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慢慢的還醒過來,不知是糖水的功用,還是什麼,他身體弱的起不來,半個多月才漸漸的坐起來。
拿水拿飯,以至於拿尿壺,陳姑娘本本分分的伺候王德。他起初還不理她,而她低聲下氣的作,一毫怨怒都沒有。王德不由的心軟起來,開始與她說活。王夫人聽見小兩口說話,心中笑的她自己也形容不出來。
家庭間要是沒有真愛情,可以用魔術替代之!聰明的中國人的家庭制度永遠不會衰敗,因爲他們都會耍魔術。包袱裏,包袱面,無有夾帶藏掖,說變就變,變!王德就是包袱底下的那隻小白兔,那隻小花耗子!至於她,陳姑娘,還不過是一個張半仙手指縫夾着的小紅豆!及至他明白了他是小白兔,他還不能不承認他與她小紅豆,同是魔術家的玩物;因爲憐愛她,安慰她,誰叫同是被人耍的材料呢!你要恨她,離棄她,除了你真能戰勝一切魔術家,她又何曾甘心在包袱和指縫之間活着呢!
王德漸漸復了元氣,家庭間倒也相安無事,他到前門外把行李取回來,又到報館去看藍先生,藍先生依然不見他;於是他死心踏地的幫助父親作地畝中的工作,不敢再冒險去進城找事。再說,現在他不是要爲自己活着了,是要對妻子負責了,還敢冒昧着幹嗎?而浪子回頭,青年必須經過一回野跑,好象獸之走壙。然後收心斂性的作父母的奴隸,正是王老夫婦所盼望的!
對於李靜,他沒有忘她,然而不敢去見她,也不敢想她;他已有了女人,他應當對他已有的女人負責!他軟弱?難道陳姑娘不可憐?因爲她的可憐而犧牲了真的愛情?無法!誰叫你事前無勇,事後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靜呢?聽說王德結了婚,只有聽着!她只有一天消瘦一天,這是她所能作到的,別的?……
“姑娘,你自己的事還要留心啊!你知道婦女一過了年青的時候,可就……”龍樹古對龍鳳說。
“我明白!父親!不過,我立志等着李應!”龍鳳很堅決的說。
“可是他到那裏去?是生是死?全不得而知!就是他沒死,爲什麼他一封信也不給你寫,這是他愛你的表示嗎?”“給我寫信不寫,愛我不愛,是他的事;我反正不能負他,我等着他!”
“那麼你不上奉天去?”龍軍官有些着急的樣子。“我在這裏等着他!”
“那就不對了,姑娘!奉天的工作是上帝的旨意!上帝選擇咱們父女到奉天去,難道我們不服從他嗎?”龍鳳眼含着淚,沒有回答。
“再說,”龍軍官接着說:“上奉天並與等李應不衝突,你可以在奉天等他呀!我們的事是私的,上帝的事是公的,我們不能只顧自己而誤了上帝的事業!”
“上帝的事業與人們的愛情有同樣的重要!我知道李應什麼時候回來,他回來而我走了,我們何年再能見面?父親,你上奉天,我依舊在這裏,難道你不放心?”
“我是不放心!自從你母親死後,我寸刻離不開你!我要不爲你,何苦受這些罪?”
他們父女全低着頭落淚,待了半天,龍鳳問:“要是我出嫁了,還能和父親一處住嗎?”
“那是另一回事,出嫁以前我不能離開你!姑娘別傲性,你再聽一回父親的話,那怕只此一回呢?”
怎樣新的人也不會把舊勢力剷除淨盡,主張“非孝”的家庭革命者可以向父母宣戰,然而他受不起父母的央告,軟化;況且父母子女之間的愛情,有時候是不能以理智判斷分析呢?龍鳳無法!她明白什麼是“愛”,可是她還脫不淨那幾千年傳下來的“愛”的束縛——“愛”是子女對父母的孝敬!
龍樹古受華北救世軍總部的委派,到奉天立支部宣揚福音,所以他們父女有這一場的小衝突。龍樹古已與孫八說妥還債的辦法,而到奉天去的原因的一個,聽說是到奉天可以多掙幾塊錢。
龍鳳的苦處已非她一顆珍珠似的心所能容了!她懷疑了她的父親,到底他的一切設施,是不是爲她?她把李應丟失了,設若李應沒有走,她的父親是否真意的把她給李應呢?她向來對於父親非常親愛,今日忽然改變?她真的愛李應,將來她的父親要是迫她嫁別人呢?……她看不清楚,想也想不明白,她懷疑她的父親,可是她還不敢不服從他。……教會中開歡送會,歡送龍家父女。禱告,唱詩循序作過,一位華北總會派來的軍官致詞,大意是:“信着上帝的支配,救世軍佈滿全球;憑着我們的信力,驅逐一切魔鬼!去了私念,戴上上帝的衣帽;舍了生命,背起耶穌的苦架。犧牲了身體,尋求天國的樂趣!……這是龍家父女的責任……阿門!”
龍家父女一一和會中人握了手,致了謝,慢慢的走出教會。
趙四右手拿着一束玫瑰花,左手提着一小匣點心。雙手齊舉迎上龍家父女去。把花遞給龍鳳,把點心遞給龍軍官。然後對她說:
“這幾朵花是吉祥如意!”
對他說:
“這幾塊點心吃了解餓!”
說完,一語不發的垂手而立看着他們父女。
他們明白趙四的意思,笑着接了東西,向趙四道謝。“你們幾時走?”趙四問。
“還有一半天的工夫。”龍軍官回答。
“有用我的地方沒有?”趙四又問。
“有!”龍鳳沒等她父親張口,搶着說。“四哥,你去給我買一點茶葉去!我今天五點鐘回家,你要買來,那個時候給我送去頂好!”
“就那麼辦!”趙四接了龍鳳的錢去出城買茶葉。…………
“你父親呢?”趙四問龍鳳。
“出門了,這是我叫你這個時候來的原因。四哥!我父親對我的態度到底怎麼樣,你明白不明白?”龍鳳十二分懇切的問。
“我不明白,”趙四說:“可我也不敢錯想了人!以前的事錯都在你們!”
“誰?”
“你與李應,李靜與王德!”
“怎麼?”
“不敢跑!不敢跑!現在,把跑的機會也沒有了!”“四哥!”龍鳳嘆了一口氣,“往事不用再說。我問你,李應是生是死?”
“他要是跑了,他就是活了;我沒得着他的消息,可是我敢這麼下斷語!”
“萬一他要回來,你可千萬告訴他,我還等着他呀!”“我不上心,我是狗!”趙四當着婦女不敢起極野的誓!
“四哥!我謝謝你!以後的消息是全憑你作樞紐了!”“沒錯,姑娘!”
“好!這是我的通信處,他回來,或是有消息,千萬告訴我!”
“可我不會寫字呢?”
“姓趙的趙你會寫罷?”
“對付着!”
“一張白紙上寫着一趙字,再求別人寫個信封,我就明白是他回來了!四哥,辦的到辦不到?”
婦人要是着急,出的主意有時候輕微的可笑,可是她們的赤子之心比男人多一點!
“辦的到!好!姑娘,一路平安!”
趙四沒有什麼哲學思想,他對於生、死、生命……等問題沒有什麼深刻的見解。他也不似詩人常說“生命是何等酸苦的一篇功課呢!死罷!”他只知道:到生的時就生,到死的時候就死!在生死中間的那條路上,只好勇敢的走!可是,到底什麼時死呢?據他想:典當鋪裏沒有抵押品,餅鋪裏不欠錢,穿着新大褂,而且袋中有自由花的兩角錢,那就是死的時候!
趙四的理想有一部分的真理:人們當在愁波患海之中,縱身心微弱,也還扎掙着往前幹,好象愁患的鏈鎖箍住那條迎風欲倒的身體,欲死而不得。這樣的一個人,一旦心縫中覺得一陣舒服,那團苦氣再擰結不住;於是身上一發輕,心中一發暖,眼前一發亮,死了!
李老人便是這麼一個在患難中浮泛的人,他久病的身體好似被憂患捆住,膠住,他甘心一死,而那條酷虐的鐵鏈越箍越緊,他只能用他的骨瘦如柴的身軀負着那一片海水似的愁悶。現在,他把老張的債清了,他的侄女又在他的左右了,他的侄子跑了,跑了是正合他的意,於是他心裏沒有可想的了,那層愁苦的膠漆失了緊縛之力!他自己知道,於就寢之前,自己照了照鏡子,摸了摸眉間的皺紋,覺得舒展開了。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蓋好了被子,長眠去了!…………
他死了!死去一天,兩天,三天,……世界上沒有事似的:風吹着,雨落着,花開着,鳥唱着……誰理會世上少了一個人!
她,李靜,閉眼看見他,睜眼看見他,他還是她自幼相從的叔父,然而他可摸到的身體已埋在沙土之中了!風,雨,花,鳥,還依然奏着世界的大麴,誰知道,誰理會世界上少了一個人,世界上有個可憐的她!
王德在靈前哭了李老人一場,然而沒有和她說話!她又看見了他一次,他已經是別個女人的他了!
趙姑母只在李老人死的第二日哭了她兄弟一陣,把李老人所賣的五彩瓶的錢,除李應花去的,還有二十多元,交給李靜,一句話沒多說的走了!她不能理李靜,李靜是個沒廉恥的女孩子,臨嫁逃走的!
藍小山寫來一對輓聯,穿着一身重孝,前來弔唁。然後對她供獻他的愛情,這是他的機會,她沒有理他!孫守備幫助她料理喪事,安慰着她:“姑娘!我就當你的叔父,你將來的事有我負責,只不要哭壞你的身體!……”王德是別人的了!
李應不知到那裏去!
姑母家回不去,也不肯去!
藍小山的愛情不能接受!
孫守備的恩惠無可爲報,而他的護持也不能受,他的思想和她的相隔太遠!
別人,沒有知道她的,更沒有明白她的!
…………
她找她叔父去了!
花謝花開,花叢中彼此不知道誰開誰謝!風,雨,花,鳥,還鼓動着世界的燦爛之夢,誰知道又少了一朵鮮美的花!她死了!
…………
這段故事的時期,大概在中華民國八九年到十一二年之間。到現在我寫這個故事,一切的局面已經不是前幾年的故態;如步軍統領衙門幾年前還是個很有勢力的,現在已經是歷史上的材料了!我們書中的人物,死的沒法再生,而生的在這幾年內,又變化萬端了。
我們第一位英雄老張,因他盟兄李五作了師長,一個電報送到北京政府保薦老張作南方某省的教育廳長。老張與教育廳長兩名詞發生關係以後,自有新聞紙與政府公文作將來爲老張寫傳記的材料,不用我們分心。我所應當在這裏附帶說一兩句的是:老張作廳長之後娶了兩個妾,一共還沒用了五百塊錢。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聽說李應跑到天津,現在已經成立了一些事業。他由趙四處得到龍鳳的通信處,給她寫過幾封信,而一封回信也沒接到。據傳說龍鳳嫁了一個富人,她的父親已辭去教會的事不作,而與女兒女婿一處住。李應當怎樣的難受?……孫八經孫守備的監視,不敢再萌娶妾的心。大概俟孫老者死後再說。可是現在孫老者還十分健壯。龍樹古把欠孫八的錢還清,孫八把一千多元都交給了李山東,擴充他的買賣。……
南飛生因作事有手腕,已經作了縣知事,聽說也頗賺錢呢!
王德父親死了,他當了家,而且作了父親,陳姑娘供獻給他一個肥胖的大男孩!……藍小山換了一副玳瑁邊的赭色眼鏡,因爲藍眼鏡好象不吉祥似的。別的事,與其說我們不知道,還不如說我們不明白藍小山的玄妙,較爲妥當。
趙四還是拉車掙飯吃,有一次真買了一對小白老鼠給小三,小四送去那對小白老鼠也不如趙四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