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盤算着,我得進城了!”老張立起來,謝了謝孫八的飯,往外走,孫八送出大門。
小三,小四正在門外樹底下玩耍,見老張出來,小四問:“明天放學不放,老師?”
“一連放了三天還不夠?”老張笑着說。真象慈藹和祥的老師一樣。
“好你個老師!吃我們的飯,不放我們的學,等我告訴我媽,以後永遠不給你作飯!”
“你爹給我吃。”
“我爹?叫我媽打他的屁股!”
“胡說!小四!”孫八輕輕打了小四一掌。
“你媽才霸道!”老張看了孫八一眼。
“不霸道,象張師母一樣?敢情好!”小四是永遠不怕老張的。
“小四!快來!看這個大蜘蛛,有多少條腿!喲……”“是嗎,小三?……”小四跑到牆根去。
老張乘着機會逃之夭夭了!
老張本想給龍樹古寫封信,告訴他關於選舉的計劃。繼而一想,選舉而外,還有和龍樹古面談的事。而且走着進城不坐車,至少可以比寫信省三分郵票。於是他決定作個短途的旅行。
龍樹古住在舊鼓樓大街,老張的路線是進德勝門較近。可是他早飯吃得過多,路上口渴無處去尋茶喝。不如循着城根往東進安定門,口渴之際,有的是護城河的河水,捧起兩把,豈不方便,於是決定取這條路。
古老雄厚的城牆,雜生着本短枝粗的小樹;有的掛着半紅的虎眼棗,迎風擺動,引的野鳥飛上飛下的啄食。城牆下寬寬的土路,印着半尺多深的車跡。靠牆根的地方,依舊開着黃金野菊,更顯出幽寂而深厚。清淺的護城河水,浮着幾隻白鴨,把腳洗得鮮黃在水面上照出一圈一圈的金光。
老張渴了喝水,熱了坐在柳樹底下休息一會。眼前的秋景,好象映在一個不對光的像匣裏,是不會發生什麼印象的。他只不住的往水裏看,小魚一上一下的把水撥成小圓圈,他總以爲有人從城牆上往河裏扔銅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張的聰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魚們遊戲,雖然,仍屢屢回頭望也!
老張隨喝隨走,進了安定門。又循着城根往舊鼓樓大街走。
龍樹古的住宅是坐東朝西的,一個小紅油漆門,黑色門心,漆着金字,左邊是“上帝言好事”,右邊是“耶穌保平安”。左邊門框上一面小牌寫着“救世軍龍”。
龍樹古恰巧在家,把老張讓到上屋去。老張把選舉的事一一說明,龍樹古沒說什麼,作爲默認。
談罷選舉,老張提起龍樹古的欠債,龍軍官只是敷衍,滿口說快還,可是沒有一定日期。老張雖着急,可是龍樹古不卑不亢的支應,使老張無可發作。
院中忽然一陣輕碎的皮鞋響,龍鳳——龍軍官的女兒——隨着幾個女友進來,看老張在上屋裏,她們都到東屋裏去說笑。
“姑娘還上學?”老張直把她們用眼睛——那雙小豬眼——送到東屋去,然後這樣問。
“現在已畢業,在教會幫我作些事。”
“好!姑娘也能掙錢,算你姓龍的能幹!”
“那全憑上帝的保佑!”
“我要是有這麼好的一個女兒,我老張下半世可以衣食無憂。可惜我沒有那個福分。”老張很悽慘的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不難明白!現在作官的人們,那個不想娶女學生,憑姑娘這些本事,這個模樣,何愁不嫁個闊人;你後半世還用愁吃穿嗎!”
“我們信教的還不能賣女兒求自己的富貴!”龍樹古板着面孔,代表着上帝的尊嚴。
“老龍!不能只往一面想啊!論宗教,我不比你懂得少,你現時的光景比前三四年強得多,爲什麼?上帝的恩典!爲什麼你有這麼好的女兒?上帝的恩典!上帝給你的,你就有支配的權力。上帝給你錢,你可以隨意花去,爲什麼不可以把上帝給的女兒,隨意給個人家,你自己享些福?信佛,信耶穌,全是一理,不過求些現世福報。我說的宗教的道理,你想是不是?”
龍樹古沒回答,老張靜靜的看老龍的臉。
“你的債總還不清,並不是不能還,是不願意還!”老張又刺了老龍一槍。
“怎麼?”
“你看,有這麼好的姑娘,你給她說個婆家,至少得一千元彩禮,債還還不清?把債還清,再由姑娘的力量給你運動個一官半職的,這不是一條活路?再說,收彩禮是公認的事,並不是把女兒賣了。你願意守着餅捱餓,我就沒有辦法了!”龍樹古還沒說話。
老張立起來揹着手在屋內走來走去,有時走近門窗向龍姑娘屋裏望一望。
“你也得替我想想,大塊銀餅子放禿尾巴鷹,誰受的了?你想想,咱們改日再見。你願意照着我的主意辦,我是分文不取,願意幫忙!”
老張說完,推開屋門往外走,又往東屋望了望。
龍樹古只說了一句“再見”!並沒把老張送出去。老張走遠了,自己噗哧的一笑,對自己說:“又有八成,好!”他高興異常,於是又跑到東城去看南飛生,以便暗中看看南飛生對於自治會的選舉有什麼動作。見了南飛生,南飛生對於會務一字沒說,老張也就沒問。
可幸的南飛生留老張吃晚飯,老張又吃了個“天雨粟,鬼夜哭”。吃完忙着告辭,手捧圓肚,一步三嘆的擠出安定門。
老張奔走運動,結果頗好,去到孫八處報功邀賞。孫八又給他兩塊錢。兩個人擬定開會通知,還在二郎廟開會。
城內外的英雄到齊,還由南飛生作主席。他先把會章唸了一遍,臺下鼓掌贊成,毫不費事的通過。(注意!其中一條是“各部職員由會長指派之。”)
會章通過,跟着散票選舉。會員彼此的問:“寫誰?”“寫自己成不成?”……吵嚷良久,並無正確的決定,於是各人隨意寫。有的只畫了一個“十”字,有的寫上自己名字,下面還印上一個鬥跡。亂了半點多鐘,大家累得氣喘喘的才把票寫好。
壞了!沒地方投放,執事先生們忘了預備票匭。有的主張各人念自己的票,由書記寫在黑板上;有的主張不論誰脫下一隻襪子來,把票塞進去,……最後龍樹古建議用他的硬蓋手提箱權當票匭。大衆同意,把票紙雪片般的投入箱裏,紛紛的散去,只有十幾個人等着看選舉結果。
南飛生念票,老張記數目,孫八,龍樹古左右監視。
票紙唸完,南,孫,張全倒吸一口涼氣瞪了眼,原來龍樹古當選爲會長。
老張把心血全涌上臉來,孫八把血都降下去。一個似醉關公,一個似病老鼠,彼此看看說不出話。南飛神色,只是兩手微顫,龍樹古坦然的和別的會員說閒話,象沒看見選舉結果似的。
“這個選舉不能有效!”老張向大衆說:“票數比到會的人數多,而且用的是老龍的箱子,顯有弊病!”
“就是!就是!”孫八嚷。
“怎見得票數不符?”臺下一個人說:“入場既無簽到簿,就無從證明到會的人數。現在會員差不多散淨,當然票數比現在的人數多。至於票匭有無弊病,以龍君的人格說,似乎不應當這樣血口噴人。況且事前有失檢察,事後捏造事實,這是有心搗亂,破壞自治!”
一個悶雷把老張打得閉口無言。
“上了當!怎辦?”孫八把老張扯在一旁問。
“聯絡南飛生一齊反對老龍!”老張遞給南飛生一個眼色,南飛生走下臺來。
“怎麼辦?南先生!南大人!”老張問。
“事前爲什麼不和我聯成一氣?事已至此,我也沒有法!”南飛生把頭搖得象風車似的。
“你得辛苦辛苦!”孫八說。
“我只有一條法子。”
“聽你的,南先生!”孫八真急了!
“我們現在強迫他指定職員,”南飛生依然很鎮靜的說:“他要是把重要職員都給我們呢,我們聯絡住了,事事和他爲難,不下一兩個月,準把他擠跑。他要是不把重要職員給我們,我們登時通電全國,誓死反對。”
“就是!就是!南先生你去和他說。”孫八真是好人,好人是越急越沒主意的。
南飛生還沒走到龍樹古面前,只聽會員中的一位說:“請會長登臺就職!”
龍樹古慢慢的立起來往臺上走,南飛生把他攔住。“會計是你的!”龍樹古向南飛生低聲的說。南飛生點了點頭,把會長的路讓開。
會長登臺先說了幾句謙虛話,然後指定職員。
“南飛生先生,會計。”
老張打了一個冷戰。
“孫定先生,交際。”
“辛苦!”孫八向自己說。
“張明德先生,庶務。”
老張又打了一個半冷半熱的冷戰。
“李復才先生,調查。……”
臺下一鼓掌,龍樹古又說了幾句關於將來會務的設施,然後宣佈散會。
龍會長下來和孫八等一一的握手,(個個手心冷涼。)然後同南飛生一同進城。
孫八氣得要哭,李山東肚子餓極了,告辭回鋪子去吃飯。“好!一世打雁,今天叫雁啄了眼!老張要不叫你姓龍的嚐嚐咱世傳獨門的要命丸什麼滋味,咱把家譜改了不姓張!”“就是!張先生你得多辛苦!”
“八爺!你真要爭這口氣?”
“我要!我要!我要!”
“好!找個小館先吃點東西,老張有辦法!”老張顯出十分英雄的氣概,用腿頂屁股,用屁股頂脊骨,用脊骨頂脖子,用脖子頂着頭,節節直豎的把自己挺起來。聽說在《進化論》上講,人們由四足獸變爲兩足動物,就是這麼挺起來的。兩個人在德勝門關裏找了一個小飯館,老張怒氣填胸,把胃的容量擴大,越吃越勇,直到“目眥盡裂”,“怒髮衝冠”!“八爺!你真要爭氣?”
“千真萬真!”
“好!你不反對我的計劃?”
“你說!我是百依百隨!”
“第一你要娶妾不娶?”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