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張先生怎麼病了這些時候,真的把我們都想壞了!”一個身量小巧的孩子誠懇地說着。
“是呵!我們每天都到教務處打聽,……今天可給我盼到了!”那個兩頰緋紅得像是從露晨摘下來蘋果臉的女孩,一面說着一面去拉沁珠的手。別的女孩也都攏近了,不住向沁珠身上摸弄。這是怎樣一個充滿了和愛的世界呵!使沁珠如同到了夢裏,只是含笑對着她們,直到打了上課鈴,這羣孩子才圍隨了沁珠到講堂去,當她站在高高的講臺上看見每一個天真無疵的臉的熱誠的表情,她真驕傲得如同一個女王。
“嗄,孩子們這些日子的功課都用心學習了嗎?”她問她們。
“是的,先生!我們沒有忘記先生告訴我們的話。你瞧我們教室不是都掛上許多好看的畫片?——那是先生替我們選的呵!”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是這一級的自治會長,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回答。
“很好!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們是我認爲最完善美好的生物!願你們不僅現在,——一直到無窮的將來,都保持你們的天真!”
“先生,我們願意!”大家齊聲地喊着。
“你們願意那很好!不過你們要時時小心,不要叫壞的環境改造了你們!……呵,你們還太小,不知道人類世界的種種陷阱和誘惑呢!”
“先生,我們願意永遠跟着先生!”
“我呵,也已經是環境底下的俘虜了!……我常常想望我能再回到童年……但這僅僅是個想望,所以希望你們好好愛惜你們的童年,不要等至童年去了而追悔!……”
這些話沁珠常常要灌輸進這些弱小的心靈裏去。她的確和一般留聲機式的教員有點兩樣。所以這些孩子們對她也有一種特別的親情。這時她們都靜默着一聲不響,這是很顯然的她們已經被她的話所感動了。於是沁珠不再說下去,含笑道:“好,今天我們該讀一課國語了,拿出你們的書來吧。”那些孩子便又恢復了她們的活潑的心情,笑嘻嘻地把國文讀本拿了出來……
“今天講《一個愛國童子》吧。”沁珠說。
“好極了,先生讓我念,我都認得。”那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女孩說。
“好,你念!……你們大家都留心聽,看她念得錯不錯?”
那個小女孩非常高興地站了起來,把書舉得高高的,朗聲唸了一遍。
別的孩子都含笑地望着她。沁珠問道:“她念得好不好?”“好!”大家齊聲地應着。
這時下課鈴響了。這些孩子急着把書放在桌屜裏,值日生喊了一二三,一陣歡笑跳叫的聲音,充滿了這一間教室。“呵,真是可愛的小鳥兒!”沁珠悄悄地讚歎着走出教室。她們要沁珠到操場看她們搶球,在那一片空曠的球場上,剎那間洋溢着快樂真情的空氣。直到第二課的上課鈴響了,她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沁珠去上課。
沁珠等她們都進了教室,兀自怔怔地站在操場裏,她的心是充滿了又惆悵又喜悅的情調,世界是怎樣的多色彩呵!這一幕美妙的喜劇,現在又已閉了幕。第二幕是什麼呢?當她離開學校大門時,彷彿自己被擯於樂園門外,對着那些來往的行人,在他們愁苦奔忙的臉上,她的心又沉入了悲悽,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寄宿舍裏,曹已先在她的房裏等她呢。
“你今天頭一次給她們上課,不覺得吃力嗎?”曹溫柔地問着。
“不,不但不吃力,我的精神反覺得愉快,孩子們的天真熱情,真可以鼓舞頹廢的人生!……真的,我只要離開她們,就要感到生命上的創傷!……”
“自然她們是那樣的坦白,那樣的親切,無論什麼人,處到她們的中間,都要感到不同的情趣的,況且你又是一個主情教育的人,更容易從她們那裏得到安慰。不過也不見得除此之外,便再沒有真情了,總之我希望你容納我對你的關切……”
“嗄,子卿,我知道你待我的一片真心,我也常常試着變更我的人生觀,不過一個人的主觀,有時候是太固執的不易變化,這要慢慢來才行,不是嗎?”
“既然這樣,我敢向着這藍碧的神天發誓,只要我生存一日,我便要向這方面努力一日,看吧,總有一天你要相信我只是爲你而生存的!”
“唉!好朋友!我們不談這些使人興奮的話吧!這樣的好天氣,今天又是星期六,我們正該想個方法消遣,爲什麼學傻子,把好日子從自己手指縫中跑了呢!”
“很好,今天不但天氣好,而且還是月望呢。我早就想約你和素文,還有一兩個知己的朋友,到西山看月去,你今天既然高興,我們就去吧!”
“也好吧,你去通知你的朋友,我去打電話給素文,我們三點鐘在這裏會齊好了。”
曹聽了沁珠的話,果然去分頭召集他的朋友。沁珠便打電話給我,那時我正在院子裏曬頭髮,聽了要到西山看月,當然很高興,忙忙把頭髮梳光了,略略修飾了一番便到沁珠那裏。一進門,已聽見幾個青年男人談話的聲音,我不敢就走進去,喊了一聲沁珠,只見她瀟酒的身段,從門簾裏閃了出來,向我招手道:
“快來,人都齊了,只等你呢!”她挽着我的手來到房裏,在那地方坐着三個青年,除了曹還有兩個爲我所不認識的。沁珠替我介紹之後,才知道一個叫葉鍾凡一個叫袁先志,都是曹的同學。
這兩個青年長得都還清秀,葉鍾凡似乎更年輕些,他的丰度瀟灑裏面帶着剛強,沁珠很喜歡他,曾對我道:“你看我這個小兄弟好不好?”葉鍾凡聽說,便也含笑對我道:“對了我還不曾告訴素文女士,我已認沁珠作我的大姊姊呢!”
我也打趣道:“那麼我也可以借光,叫你一聲老弟了!”
曹和他們都笑道:“那是當然!”我們談笑了一陣已經三點了。便一同乘汽車奔西直門外去,四點多鐘已到了西山。今晚我們因爲要登高看月,所以就住在甘露旅館。晚上我們預備喝酒,幾個青年人聚在一塊,簡直把世界的色彩都變了。在我們之間沒有顧忌,也沒有虛僞,大家都互示以純真的赤裸的一顆心。
今夜天公真知趣,不到八點鐘,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華,那光華正託着圓滿皎瑩的月兒,飯後我們都微帶酒意的來到甘露旅館前面的石臺上,我們坐在那裏,互相沉醉於夜的幽靜。
“呵,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曹忽在極靜的氛圍中高吟起來。於是笑聲雜作。但是沁珠她依然獨倚在一株老鬆柯的旁邊,默默沉思。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黑綢袍,黑絲襪和黑色的漆皮鞋。襯着在月光下映照着淡白色的面靨,使人不禁起一種神祕之感。我忽想起來從前學校的時候,有一天夜裏,也正有着好的月色。我們曾同文瀾、沁珠、子瑜幾個人,在中央公園的社稷壇上跳黑魔舞,沁珠那夜的裝束和今夜正同,只是那時她還不曾剪髮,她把盤着的S髻鬆開來,柔滑的黑髮散披在兩肩上,在淡白的月光下輕輕地舞着,這一幕幽祕的舞影時時浮現在我的觀念裏。所以今夜我又提議請沁珠跳黑魔舞,在坐的人自然都贊成。葉鍾凡更是熱烈地歡迎,他跑到沁珠站着的地方,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軍禮說道:“勞駕大姊,賞我們一個黑魔舞吧!”沁珠微微笑道:“跳舞不難,你先替我吹一套《水調歌頭》再說。”
“那更不難!可是我吹完了你一定要跳!”
“那是自然!”
“好吧,小袁把簫給我!”袁先志果然把身邊帶着的簫遞了過去。他略略調勻了聲韻,就抑抑揚揚地吹了起來。這種夜靜的空山裏,忽被充滿商聲的簫韻所迷漫,更顯得清遠神奇,令人低徊不能自已了。曹並低吟着蘇東坡的《水調歌頭》的辭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辭盡簫歇,只有淒涼悲壯的餘韻,還繚繞在這剎那的空間。這時沁珠已離開鬆柯,低眉默默地來到臺的正中。只見她兩臂緩緩地向上舉起,仰起頭凝注天空。彷彿在那裏捧着聖母飄在雲中的衣襟,同時她的兩腿也慢慢地屈下,最後她是跪在石板上了,恰像那匍匐神座前祈禱的童貞女,她這樣一來,四境更沉於幽祕,甚至連一些微弱的呼吸聲都屏絕了。這樣支持了三分鐘的光景,沁珠才慢慢站了起來,旋轉着靈活的軀幹,邁着輕盈的跳步,舞了一陣。當她停住時,曹連忙跑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沁珠呵,的確的,今夜我的靈魂是受了一次神聖的洗禮呢!也許你是神聖的化身呢?”沁珠聽了這話,搖頭道:“不,我不是什麼神聖的化身,我也正和你一樣,今夜只求神聖洗盡我靈魂上的瘡痍罷了!”
在沁珠和曹談話的時候,我同葉鍾凡、袁先志三個人轉過石臺去看山間的流泉,——那流泉就在甘露旅館的旁邊,水是從山澗裏蜿蜒而下,潺潺濺濺的聲響,也很能悅耳,我們在那裏坐到更深,冷露輕霜,催我們回去。在我們走到甘露旅館的石階時,沁珠同曹也從左面走來,到房間裏,我們喝了一杯熱茶,就分頭去睡了。
我們一共租了兩間房子,沁珠和我住一間,他們三個人住一間。當我們睡下時,沁珠忽然長嘆道:“怎麼好?這些人總不肯讓我清淨!”
“又是什麼問題煩擾了你呢?”我問她。
“說起來,也很簡單,曹他總不肯放鬆我……但是你知道我的脾氣的。就是沒有伍那一番經過,我都不願輕易讓愛情的斧兒砍毀我神聖的少女生活。你瞧,常秀卿現在快樂嗎?鎮日做家庭的牛馬,一點得不到自由飄逸的生活。這就是愛情買來的結果呵!僅僅就這一點,我也永遠不做任何人的妻。……況且曹也已經結過婚,據說他們早就分居了——雖然正式的離婚手續還沒辦過。那麼像我們這種女子,誰甘心僅僅爲了結婚而犧牲其他的一切呢?與其嫁給曹那就不如嫁給伍,——伍是我真心愛過的人。曹呢,不能說沒有感情,那隻因他待我太好了,由感激而生的愛情罷了……”
“既然如此,你就該早些使他覺悟纔好!”我說。
“這自然是正理,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需要熱鬧呵!他的爲人也不壞,我雖不需要他做我的終身伴侶。但我卻需要他點綴我的生命呢!……這種的思想,一般人的批評,自不免要說我太自私了。其實呢,他精神方面也已得了相當的報酬。況且他還有妻子,就算多了我這麼個異性朋友,於他的生活只有好的,沒有什麼不道德,……因此我也就隨他的便,讓他自由向我貢獻他的真誠,我只要自己腳步站穩,還有什麼危險嗎?”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沁珠。”我說:“你真是很顯著的生活在許多矛盾中,你愛火又怕火。唉!我總擔心你將來的命運!”
沁珠聽了我的話,她顯然受了極深的激動,但她仍然苦笑着說道:“擔心將來的命運嗎?……那真可不必,最後誰都免不了一個死呢!……”
“唉,我真是越鬧越糊塗,你究竟存了什麼心呢?”
“什麼心?你問得真好笑,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只有一個傷損的心嗎?有了這種心的人,她們的生活自然是一種不可以常理喻的變態的,你爲什麼要拿一個通常的典型來衡量她呵!”
“唉!變態的心!那是隻能容納悲哀的了。可是你還年青,爲什麼不努力醫治你傷損的心,而讓它一直壞下去呢?”
“可憐蟲,我的素文!在這個世界上,哪裏去找這樣的醫生呢?只要是自己明白是傷損了,就是傷損了,縱使年光倒流,也不能抹掉這個傷損的跡痕呵!”
“總而言之,你是個奇怪的而且危險的人物好了。朋友!我真是替你傷心呢!”
“那也在你!”
談到這裏,我們都靜着不作聲,不知什麼時候居然被睡魔接引了去。次日一早醒來,吃過早點,又逛了幾座山,楓葉有的已經很紅了,我們每人都採了不少帶回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