來,隔着玻璃窗看外面的冬景,過了幾分鐘以後,我被激動的情潮平息了,才又回身坐在那張長沙發椅上。思量了很久,我才決心向伍問道:“念秋,你究竟有什麼祕密呢?希望你坦白地告訴我!”
“當然,我不能永久瞞着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你永久愛我!”
“這話我雖不敢說,不過念秋,我老實對你說吧,我潔白的處女的心上,這還是頭一次鏤上你的印象,我覺得這一個開始,對於我的一生都有着密切的關係,……這樣已經很夠了,何必更要什麼作爲對於你的愛情的保障呢?……”我興奮地說。
“我萬萬分相信,這是真話,所以我便覺得對不起你!”他說。
“究竟什麼事呢?”
“我已經結過婚了,並且還有兩個小孩子!”
“啊,已經結過婚了,……還有兩個小孩子!”我不自覺地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唉!素文,當時我是被人從半天空摔到山澗裏去呀!我的痛苦,我的失望,使我彷彿做了一場惡夢。不過我的傲性救了我,最後我的態度是那樣淡漠,——這連我自己也覺得吃驚,我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又算什麼祕密呢?你結了婚,你有了小孩子,也是很平常的遭遇!……”
“哦,很平常的遭遇嗎?我可不以爲很平常!”伍痛苦的說着。他爲了猜不透我的心而痛苦,他以爲這是我不愛他的表示。所以對於他和我之間的阻礙,纔看得那樣平淡,這可真出他意料之外。我知道自己得到了勝利,更加矜持了。這一次的談話,我自始至終,都維持着我冷漠的態度。後來他告訴我,他的妻和孩子一兩天以內就到北京來。因此他要搬出公寓,另外找房子住。並且要求我去看他的妻,我也很客氣地答應了,最後我們就是這樣分手。”
沁珠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臉上充滿了失望的愁慘,我便問道:“你究竟打算怎麼樣呢!”
“怎麼樣?你說我怎麼樣吧!”
“真也難……”我也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下文接不下去了。
只好說了些旁的故事來安慰她,當我們分手的時候,她是蹙着眉峯,悲哀的魔鬼把她掠去了。
從此以後,我見了沁珠不敢提到伍,惟恐她傷心。不過據我的觀察,沁珠還是不能忘情於伍。她雖然不肯對我說什麼,而在她那種忽而冷淡,忽而熱烈的表情裏,我看出感情和理智勢力,正在互相消長。
平淡的學校生活,又過了幾個月。也沒聽到沁珠方面的什麼消息。只知道她近來學作新詩,在一個副刊上發表。可惜我手邊沒有這種刊物,而且沁珠似乎不願叫我知道,她發表新詩的時候,都用的是筆名。不久學校放暑假了,沁珠回家去省親,我也到西山去歇夏。
在三個月的分離中,沁珠曾給我寫了幾封信,雖沒有什麼具體的事實,但是在那滿紙牢騷中,我也可以窺到她煩悶的心情。將近開學的時候,她忽然給我來了一封快信,她說:
素文吾友:這一個暑假中,我伴着年老的父親,慈愛的母親,過的是很安適的生活,不過我的心,是受了不可救藥的創傷,雖然滿臉浮着淺笑,但心頭是絞着苦痛。最後我病了,一個月我沒有起牀,現在離開學近了,我恐怕不能如期到校,請你代我向學校請兩個星期的病假吧!
後來開學了,同學們都陸續到來。而沁珠獨無消息,我便到學監處和註冊科替她請了兩個星期的病假。同時我寫快信去安慰她,並問她的病狀。我的信寄去兩上星期,還沒得到回信,我不免猜疑她的病狀更沉重了。心裏非常愁煩。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去看一個同鄉。他的夫人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她一定要留我住下,我答應了,晚飯以後,我們正在閒談,忽然僕人進來說道:有電話找我——是由學校打來的,我連忙走到外客廳把耳機拿起來問道:“喂,誰呀?”
“素文嗎?我回來了!”這明明是沁珠的聲音。我不禁急忙問道:“你是沁珠嗎?什麼時候到的?”
“對了,我是沁珠,才從火車站來,你現在不回學校嗎?”
我答道:“本來不打算回去,不過你若要我回來,我就來!”
“那很好,不過對不住你呢!”
“沒關係,……回頭見吧!”我掛上耳機後,便忙忙跑到院裏告訴我的同鄉說:“沁珠回來了,我就要回學校去。”他們知道我們的感情好,所以也沒有攔阻我。只說道:“叫他們僱個車子去,明天是禮拜,再同張小姐來玩。”我說:“好吧,我們有工夫一定來的。”
車子到了門口,我匆匆地跑到裏邊,只見沁珠站在綠屏風門的旁邊等我呢。她一見我進來,連忙迎上來握住我的手道:“怎麼樣,你好嗎?”
我點頭道:“好,沁珠,你真瘦了,你究竟生的什麼病?怎麼我寫快信去,你也不回我,冷不防的就來了呢?”沁珠聽我問她,嘆了一口氣道:“我是瘦了嗎?本來病了一個多月纔好,我就趕來了,自然不能就復元。……我的病最初不過是感冒,後來又患了肝病,這樣綿綿纏纏鬧了一個多月。你的快信來的時候,我已好些了,天天預備着要來,所以就不曾回你的信。北京最近有什麼新聞沒有?”
“沒有新聞,……北京這種灰城,很難打破沉悶呢!……你吃過飯了嗎?”
“我在火車上吃的,現在不餓,不過有點累,今天咱們一牀睡吧,晚上好談話。”
我說:“好,不過你既然累了,還是早休息的是,並且你的病體纔好,我看有什麼話明天慢慢地講吧。”“也行,那麼我們去睡,時候已不早了。”我們一同上了樓,我把她送進二十五號寢室。秀貞和淑芳也在那裏,她們都忙着問沁珠的病情,我就回自己房裏睡了。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沁珠到課堂來找我,她手裏還拿着一本日記,她在我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那時我正在抄筆記,她說“你忙嗎?這是什麼筆記?”
“文學史筆記,再有兩行就完了。你等等,回頭我同你出去。”沁珠點頭答應。我忙把筆記抄完,和她一同出來下了樓,我們一直奔學校療養院去。這是我們常來的地方,不過在暑假的三個月裏,我們是暫離過,現在又走到這裏,不禁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和追憶。我們並肩坐在酴醾花架旁的長椅上,我開始問她:“這是誰寫的日記?”
“我寫的。”她說。
“什麼時候寫的。”我問。
“從今年一月到現在。”她答。
“我可以看看嗎?”我問。
“全體太瑣碎,……不過有幾頁是關於我和伍的交涉,你可以看看,也許你能幫助我解決其中的困難。”她說。
“好,讓我看看吧。”我向她請求的說。
“不用忙,咱們先談談別的,回頭我把那幾段有關係的,作個記號,你拿到自修室去看吧!”
“也好,我們談些什麼呢,現在。”
“別忙,我還有事情和你商量,……近來我覺得學體育沒什麼意思,一天到晚打球,跳舞,練體操,我真有些煩膩,要想轉科吧,又沒有相當的機會,並且明年就畢業了,轉科也太不上算。所以我想隨它去,我只對付着能畢業就行了。我要分出一部分時間學文藝。《北京日報》的編輯,是我的朋友田放,他曾答應給我一個週刊的地位,我想約幾個同學辦一個詩刊,你說好不好?”
我很贊成她的提議,我說:“很好,你再去約幾個人吧,我來給你作一個扛旗的小卒,幫你們吶喊——因爲新詩我簡直沒作過呢。”我們商量好了,她就去寫信約人,我就回到自修室把她的日記有記號的地方翻出來看。
一月二十日:今天早晨天空飛着雪花,把屋瓦同馬路都蓋上了,但不很冷,因爲沒有風。我下課後,坐着車子去看伍……他已搬到大方院九號。這雖然是我同他約定的,不過在路上,我一直躊躇着,我幾次想退回去,但車伕一直拉着往前走,他竟不容我選擇。最後我終於到了他的家門口,走下車來,給了車伕錢。那兩扇紅漆大門,只是半掩着。可是我的腳。不敢往裏邁,直等到裏面走出一個男僕來,問我找誰,我纔將名片遞給他說:看伍念秋先生。”他恭敬地請我客廳裏坐坐,便拿着名片到裏面去。沒有兩分鐘伍就出來了。他沒有坐下,就請我到屋裏去坐。我點頭跟他進去,剛邁進門檻,從屏風門那裏走出一個少婦,身後跟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兩隻水亮的眼睛,把我望着。那個少婦向我鞠躬說道:“這位是張小姐嗎?請裏邊坐吧。”同時伍給我介紹她,我叫了一聲“伍太太”。我們一同進了屋子,伍摸着那個男孩的頭道:“小毛你叫張姑姑。”男孩果然笑着叫了一聲:“張姑姑!”我將他拉到身旁問他多大了。他說:“五歲!”這孩子真聰明,我很喜歡他,我應許下次買糖來給他吃,他更和我親近了。……她呢,進去替我們預備點心去了。她是一個很馴良服從的女人,樣子雖長得平常,但態度還大大方方的,她自然還不知道我和伍的關係。所以她對我很親熱。而我呢,並不恨她,也不討厭她,不過我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伍的兩眼不時向我偷看,我只裝作不知。不久她叫女僕端出兩盤糖果和菜,她也跟着出來。她似乎不很會應酬我們,彼此都沒什麼話說,只好和那個五歲的男孩胡鬧,那孩子他還有一個兄弟,今年才兩歲多,奶媽抱出去玩,所以我不曾見着他。
一點鐘過後,我離了他們回學校,當我獨自坐在書案旁,回想到今天這一個會晤,我不覺自己嘆了一口氣道:“可憐的沁珠,這又算什麼呢?……”
二月十五日:伍近來對我的態度更熱烈了,昨天他告訴我;他要和她離婚。——原因是她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我們倆的關係,自然她不免吃了醋,立刻和他鬧起來,這使他更好決心傾向我這邊了。不過,我怎麼能夠贊同他這種的謀圖呢!我說:“你要和你的夫人離婚,那是你的家務事,我不便過問。不過,我們的友誼永久只維持到現在的程度。”他被我所拒絕,非常痛苦地走了。我到了自修室裏,把前後的事情想了一想,真覺得無聊,我決定以後不和伍提到這個問題,我要永久保持我女孩兒自尊的心……
五月十日,現在伍對我不敢說什麼。他寫了許多詩寄給我,我便和他談詩。我裝作不懂他的含義,——大約他總有一天要惱我的,也好!我自己沒有慧劍,——借他的鋒刃來割斷這不可整理的情絲倒也痛快!……唉!不幸的沁珠,現在跪在命運的神座下,聽宰割,“誰的錯呢?”今夜我在聖母前祈禱時,我曾這樣的問她呢!
六月二十五日,伍要邀我到北海去,我拒絕了。這幾天我心裏太煩,許多同學談論我們的問題,她們覺得伍太不對,自己既然有妻有子,爲什麼還苦苦纏繞着我。不過我倒能原諒他,——情感是個魔鬼,誰要是落到他手裏,誰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虜,……今後但願我自己有勇氣,跳出這個是非窩,免得他們夫妻不和……
沁珠的日記我看過之後,覺得她最後的決心很對,當我送還她時,曾提到這話。她雖然有些難過,但還鎮靜。後來我走的時候,她開始寫詩,文藝是苦悶的產兒,希望她今後在這方面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