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頭是一派快活的新年氣象。
長街上的店門,都貼滿了春聯,也有半天的,有的完全關在那裏。來往的行人,全穿了新制的馬褂袍子,也有拱手在道賀的。
鼓樂聲,爆竹聲,小孩的狂噪聲,撲面的飛來,絕似夏天的急雨。這中間還有抄牌喊賭的聲音。畢竟行人比平時要少,清冷的街上,除了幾個點綴春景的遊人而外,滿地只是燒殘了的爆竹紅塵。
我張了兩隻已經哭紅了的倦眼,踉蹌走出了旅館的門,就上馬車行去僱馬車去。但是今天是正月初一,馬伕大家在休息着,沒有人肯出來拖我去下關。最後就沒有法子,只好以很昂的價,坐了一乘人力車出城。
太陽已經低斜下去了,出了街市的盡處,那條清冷的路上,竟半天遇不着一個行人,一輛車子。
將晚的時候,我的車到了下關車站,到賣票房去一看,門關得緊緊,站上的人員,都已去喝酒打牌去了。我以最謙恭的禮貌,對一位管雜役的站員,行了一個鞠躬禮,央求他告訴我今天上天津或上海去的火車有沒有了。
他說今天是元旦,上上海和上天津的火車,都只有早晨的一班。
我又謙聲和氣,恨不得拜下去似的問他:
“今天早晨的車,是幾點鐘開的?”
“津浦是六點,滬寧是八點。”
說着他彷彿是很討厭我的絮煩似的,將頭朝向了別處。我又對他行了一個敬禮,用了最和氣的聲氣問他說:
“對不起,真真對不起,勞你駕再告訴我一點,今天上上海去的車上,可有一位戴黑絨女帽,穿外國外套的女客?”
“那我哪兒知道,車上的人多得很哩!”
“對不起,真真對不起,我因爲女人今天早晨跑了,——唉——跑了,所以……,”
這些不必要的說話,我到此也同鄉愚似的說了出來,並且底下就變成了淚聲,說也說不下去了。那站員聽了我的哭聲,對我丟了一眼輕視的眼色,彷彿是把我當作了一個賣哀乞食的惡徒。這時候天已經有點黑了,站員便走了開去。我不得已也只得一邊以手帕擦着鼻涕,一邊走出站來。
車站外面,黃包車一乘也沒有,我想明天若要乘早車的話。還是在下關過夜的好,所以一邊哭着,一邊就從鑼鼓聲裏走向了有很多旅館開着的江邊。
江邊已經是夜景了,從關閉在那裏的門縫裏一條一條的有幾處露出了幾條燈火的光來,我一想起初和月英從A地下來的時候的狀況,心裏更是傷心,可是爲重新回憶的原因,就仍復尋到了瀛臺大旅杜去住。
寬廣空洞的瀛臺大旅社裏,這時候在住的客人也很少。我住定之後,也不顧茶房的急於想出去打牌,就拉住了他,又問了些和問男那站員一樣的話。結果又成了淚聲,告訴他以女人出走的事情,並且明明知道是不會的,又禁不住的問他今天早晨有沒有見到這樣這樣的一位女人上車。
這茶房同逃也似的出去了之後,我再想起了城裏的茶房對我說的話來,今天早晨她若是於八九點鐘走出中正街的說話,那她到下關起碼要一個鐘頭,無論如何總也將近十點的時候,才能夠到這裏,那麼津浦車她當然是搭不着的,滬寧車也是趕不上的。啊啊,或者她也還在這下關耽擱着,也說不定,天老爺嚇天老爺,這一定是不錯的了,我還是在這裏尋她一晚罷。想到了這裏,我的喜悅又涌上心來了,彷彿是確實知道她在下關的一樣。
我飯也不吃,就跑了出去,打算上各家旅館去,都一家一家的去走尋它遍來。
在黑暗不平的道上走了一段,打開了幾家旅館的門來去尋了一遍,問了一遍,他們都說象這樣這樣的女人並沒有來投宿,他們教我看旅客一覽表上的名姓,那當然是沒有的,因爲我知道她,就是來住,也一定不會寫真實的姓名的。
從江邊走上了后街,無論大的小的旅館,我都卑躬屈節的將一樣的話問了尋了,結果走了十六七家,仍復是一點兒影響也沒有。
夜已經深了,店家大家上門的上門,開賭的開賭,敲年鑼鼓的在敲年鑼鼓了。我不怕人家的鄙視辱罵,硬的又去敲開門來尋問了幾家。有一處我去打門,那茶房非但不肯開門,並且在一個小門洞裏簡直罵豬罵狗的罵了我一陣。我又以和言善貌,賠了許多的不是,仍復將我要尋問的話,背了一遍給他聽,他只說了一聲,“沒有!”啪噠的一響,很重的就把那小門關上了。
我又走了幾處,問了幾家,弄得元氣也喪盡,頭也同分裂了似的痛得不止,正想收住了這無謂的搜尋,走回瀛臺旅社來休息的時候,前面忽而來了一輛很漂亮的包車。從車燈光裏一看,我看見了同月英一樣的一頂黑絨女帽,和一件周圍有鴕鳥毛的外套,車上坐着的人的臉還沒有看清,那車就跑過去了。我旋轉了身,就追了上去,一邊更放大了膽,舉起我那帶淚聲的喉音,“月英!月英!”的叫了幾聲。
前面的車果然停住了,我喜歡得同着了鬼似的跳了起來,馬上跳上去一看,在車座裏坐着的,是一個比月英年紀更小,也是很可愛的小姑娘。她分明是應了局回來的妓女,看了我的樣子也驚了一跳,我又含淚的向她陪了許多不是,把月英的事情簡單的向她說了一說。她面上雖則也象在向我表示同情,可是那不做好的車伕,卻啐了我一聲,又放開大步向前跑走了。
走回瀛臺旅館裏來,已經是半夜了,我一個人翻來覆去,想月英的這回出去,愈想愈覺得奇怪。她若嫌我的沒有錢哩,當初就不該跟我。她若嫌我的相兒醜哩,則一直到她出走的時候止,愛我之情是的確有的。況且當初當我和她相識的時候,看她的舉動,聽她的言語,都不象完全是被動的樣子,若說她另外有了情人了哩,則在這一個多月中間,我和她還沒有離開一夜過。那個A地的小白臉的陳君哩,從前是和她的確有過關係的,可是現在已經早不在她的心裏了,又何至於因此而棄我哩?或者是想起了她在天津的娘了吧?或者是想起了李蘭香和那姥姥了罷?但這也不會的,因爲本來她對她們就沒有什麼很深的感情。那麼是爲了什麼呢?爲了什麼呢?我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她的所以要出走的理由來。若硬的要說,或者是她對於那種放蕩的女優生活,又眼熱起來了,或者是因爲我近來過於愛她了。但是不會的,也不會的,對於女優生活的不滿意,是她自己親口和我說的。我的過於愛她,她近來雖則時時有不滿意的表示,但世上哪有對於溺愛自己者反加以憎惡的人?
我更想想和她過的這一個多月的性愛生活,想想她的種種熱烈地強要我的時候的舉動和臉色,想想昨晚上洗身的事情和她的最後的那一種和平的微笑的睡臉,一種不可名狀的悲苦,從肚底裏一步一步的壓了上來,“啊啊,今後是怎麼也見她不到了,見她不到了!”這麼的一想,我的胸裏的苦悶,就變了嗚嗚的哭聲流露了出來。愈想止住發聲不哭響來,悲苦愈是激昂,結果一聲聲的哭聲,反而愈大。
這樣的苦悶了一晚,天又白灰灰的亮了,車站上機關車迴轉的聲音,也遠遠傳了幾聲過來,到此我的頭腦忽而清了一清。
“究竟怎麼辦呢?”
若昨晚上的推測是對的話,那說不定她今天許還在南京附近,我只須上車站去等着,等她今天上車的時候,去拉她回來就對了。若她已經是離開了南京的話,那她究竟是上北的呢?下南的呢?正想到了這裏,江中的一隻輪船,婆婆的放了一聲汽笛。
我又昏亂了,因爲昨晚上推想她走的時候,我只想到了火車,卻沒有想到從這裏坐輪船,也是可以上漢口,下上海去的。
忽忙叫茶房起來,打水給我洗了一個臉,我賬也不結,付了三塊大洋,就匆匆跑下樓來,跑上江邊的輪船碼頭去。
上碼頭船上去一問,艙房裏只有一個老頭兒躺在牀上,在一盞洋油燈底下吸菸。我又千對不起萬對不起的向他問了許多話。他說元旦起到初五上是封關的,可是昨天午後有一隻因積貨遲了的下水船,船上有沒有搭客,他卻沒有留心。
我決定了她若是要走,一定是搭這一隻船去的,就謝了那老頭兒許多回數,離開了那隻碼頭的在躉船。到岸上來靜靜的一想,覺得還是放心不下,就又和幾個早起的工人旅客,走向了西,買票走上那隻開赴浦口的聯絡船去,因爲我想萬一她昨天不走,那今天總逃不了那六點和八點的兩班車的,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個鐘頭,再回來趕車去上海不遲。
船起了行,灰暗的天漸漸地帶起曉色來了。東方的淡藍空處,也涌出了幾片桃紅色的雲來,是報告日出的光驅。天上的明星,也都已經收藏了影子,寒風吹到船中。船沿上的幾個旅客,一例的喀了幾聲。我聽到了幾聲從對岸傳來的寒空裏的汽笛,心裏又着了急,只怕津浦車要先我而開,恨不得棄了那隻遲遲前進的渡輪,一腳就跨到浦口車站去。
船到了浦口,太陽起來了,幾個蕭疏的旅客,拖了很長的影子,從跳板上慢慢走上了岸。我擠過了幾組同方向走往車站去的行人,便很急的跑上賣票房前的那個空洞的大廳裏去。
大廳上旅客很少,只有幾個伕役在那裏掃地打水。我抓住了一個穿制服的車上的役員,又很謙恭的問,他有沒有看見這樣這樣的一個婦人。他把頭彎了一彎,想了一想,又搖頭說:“沒有!”更把嘴巴一舉,叫我自家上車廂裏去尋尋看。
我一乘一乘,從後邊尋到前邊,又從前邊尋到後面,婦人旅客,只看見了三個。三個是鄉下老婦人,一個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產者,分明是坐車去拜年去的,還有一個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臺上的寒風裏,我看見和我同船來的旅客一組一組的進車去坐了,又過了幾分鐘,唧零零的一響,火車就開始動了。我含了兩包眼淚,在月臺上看車身去遠了,才走出站來,又走上渡輪,搭回到下關來。
到下關車站,已經是七點多了。究竟是滬寧車,在車站上來往的人也擁擠得很。我買了一張車票進去,先在月臺上看來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幾次看見了一個象月英的婦人,但趕將上去一看,又落了一個空。
進車之後,我又同在浦口車站上的時候一樣,從前到後,從後到前的看了兩遍,然而結果,仍舊是同在浦口的時候一樣。
這一天車誤了點,直到兩點多鐘纔到蘇州。在車座裏悶坐着,我想的盡是些不吉的想頭,因爲我曉得她在上海只有一個小月紅認識,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又如何的爲月英介紹舞臺的老闆。又想到了那個和她在一張牀上睡的所謂師傅的如何從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姦,想到了這裏幾乎使我從車座裏跳了起來。幸而正當我苦悶得最難受的時候,車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車尋到三多裏的小月紅家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