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爲是傷風小病,所以藥也不服,萬想不到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體熱又忽然會增高來的。心神的不快,和頭腦的昏痛,比較第一日只覺得加重起來,我自家心裏也有點懼怕。
這一天是星期六,安樂園照例是有日戲的,所以到吃晚飯的時候止,謝月英也沒有來看我一趟。我心裏雖則在十二分的希望她來坐在我的牀邊陪我,然而一邊也在原諒她,替她辯解,昏昏沉沉的不曉睡到了什麼時候了。我從睡夢中聽見房門開響。
插起了上半身,把帳門撩起來往外一看,黃冷的電燈影裏,我忽然看見了謝月英的那張圓的笑,和那小白臉的陳君的臉相去不遠。她和他都很謹慎的怕驚醒我的睡夢似的在走向我的牀邊來。
“喔,戲散了麼?”我笑着問他們。
“好久不見了,今晚上上這裏來。聽月英說了,我才曉得了你的病。”
“你這一向上什麼地方去了?”
“上漢口去了一趟。你今天覺得好些麼?”我和陳君在問答的中間,謝月英盡躲在陳君的背後在凝視我的被體熱蒸燒得水汪汪的兩隻眼睛。我一邊在問陳君的話,一邊也在注意她的態度神情。等我將上半身伏出來,指點桌前的凳子請他們坐的時候,她忽而忙着對我說:
“王先生,您睡罷,天不早了,我們明天日裏再來看你。您別再受上涼,回頭倒反不好。”說着她就翻轉身輕輕的走了,陳君也說了幾句套話,跟她走了出去。這時候我的頭腦雖已熱得昏亂不清,可是聽了她的那句:“我們明天日裏再來看你”的“我們”,和看了陳君跟她一道走出房門去的樣子,心裏又莫名其妙的起一種怨憤,結果弄得我後半夜一睡也沒有睡着。
大約是心病和外邪交攻的原因,我竟接連着失了好幾夜的眠,體熱也老是不退。到了病後第五日的午前,公署裏有人派來看我的病了。他本來是一個在會計處辦事的人,也是父執輩的一位遠戚。看了我的消瘦的病容,和毫沒有神氣的對話,他一定要我去進病院。
這A城雖則也是一省城,但病院卻只有由幾個外國宣教師所立的一所。這所病院地處在A城的東北角一個小高崗上,幾間清淡的洋房,和一叢齊雲的古樹,把這一區的風景,烘托得簡潔幽深,使人經過其地,就能夠感出一種宗教氣味來。那一位會計科員,來回往復費了半日的工夫,把我的身體就很安穩的放置在聖保羅病院的一間特等房的牀上了。
病房是在二層樓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各有兩扇玻璃窗門,開門出去,是兩條直角相遇的迴廊。迴廊檻外,西面是一個小花園,南面是一塊草地,沿邊種着些外國梧桐,這時候樹葉已經凋落,草色也有點枯黃了。
進病院之後的三四天內,因爲熱度不退,終日躺在牀上,倒也沒有感到病院生活的無聊。到了進院後將近一個禮拜的一天午後.謝月英買了許多水果來看了我一次之後,我身體也一天一天的恢復原狀起來,病院裏的生活也一天一天的覺得寂寞起來了。
那一大午後,剛由院長的漢醫生來診察時,他看看我的體溫表,聽聽我胸前背後的呼吸,用了不大能夠了解的中國話對我說:
“我們,要恭賀你,恭賀你不久,就可以出去這裏了。”
我問他可不可以起來坐坐走走,他說,“很好很好。”我於他出去之後,就叫看護生過來扶我坐起,並且披了衣裳,走出到玻璃門口的一張躺椅上坐着,在看回廊欄杆外面樹梢上的太陽。坐了不久,就聽見樓下有女人在說話,彷彿是在問什麼的樣子。我以病人的纖敏的神經,一聽見就直覺的知道這是來看我的病的,因爲這時候天氣涼冷,住在這一所特等病房裏的人沒有幾個,我所以就斷定這一定是來看我的。不等第二回的思索,我就叫着護生去打個招呼,陪她進來。等到來一看,果然是她,是謝月英。
她穿的仍復是那件外國呢的長袍,頸項上圍着一塊黑白的絲圍巾,黑絨的鴨舌帽底下,放着閃閃的兩眼,見了我的病後的衰容,似乎是很驚異的樣子。進房來之後,她手裏捧着了一大包水果,動也不動的對我呆看了幾分鐘。
“啊啊,真想不到你會上這裏來的!”我裝着笑臉,舉起頭來對她說。
“王先生,怎麼,怎麼你會瘦得這一個樣兒!”她說這一句話的時候,臉上的那臉常漾着的微笑也沒有了,兩隻眼睛,盡是直盯在我的臉上。像這一種嚴肅的感傷的表情,我就是在戲臺上當她演悲劇的時候,也還沒有看見過。
我朝她一看,爲她的這一種態度所壓倒,自然而然的也收起了笑容,噤住了說話,對她看不上兩眼,眼裏就撲落落地滾下了兩顆眼淚來。
她也呆住了,說了那一句感嘆的話之後,彷彿是找不着第二句話的樣子。兩人沉默了一會,倒是我覺得難過起來了,就勉強的對她說:
“月英!我真對你不起。”
這時候看護生不在邊上,我說着就搖搖顫顫的立起來想走到牀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穩的行動,就馬上把那包水果丟在桌上,跑過來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邊慢慢的走着,一邊斷斷續續的對她說:
“月英!你知不知道,我這病,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爲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牀,幫我睡進了被窩,一句話也不講的在我牀邊上坐了半天。我也閉上了眼睛,朝天的睡着,一句話也不願意講,而閒着的兩眼角上,盡是流冰冷的眼淚。這樣的沉默不知多少一種重壓。我像麻醉了似的,從被裏伸出了兩隻手來,把她的頭部抱住了。
兩個緊緊的抱着吻着,我也不打開眼睛來看,她也不說一句話,動也不動的又過了幾分鐘,忽而門外面腳步聲響了。再拼命的吸了她一口,我就把兩手放開,她也馬上立起身來很自在的對我說:
“您好好的保養罷,我明兒再來瞧你。”
等看護生走到我牀面前送藥來的時候,她已經走出房門,走在回廓上了。
自從這一回之後,我便覺得病院裏的時刻,分外的悠長,分外的單調。第二天等了她一天,然而她終於不來,直到吃完晚飯以後,看見寒冷的月光,照到清淡的迴廊上來了,我才悶悶的上牀去睡覺。
這一種等待她來的心思,大約只有熱心的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臨的那一種熱望,可以略比得上。我自從她來過後的那幾日的情意,簡直沒有法子能夠形容出來。但是殘酷的這謝月英,我這樣熱望着的這謝月英,自從那一天去後,竟絕跡的不來了。一邊我的病體,自從她來了一次之後,竟恢復得很快,熱退後不上幾天,就能夠吃兩小碗的乾飯,並且可以走下樓來散步了。
醫生許我出院的那一天早晨,北風颳得很緊,我等不到十點鐘的會計課的出院許可單來,就把行李等件包好,坐在迴廊上守候。捱一刻如一年的過了四五十分鐘,託看護生上會計課去催了好幾次,等出院許可單來,我就和出獄的罪囚一樣,三腳兩步的走出了聖保羅醫院的門,坐人力車到大新旅館門口的時候,我像同一個女人約定密會的情人趕赴會所去的樣子,胸腔裏心臟跳躍得厲害,開進了那所四十八號房,一股密閉得很久的房間裏的悶氣,迎面的撲上我的鼻來,茶房進來替我掃地收拾的中間,我心裏雖則很急,但口上卻吞吞吐吐地問他,“後面的謝月英她們起來了沒有?”他聽了我的問話,地也不掃了,把屈了的腰伸了一伸,仰起來對我說:
“王先生,你大約還沒有曉得吧?這幾天因爲謝月英和陳蓮奎砍嘴的原因,她們天天總要鬧到天明才睡覺,這時候大約她們睡得正熱火哩!”
我又問他,她們爲什麼要吵嘴。他歪了一歪嘴,閉了一隻眼睛,作了一副滑稽的形容對我說:
“爲什麼呢!總之是爲了這一點!”
說着,他又以左手的大指和二指捏了一個圈給我看。依他說來,似乎是爲了那小白臉的陳君。陳君本來是捧謝月英的,但是現在不曉怎麼的風色一轉,卻捧起陳蓮奎來了。前幾天,陳君爲陳蓮奎從漢口去定了一件繡袍來,這就是她們吵嘴的近因。聽他的口氣,似乎這幾天謝月英的顏色不好,老在對人說要回北京去,要回北京去。可是合同的期間還沒有滿,所以又走不脫身。聽了這一番話,我才明白了前幾天她上病院裏來的時候的臉色,並且又瞭解了她所以自那一天後,不再來看我的原因。
等他掃好了地,我簡單地把房裏收拾了一下,心裏忐忑不安地朝桌子坐下來的時候,桌上靠壁擺着的一面鏡子,忽而毫不假借地照出了我的一副清瘦的相貌來。我自家看了,也駭了一跳。我的兩道眉毛,本來是很濃厚美麗的,而在這一次的青黃的臉上豎着,非但不能加上我以些須男性的美觀,並且在我的臉上影出了一層死沉沉的陰氣。眼睛裏的灼灼的閃光,在平時原可以表示一種英明的氣概的,可是在今天看起來,彷彿是特別的在形容顏面全部的沒有生氣了。鼻下嘴角上的胡影,也長得很黑,我用手去摸了一摸。覺得是雜雜粒粒的有聲音的樣子。失掉了第二回再看一眼的勇氣,我就立起身來把房門帶上。很急的出門僱車到理髮鋪裏去。
理完了發,又上公署前的澡堂去洗了一個澡,看看太陽已經直了,我也便不回旅館,上附近的菜館去喝了一點酒,吃了一點點心,有意的把臉上醉得微紅。我不待酒醒,就急忙的趕回到旅館裏來。進旅館裏,正想走進自己的房裏去再對鏡看一看的時候,那茶房卻迎了上來,又歪了歪嘴,含着有意的微笑對我說:
“王先生,今天可修理得美了。後面的謝月英也剛起來吃過了飯,我告訴她以你的回來,她也好像急急乎要見你似的。哼,快去快去,快把這新修的白麪去給她看看!”
我被他那麼一說,心裏又喜又氣,在平時大約要罵他幾句,就跑回到房裏去躲藏着,不敢再出來,可是今天因爲那幾杯酒的力量,竟把我的這一種羞愧之心驅散,朝他笑了一臉,輕輕罵了一句“混蛋”,也就公然不客氣地踏進了裏進的門,去看謝月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