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扯腿往外跑,邦的一聲開開街門,隨着“哎喲”了一聲。李靜跟着跑出來,看見王德一手遮着頭,—手往起豎門閂。
“王德!打着沒有?”
“沒有!除了頭上添了一個鵝峯。”王德說罷又飛跑去了。不到十分鐘,王德跑回來。
“王德,你的頭疼不疼?”她摸了摸他的頭依然是滾熱的。“不疼!靜姐!我跑到街上,心生一計:與其到北城打聽,不如去問巡警。果然巡警告訴我那位善人的住址,是在銀錠橋門牌九十八號,你的事完了,該我說了罷?”“說罷。”
“姐姐!你有什麼心事?‘說罷’兩個字不象你平日的口氣。”
“沒有心事,你的事怎樣?”
“作訪員,將來作主筆!這絕不是平庸的事業!你看,開導民智,還不是頂好的事?”
“你要作文章,寫稿子,報館要是收你的稿件纔怪!”
“靜姐,你怎麼拿我取笑!”王德真不高興了。
“你不信我的話,等姑父回來問他,聽他說什麼!”“一定!問了姑父,大概就可以證明你的話不對!”王德撅了嘴,心裏想:怎樣作稿子,怎樣登在報上,怎樣把有自己的稿子的報,偷偷放在她的屋裏,叫她看了,她得怎樣的佩服。……
李靜想她自己的事,他想他自己的事,誰也不覺寂寞的彼此看着不說話。
李應回來了。
“李應!好幾年沒見!”王德好容易找到一個愛聽他的事情的,因爲李靜是不願聽的。
“王德,怎麼永遠說廢話?今天早晨還見着,怎就好幾年?”李應又對他姐姐說:“叔叔說什麼來着?”
“對,姐弟說罷!今天沒我說話的地方!”
“王德!別瞎吵!”李應依舊問她:“叔父怎樣?”“叔父身體照常,只囑咐你好好作事。”李靜把別的事都掩飾住。
“王德你的事情?”李應怕王德心裏不願意,趕快的問。“你問我?這可是你愛聽?好!你聽着!”王德可得着個機會。“今天我出城,遇見一位親戚,把我介紹到大強報報館,一半作訪員,一半作校對。校對是天天作,月薪十元;訪稿是不定的,稿子採用,另有酬金。明天就去上工試手。李應,學好了校對和編稿子,就算明白了報館的一大部分,三二年後我自己也許開個報館。我決不爲賺錢,是爲開通民智,這是地道的好事。”
王德說完,專等李應的誇獎。
“錯是不錯。”李應慢慢的說:“只是世界上的事,在親自經驗過以前,先不用說好說壞。”
“好!又一個悶雷!在學堂的時候我就說你象八十歲的老人。你說話真象我老祖!”王德並沒缺了笑容。“事實如此!並不是說我有經驗,你沒有。”
“我到底不信!世界上的事就真是好壞不能預料的嗎?”“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德!等有工夫咱們細說,現在我要想一想我自己的事。”
李應說完走到自己的屋去,李靜去到廚房作晚飯,只剩下王德自言自語的說:“對!咱也想咱自己的事!”
老張對龍樹古下了“哀的美敦書”:“老龍!欠咱的錢,明天不送到,審判廳見!如有請求,錢不到人到,即仰知悉!張印”
龍樹古慌了,立刻遞了降書,約老張在新街口泰豐居見面,籌商一切條件;其茶飯等費概由弱國支付!
雙方的戰術俱不弱,可是由史學家看,到底老張的兵力厚於老龍,雖然他是軍官,救世軍的軍官。
雙方代表都按時出席,泰豐居的會議開始。
“老龍!說乾脆的!大塊洋錢你使了,現在和咱充傻,叫作不行!”老張全身沒有一處不顯着比龍樹古優越,仰着頭,半合着眼,用手指着老龍。
“慢慢商議,不必着急。”龍軍官依然很鎮靜。“不着急是兒子!晶光的袁世凱腦袋,一去不回頭,你不着急,我?沒辦法,審判廳見!”老張扭着頭不看老龍,而看着別的茶客吃東西。
“打官司,老張你不明白法律。”
“怎麼?”
“你看,現在打官司講究請律師。假如你爭的是一千元的財產,律師的費用,就許是五六百。打上官司,三年五年不定完案不完,車錢你就賠不起。即使勝訴,執行之期還遠得很,可是車飯和律師出廳費是現款不賒。你要惜錢不請律師,我請,律師就有一種把沒理說成有理的能力。”“我很有幾位法界的朋友,”龍軍官不卑不亢的接着說:“他們異口同聲的說,寧受屈別打官司,除了有心爭氣,不計較金錢損失的。老張你平心靜氣的想想,頂好我們和平着辦,你不信呢,非打官司不可,我老龍只有奉陪!”
老張翻了翻眼珠,從腦子裏所有的賬本,歷史,翻了一個過。然後說:
“打官司與否,是我的自由,反正你成不了原告。你的話真罷假罷,我更沒工夫想。不過老龍你我的交情要緊,似乎不必抓破了臉叫旁人看笑話。你到底怎麼辦?”“慢慢的還錢。”
“別故意耍人哪,老龍!這句話我聽過五百多回了!”“你有辦法沒有?”
“有!只怕你不肯幹!”
“咱聽一聽!”
“還是那句話,你有那麼好的姑娘,爲什麼不可以得些彩禮,清理你的債務?”
“沒有可靠的人替我辦,彩禮也不會由天上飛下來,是不是?”
“你看這裏!”老張指着他自己的鼻樑說:“你的女兒就和我的一樣,只要你肯辦,老張敢說:作事對得住朋友!”“你的計劃在那裏?”
“你聽着,你看見過孫八爺沒有?”
“不就是那位傻頭傻腦的土紳士嗎?”
“老龍,別小看了人!喝!土紳士?人性好,學問好。而且是天生下來的財主!”
“他有錢是他的。”
“也許是咱們的!孫八爺年紀不大,現在也不過三十上下。前者他和我說,要娶一位女學生。我聽過也就放在腦後,後來我看見鳳姑娘,纔想起這樁事。憑姑娘的學問面貌,孫八的性格地位,我越看越是一對天造地設的漂亮小夫婦。可是我總沒和你說。”
“沒明說,示過意?”
“老龍,老朋友,別一句不讓!”老張故意賣個破綻,示弱於老龍,因爲人們是可以贏一句話而輸掉腦袋的!“果然你願意辦,我可以去對孫八說。事情成了,姑娘有了倚靠,你清了債,是不是一舉兩得?現在聽你的,說個數目。”“三十萬塊錢。”
“老龍!”老張笑起來。“別要少了哇!總統買姑娘也犯不上化三十萬哪!”
“要賣就落個值得,五個銅子一個,我還買幾個呢!”“這不是賣,是明媒正娶,花紅轎往外擡!彩禮不是身價!”“那末,不寫字據?”
“這——,就是寫,寫法也有多少種。”
“老張!咱們打開鼻子說亮話:寫賣券非過萬不可,不寫呢,一千出頭就有商議。好在錢經你的手,你扣我的債。那怕除了你的債剩一個銅子呢,咱買包香片茶喝,也算賣女兒一場,這痛快不痛快?”
“你是朋友,拿過手來!”老張伸出手和龍軍官熱熱的握了一握。“賣券不寫,婚書是不可少的!”
“隨你辦,辦得妥,你的錢就妥。不然,錢再飛了,咱姓龍的不負延宕債務的責任。有我的女兒,有孫八的錢,有你這件人,就這麼辦,我敬候好音!”
“好朋友!來!今天先請咱喝盅喜酒!”
弱國擔負茶飯,已見降書之內,龍軍官無法要了些酒菜喂喂老張。
泰豐居會議閉幕,外面的狂風又狂吼起來。老張勇敢而快活的衝着北風往家裏走,好似天地昏暗正是他理想的境域!
王德撅着嘴,衝着尖銳殺肉的北風往趙姑母家裏走,把嘴脣凍的通紅。已經是夜裏一點鐘,街上的電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好似鬼火,一閃一閃的照着街心立着的冷刺蝟似的巡警。路旁鋪戶都關了門,只有幾家打夜工的銅鐵鋪,依然叮叮的敲着深冬的夜曲。間斷的摩托車裝着富貴人們,射着死白的光焰,比風還快的飛過;暫時衝破街市上的冷寂。
這是王德到報館作工的第七夜。校對稿件到十一點鐘才能完事,走到家中至早也在十二點鐘以後。因趙姑父的慈善,依然許王德住在那裏,夜間回來的晚,白天可以晚起一些,也是趙姑父教給王德的。
身上一陣熱汗,外面一陣涼風,結果全身罩上一層粘而涼的油漆。走的都寧願死了也不願再走,纔到了趙姑父家。他輕輕開開門,又輕輕的鎖好,然後躡足屏氣的向自己屋裏走。北屋裏細長的呼聲,他立住聽了一會兒,心裏說道:“靜姐!我回來了!”
王德進到自己屋裏,把蠟燭點上,李應的眼被燭光照得一動一動的要睜開,然後把頭往被窩裏鑽進去。“李應,李應!”王德低聲的叫。李應哼了一聲,又把頭深深的蒙在被裏。王德不好意思把李應叫醒,拿着蠟燭向屋內照了一照,看見李應牀下放着一雙新鞋。然後熄了蠟燭上牀就寢。
王德睡到次日九點鐘才醒,李應早已出去。
“王德!該起來了!”窗外李靜這樣說。
“就起。”
“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用說,昨天我要沒血性,就死在外面了!”“午後出去不?”
“不一定。”
“姑母下午出城去看叔父。”
“好!我不出去,有話和你說。”
“我也想和你談一談。”
李靜到廚房去作事,王德慢慢的起來,依然撅着嘴。趙姑母預備出門,比上陣的兵丁繁瑣多了,諸事齊備,還回來兩次:一次是忘帶了小手巾,一次是回來用碟子蓋好廚房放着的那塊凍豆腐。
趙姑母真走了,王德和李靜才坦然坐在一處談話。“姐姐,誰先說?”
“你先說,不然你也聽不下去我的。”她溫媚的一笑。“好姐姐!我現在可明白你與李應的話了!你們說我沒經驗,說我傻,一點不假!說起來氣死人,姐姐,你想報館的材料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