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昨天還玩得好好的,今天就病得這樣厲害了呢?”
“是呵,……我也是想不到的,曹先生且親自去看看吧!”
“自然……”
一陣皮鞋聲已來到房門口了。曹匆匆地跑了進來,沁珠懶懶把眼睜了一睜,向曹點點頭,又昏沉沉地閉上眼了。曹看了這些樣子,知道這病勢果然來得兇險;因回身向王媽問道:
“請醫生看過嗎?”
王媽搖頭道:“還沒有呢,早上我原想着去找素文小姐,央她去請個大夫看看,但是我一直不敢離開這裏……”曹點頭道:“那麼。我這就去請醫生,你好生用心照顧她吧!”說完拿了帽子忙忙地走了。
這時沁珠恰好醒來,覺得口脣燒得將要破裂,並且滿嘴發苦,困叫王媽倒了一杯白開水,她一面喝着一面問道:“恰纔好像曹先生來過的,怎麼就去了呢?”
“是的,”王媽說:“曹先生是來過的,此刻去請醫生去了,回頭還來:“您覺得好些嗎?”沁珠見問,只搖搖頭,眼圈有些發紅,連忙掉轉身去。王媽看了這種情形,由不得也嘆了一口氣,悄悄走出房來,到電話室裏打電話給我,當她在電話裏告訴我沁珠病重,把我驚得沒有聽完下文,就放下耳機,坐上車子到寄宿舍去。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正遇見曹帶着醫生進來,我也悄悄地跟着他們。那位醫生是德國人,在中國行醫很有些年數,所以他說得一口好北京話。當她替沁珠診斷之後,向我們說,沁珠害的是猩紅熱,是一種很危險的傳染病,最好把她送到醫院去。但是沁珠不願意住病院,後來商量的結果,那位德國醫生是犧牲了他的建議,只要我們找一個妥當的負責的看護者,曹問我怎麼樣!我當然回答他:“可以的。”醫生見我們已經商量好,開過方子,又囑咐我們好生留意她的病勢的變化,隨時打電話給他。醫生走後,我同曹又把看護的事情商量了一下,結果是我們倆輪流看護,曹管白天,我管黑夜。
下午曹去配藥,我獨自陪着昏沉的病人,不時聽見沁珠從驚怕的夢中叫喊醒來。唉,我真焦急!幾次探頭窗外,盼望曹快些回來,——其實曹離開這裏僅僅只有三十分鐘,事實上絕不能就回來。但我是膽小得忘了一切,只埋怨曹。大約過了一點多鐘,曹拿着藥,急步地走進來時,我才吐了一口緊壓我心脈的氣,忙幫着曹把藥喂到沁珠的嘴裏。
沁珠服過藥後,曹叫我回學校去休息;以便晚上來換他。我辭別了他們回到學校,吃了一些東西,就睡了。八點鐘時我才醒來,吃了一碗麪,又帶了幾本小說到沁珠的地方來。走進門時,只見曹獨自坐在淡淡的燈光下,望着病重的沁珠出神。及至我掀開門簾走進來時,才把他的知覺恢復,我低聲問道:“此刻怎麼樣?”“不見得減輕吧!自你走後她一直在翻騰,你看她的臉色,不是更加焦紅了嗎?”
我聽了曹的話,立刻向沁珠臉上望了望,我彷彿看到許多猩紅的小點;連忙走近牀前,將她的小衣解開,只見胸口也出了一樣的斑點。我告訴曹,我們都認爲這時期是個非常要緊的時候,所以曹今夜決定不回去,幫助我看護她,這當然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不過曹已經累了一天,我怕他精力來不及,因叫王媽找來一張帆布牀放在當中那間吃飯廳裏,讓曹休息。所以前半夜只有我拿着一本小說坐在沙發上陪着她。這時她似乎睡得很安靜,直到下半夜的一點多鐘她才醒來。我將藥水給她喂下去,一些聲音驚醒了曹,他連忙走進來替我;可是我白天已睡夠了,所以依舊倚在沙發上看小說。曹將熱度表替沁珠測驗熱度,比早晨減低了一度。這使我們非常高興。……這一夜居然很平安地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回學校去,上了一堂的文學史,不過十一點我便吃了午飯,飯後就睡了,一直到七點鐘我纔到沁珠那裏,曹今天可夠疲倦了,所以見我來後,他稍微把藥料理後也就走了。我這一夜仍然是看小說度過。
這樣經過一個星期,沁珠身上的猩紅點,漸漸焦萎了。大夫告訴我們已經出了危險期,現在只要好好地調養,不久就可以復原的。我們聽了這個好消息。一顆緊張的心放下來了。但同時也感到了連日的辛苦;我又遇到學校裏的月考期近,要忙着預備功課,所以當天我將一切的事情囑託了曹,便匆匆回學校去。
沁珠現在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只是身體還非常疲弱,曹照例每天早晨就來伴着她,當沁珠精神稍好的時候,曹便讀詩歌或有趣的故事給她聽,這種溫存,體貼,使沁珠不知不覺動搖了她一向處世的態度。
有一天清晨,天氣非常晴朗,耀人眼目的陽光,射在窗前的翠綠的碧紗幔上。沁珠醒時,看着這種明淨的天容,和聽見活躍鳥兒的歌唱。她很想坐起來。正在這個時候,只見曹手裏拿着一束插枝的丹桂,含笑走進房來。沁珠連忙叫道:“呀,好香的花兒!”曹將花插在小几上的白玉瓶裏,柔和地問道:“怎麼樣,今天覺得好些嗎?”
沁珠點頭道:“好些了,但是子卿你這些時候太累了!”——這是曹頭一次,聽見沁珠這樣親熱地稱呼他,使他禁不住心跳了。他走近沁珠牀前,用手撫摩那垂在沁珠兩肩的柔發說:“這一病又瘦了許多呢!”
“唉!子卿,瘦又算得什麼,人生的路程步步是艱難的呵;只是累了你和素文,常常使我不安!”曹似乎受了很深的感觸,含着滿眶的清淚說道:“珠,你不應當這樣說,你知道我的看護你,絕不是單爲了你,我只是爲我自己的興趣而努力罷了。珠!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靈臺的方寸地,纔是我所希望的歸宿地呵;自然這也許只是我的私心。不過……”子卿說到這裏頓住了,只低着頭注視他自己的手指紋。
沁珠黯然地翻過身去,一顆顆的熱淚如瀉般地滴在枕頭布上了。子卿看見她兩肩微微地聳動,知道沁珠正在哭泣,他更禁不住心頭悽楚,也悄悄地流着淚。王媽的腳步聲走近窗下時,子卿才忙拭乾眼淚,裝作替沁珠收拾書桌,低頭忙亂着。
王媽手裏託着一個白鎳的鍋子走進來,一面笑向子卿道:“曹先生吃過早飯了嗎?”她將小鍋放在桌上,走到沁珠的面前輕輕喊道:“張先生喝點蓮子粥嗎?”沁珠應了一聲轉過臉來,同時向子卿道:“你吃點吧,這是我昨晚特意告訴王媽買的新鮮蓮子煮的;味道大概不壞。”子卿聽了這話,就把小鍋的蓋子掀開,果然有一股清香衝出來。這時王媽已經把粥盛好,他們吃過後,沁珠要起來坐坐,子卿將許多棉被墊在牀上扶沁珠斜靠在被上。一股桂花的清香,從微風中吹過來,沁珠不禁用手把弄那玉瓶,一面微微嘆息道:“一年容易又秋風,……這一場病幾乎把三秋好景都辜負了!”
“但是,現在已經好了,還不快樂嗎?眼看又到結冰的時候了,刀光雪影下,正該顯顯你的好身子呢!……”
“唉!說起這些玩藝來,又由不得我要傷心!子卿你知道,一個人弄到非熱鬧不能生活,她的內心是怎樣的可慘!這幾個月以來,我差不多無時無刻不是用這種的辛辣的刺激來麻木我的靈魂。……可是一般人還以爲我是個毫無心腸的浪漫女子;哪裏知道,在我的笑容的背後,是藏着不可告人的損傷呢?……世界固然是廣博無邊,然而人心卻是非常窄狹的呵!”
沁珠的心,此刻沉入極興奮的狀態中,在她微微泛紅的兩頰上,漾着點點的淚光,曹雖極想安慰她,但是他竟不知怎樣措辭恰當,只怔怔地望着她,在許久的沉默中,只有陣陣悲瑟的秋風,是佔據了這剎那的四境。
“唉!沁珠!”曹最後這樣說:“你的心傷,雖然是不容易醫治的,不過倘使天地間還有一個人,他願用他的全心來填補這個缺陷,難道你還忍心拒絕他嗎?”
“呵,恐怕天地間就不會有這樣的人,子卿實在不騙你,我現在不敢懷任何種的奢望,對於這個世界的人類,我已經有很清楚的概念,除了自私淺鄙外,再找不到更多的東西了!”
“自然,你這些話也有你的根據點,不過你總不應當懷疑人間還有純潔的同情吧?——那是比什麼東西都可靠,都偉大呢!唉……沁珠!”
“同情,純潔偉大的同情!……這些話都是真的嗎?那麼子卿我真對不住你了。我不反對同情,更不反對同情的純潔和偉大,只是我沒有幸福享有這種的施與罷了!……其實呢,你也不必太認真,人生的壽命真有限,我們還是藏起自我,得快樂狂笑就是了!”
曹聽了沁珠的話,使他的感情激動到不能自制,他握住沁珠的手,兩眼含着淚,嘴脣顫抖着說道:“沁珠,我用最誠懇的一片心——雖然這在你是看得不值什麼的一顆心,求你不要這樣延續下去,你知道我爲了你的摧殘自己,曾經流過最傷心的眼淚?我曾想萬一我不能使你瞭解我時,我情願離開這個世界,我不能看着你忍心的扮演。”
“那麼,你要我怎麼樣?”沁珠苦笑着說。
“我要你好好地作人,努力你的事業,安定你的生活,你的才資是上好的,爲什麼要自甘淪亡?”
“唉!子卿呵,我爲什麼不願意好好做人?又爲什麼不願意安定我的生活?但是我有的是一顆破了的心,滴着血的損傷的心呵!你叫我怎樣能好好做人?怎樣能安定我的生活?唉,我不恨別的,只恨爲什麼天不使你早些認識我,倘使兩年前你便認識了我那自然不是這種樣子。現在呵,現在遲了!”
“這話果是從你真心裏吐出來的嗎?絕對沒有挽救的餘地嗎?但是你的心滴了血,我的血就不能使你填補起來嗎?唉,殘忍的命運呵!”曹將頭伏在兩臂中,他顯然是太悲傷了。
“子卿,你安靜些,聽我說,並不是你絕對沒有救助我的希望,我只怕我……”沁珠聲音哽住了,曹也禁不住落着淚。
當我走到他倆面前時,雖是使他倆吃了一驚,但我去替他倆解了圍,我問沁珠覺得怎樣?她拭着淚道:“已經好得多了,不久就可以起來,……但是你的月考怎樣了?”
“那還不是對付過去了,……你睡的日子真不少,明天差不多整整三個星期了。據醫生說,一個月之後就可以起來,那麼你再好好休養十天,我們又可以一同去玩了。……你學校裏的功課,孫誠替你代理,她這個人做事也很認真,你大可以放心的,其他的事情呢,也少思量,病體纔好,真要好好的保重纔是!……”
我這些話不提防使他倆都覺得難堪起來。曹更是滿面過不去。我才覺悟我的話說得太着急了,只好用旁的話來混開,我念了一封極有趣的情書給他倆聽:
“我最尊敬,最愛慕的女士:——將來的博士夫人,哈哈,你真該向我賀喜,我現在已得到大陰國家爾頓大學的博士學位了!這一來合了女士結婚的條件,快些預備喜筵,不要辜負了大好韶光,正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呢!
你的愛人某某上。”
“噫,這真是有趣的情書,現在這些年青人,戀愛要算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工作了!”沁珠嘆息着說。
“那你就把他們看得太高了!”我接着說:“他們若果把戀愛看得比什麼都重,我倒不敢再咒詛人生了!……老實說吧,這個世紀的年青人,就很少有能懂得愛情的,男的要的是美貌,肉感,女的呢,求的是虛榮,享樂,男女間的交易只是如此罷了!……你們不信,只看我適才唸的這封情書就是老大的證據了。”
“真的,素文你那封情書究竟從哪裏尋來的?”沁珠問。
“哦,你認得尹若溪嗎?”我說。
“是不是那個身材高大,臉上帶着滑稽像的青年呢?”
“可不就是那個缺德貨嗎?”我說:“他最近看上一個法大的女生李秋紋,變盡方法去認識她,但是這位李女士是個崇拜博士頭銜的人,老尹當然是不夠格,雖然費盡心計,到頭還是抹了一鼻子灰,這一來老尹便羞惱變成怒,就給李女士寫了這麼一封奚落的信。把個李女士氣得發瘋,將這封信交給我,要我設法報復他,我覺得太無聊,因勸李女士息事寧人給他個不理就算了。”
這一段故事說完,差不多已將近黃昏了,曹因爲晚上有事他先走了,我獨自伴着沁珠,不免又提到適才她和曹的談話,沁珠嘆氣道:“素文,我真怕又是一個不祥的開端呢!”我聽了沁珠的預料,心裏也是一動,但怕沁珠太傷心於病體有礙,因勸她暫且把這件事放下,好好養病要緊,恰好王媽端進牛乳來,她吃過之後,稍微躺了些時,似有睏意,我便悄悄地回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