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間房間,倒是一間南房,雖然說是大新旅館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實際上不過是中國舊式的五開間廳屋旁邊的一個側院。大約是因旅館主人想省幾個木匠板料的錢,所以沒有把它隔斷。我租定了這間四十八號房之後,心裏倒也快活得很,因爲在我看來,也算是很麻煩的一件遷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簡捷地解決了。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前後,從夜來的亂夢裏醒了過來,看看房間裏從階沿上射進來的陽光,聽聽房外面時斷時續的旅館裏的茶房等雜談行動的聲音,心裏卻感着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所以一起來之後,我就和旅館老闆去辦交涉,請他低減房金,預付了他半個月的房錢,便回到城外公園的茅亭裏去把衣箱書箱等件,搬移了過來。
這一天是星期六,安樂園午後本來是有日戲的,但我因爲昨晚拖和她們胡鬧了一晚,心裏實在有點害羞,怕和她們見面,終於不敢上戲園裏去了,所以吃完中飯以後,上公署去轉了一轉,就走回了旅館,在房間裏坐着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覺得太挑人愛,天井裏窺俯下來的蒼空,和街市上小孩們的歡樂的噪聲,盡在誘動我的遊思,使我一個人坐在房裏,感到了許多壓不下去的苦悶。勉強的想拿出幾本愛讀的書來鎮壓放心,可是讀不了幾頁,我的心思,就會想到北門街上的在太陽光裏來往的羣衆,和在那戲臺前頭緊擠在一塊的許多輕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裏和囚犯似的走來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覺得終於是熬忍不過去了,就把桌上擺着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館來。出了那條旅館的橫街,在丁字路口,正在計算還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間,後面忽而來了一隻手,在我肩上拍了兩拍,我駭了一跳,回頭來一看,原來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臉的陳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邊,向我說了幾句恭賀喬遷的套話以後,接着就笑說:
“我剛上旅館去問過,知道你的行李已經搬過來了,真敏捷啊!從此你這近水樓臺,怕有點危險了。”
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陣,我倒被他笑紅起臉來了,然而兩隻腳卻不知不覺的竟跟了他走向北去。
兩人談着,沿了北門大街,在向安樂園去的方面走了一段,將到進戲園去的那條狹巷口的時候,我的意識,忽而回復了轉來,一種害羞的疑念,又重新罩住了我的心意,所以就很堅決的對陳君說:
“今天我可不能上戲園去,因爲還有一點書籍沒有搬來,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園去走一趟。”
說完這話,已經到了那條巷口了,鑼鼓聲音也已聽得出來,陳君拉了我一陣,勸我戲散之後再去不遲,但我終於和他分別,一個人走出了北門,走到那荷田中間的公園裏去。
大約因爲是星期六的午後的原因,公園的野路上,也有幾個學生及紳士們在那裏遊走。我背了太陽光走,到東北角的一間茶樓上去坐定,眼看着一碧的秋空,和四面的野景,心裏盡在跳躍不定,彷彿是一件大事,將要降臨到我頭上來的樣子。
賣茶的夥計,因爲住久相識了,過來說了幾句閒話之後。便自顧自的走下樓去享太陽去了,我一個人就把剛纔那小白臉的陳君所說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
說到我這一次的搬家,實在是必然的事實,至於搬上大新旅館去住,也完全是偶然的結果。謝月英她們的色藝,我並沒有怎麼樣的傾倒佩服;天天去聽她們的戲,也不過是一種無聊時的解悶的行爲,昨天晚上的去訪問,又不是由我發起,並且戲散之後,我原是想立起來走的。想到了這種種否定的事實,我心裏就寬了一半,剛纔那陳君說的笑話,我也以這幾種事實來作了辨護。然而辯護雖則辯了,而心裏的一種不安。一種想到戲園裏去坐它一二個鐘頭的渴望,仍復在燃燒着我的心,使我不得安閒。
我從茶樓下來,對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園附近的農家在草地上堆疊乾草的工作,心裏終想走回安樂園去,因爲這時候謝月英她們恐怕還在臺上,記得今天的報上登載在那裏的是李蘭香和謝月英的末一出《三孃教子》。
一邊在作這種想頭,一邊竟競也不自意識地一步一步走進了城來。沿北門大街走到那條巷口的時候,我竟在那裏立住了。然而這時候進戲園去,第一更容易招她們及觀客們的注意,第二又覺得要被那位小白臉的陳君取笑,所以我雖在巷口呆呆立着,而進的決心終於不敢下,心裏卻在暗暗抱怨陳君,和一般有祕密的人當祕密破人家揭破時一樣。
在巷口立了一陣,走了一陣,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陣,這中間短促的秋日,就蒼茫地晚了。我怕戲散之後,被陳君捉住,又怕當謝月英她們出來的時候,被她們看見,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館裏來,這時候,街上的那些電力不足的電燈,也已經黃黃的上了火了。
在旅館裏吃了晚飯,我幾次的想跑到後進院裏去看她們回來了沒有,但終被怕羞的心思壓制了下去。我坐着吸了幾枝煙,上旅館門口去裝着閒走無事的樣子走了幾趟,終於見不到她們的動靜,不得已就只好仍復照舊日的課程,一個人慢慢從黃昏的街上走到安樂園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時候雖則還早,然而座客已經在臺前擠滿了。我在平日常坐的地方託茶房辦了一個交涉插坐了進去,臺上的戲還只演到了第三齣。坐定之後,向四邊看了一看,陳君卻還沒有到來。我一半是喜歡,喜歡他可以不來說笑話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終於不到這裏來,將弄得臺前頭叫好的人少去一個,致謝月英她們的興致不好。
戲目一出一出的演過了,而陳君終究不來,到了最後的一出《逼宮》將要上臺的時候,我心裏真同洪水暴發時一樣,同時感到了許多羞懼,喜歡,懊惱,後悔等起伏的感情。
然而謝月英,陳蓮奎終究上臺了,我漲紅了臉,在人家喝彩的聲裏瞪着兩眼,在呆看她們的唱做。謝月英果然對我膘了幾眼,我這時全身就發了熱,彷彿滿院子的看戲的人都已經識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視我的樣子,耳朵裏嗡嗡的響了起來。鑼鼓聲雜噪聲和她們的唱戲的聲音都從我的意識裏消失了過去,我只在聽謝月英問我的那句話“王先生,您還記得麼。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面的那一天的事情?”接着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許多昨晚上她的說話,她的動作,和她的着服平常的衣服時候的聲音笑貌來。罩罩罩罩的一響,戲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場熱病中的亂夢之後的人一樣,急紅了臉,夾着雜亂,一立起就拼命的從人叢中擠出了戲院的門。“她們今晚上唱的是什麼?我應當走上什麼地方去?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的那些觀念,完全從我的意識裏消失了,我的腦子和癡呆者的腦子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個一點兒皺紋也沒有的虛白的結晶。
在黑暗的街巷裏跑來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復了一點平穩,頭腦清醒一點之後,摸走回來,打開旅館的門,回到房裏去睡的時候,近處的雄雞,的確有幾處在叫了。
說也奇怪,我和謝月英她們在一個屋頂下住着,並且吃着一個鍋子的飯,而自我那一晚在戲臺上見她們之後,竟有整整的三天,沒有見到她們。當然我想見她們的心思是比什麼都還要熱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見了她們之後,又要興奮得同那晚從戲園子裏擠出來的時候一樣,心裏也有點恐懼,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許多可以見到她們的機會。自從那一晚後,我戲園裏當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臉的陳君,也奇怪得很,在這三天之內,竟絕跡的沒有上大新旅館裏來過一次。
自我搬進旅館去後第四天的午後兩點鐘的時候,我吃完午飯,剛想走到公署裏去,忽而在旅館的門口遇到了謝月英。她也是一個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一見了我,就叫我說:
“王先生!你上哪兒去呀?我們有幾天不見了,聽說你也搬上這兒來住了,真的麼?”
我因爲旅館門口及廳上有許多閒雜人在立着呆看,所以臉上就熱了起來,盡是含糊囁嚅的回答她說“是!是!”她看了我這一種窘狀,好像是很對我不起似的,一邊放開了腳,向前走出門來,一邊還在和我支吾着說話,彷彿是在教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着她走出了門,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館相去很遠的一處巷口轉了彎,她才放鬆了腳步,和我並排走着,一邊很切實地對我說:
“王先生!我想上街上買點東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來,你有沒有時間,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攪亂的神志,到這裏才清了一清,聽了她這一種切實的話,當然是非常喜歡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兩乘洋車,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後剛熱鬧的時候,大街上在太陽光裏走着的行人也很擁擠,所以車走得很慢,我在車上,問了她想買的是什麼,她就告訴說:
“天氣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祆,皮是帶來了,可是面子還沒有買好,偏是姥姥病了,李蘭香也在發燒,是和姥姥一樣的病,所以沒有人和我出來,蓮奎也不得不在家裏陪她們。”說着我們的車,已經到了A城最熱鬧的那條三牌樓大街了。在一家綢緞洋貨鋪門口下了車,我給車錢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對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臉表示感謝的媚笑。我從來沒有陪了女人上鋪子裏去買過東西,所以一進店鋪,那些夥計們擠攏來的時候,我又漲紅了臉。
她靠住櫃檯,和夥計在說話,我一個人盡是紅了臉躲在她的背後不敢開口。直到緞子拿了出來,她問我關於顏色的花樣等意見的時候,我才羞羞縮縮地捱了上去,和她並排地立着。
剪好了緞了,步出店門,我問她另外有沒有什麼東西買的時候,她又側過臉來,對我斜視了一眼,笑着對我說:
“王先生!天氣這麼的好,你想上什麼地方去玩去不想?我這幾天在房裏看她們的病可真看得悶起來了。”
聽她的話,似乎李蘭香和姥姥已經病了兩三天了,病症彷彿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纔想起了這幾天報上不見李蘭香配戲的事情,並且又發見了到大新旅館以後三天不曾見她們面的原委,兩人在熱鬧的大街上談談走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出東門去的那條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東門,去城一二里路,有一個名剎迎江寺立着,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裏並且有一座寶塔憑江,可以拾級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個勝景。我於是乎就約她一道出城,上這一個寺裏去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