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不懂,只好從已然板直的腰兒,往無可再直裏挺了一挺。
“聽着!現在要‘輸入概念’。這一課講的是燕子,燕子候鳥也。候鳥乃鳥中之一種,明白不明白?”
“明白呀!老師!”學生又齊喊了一聲。小三差一點把舌尖咬破,因爲用力過猛。
“不叫‘老師’,叫‘先生’!新事新稱呼,昨天告訴你們的,爲何不記着?該……該記着!”老張接續講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飛過小呂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爲候鳥,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師,啊……啊……先生!”這一次喊的不甚齊整。
學務大人把一支鉛筆插在嘴裏,隨着老張的講授,一一記在小筆記本上。寫完一節把舌頭吐在脣邊,預備往鉛筆上沾唾液再往下寫。寫的時候是鉛筆在舌上觸兩下,寫一個字。王德偷着眼看,他以爲大人正害口瘡;麗小三——學務大人正站在他的右邊——卻以爲大人的鉛筆上有柿霜糖。“張先生,到放學的時候不到?”老張正待往下講書,學務大人忽然發了話。
“差二十分鐘,是!”
“你早些下堂,派一個大學生看着他們,我有話和你說。”“是!李應,你看着他們唸書!立——正!行——禮!”
學生們都立起來,又把手擺在眉邊,多數乘着機會抓了抓鬢邊的熱汗,學務大人一些也沒注意,大搖大擺的走出講堂。
“誰要是找死,誰就乘着大人沒走以前吵鬧!”老張一眼向外,一眼向裏,手扶着屋門,咬着牙根低聲而沈痛的說。大人來到東屋,李五,孫八立起來。孫八遞過一碗茶,說:“辛苦!多辛苦!大熱的天,跑這麼遠!”
“官事,沒法子!貴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嚕咕嚕的嗽口。嗽了半天,結果,嚥下去了。
“孫八爺,本地的紳士。”老張替孫八回答,又接着說:“今天教的好壞,你老多原諒!”
“教授的還不錯,你的外國地名很熟,不過不如寫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鄭重的說。
“不瞞先生說,那些洋字是跟我一個盟兄學的。他在東交民巷作六國翻譯。據他說,念外國字只要把平仄念調了,準保沒錯。”老張又一擠眼自外而內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說,那個入過學堂的不曉得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菸斗擰上了一袋煙,一面接着問:“一共有多少學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兩個告假的:一個家裏有喪事,一個出‘鬼風疹’。”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
“一年進多少學費?”
“進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約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然後問:“怎麼叫進的好不好?”老張轉了轉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學的,學費要不進來,就得算打傷耗。”
“嘔!教科書用那一家的,商務的還是中華的?”“中華書局的!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把鉛筆含在口內,象想起什麼事似的。慢慢的說:“還是用商務的好哇,城裏的學堂已經都換了。”“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換!”
“不是我多嘴,按理說‘中華’這個字眼比‘商務’好聽。前幾天在城裏聽宣講,還講‘中華大強國’,怎麼現在又不時興了呢?”孫八侃侃的說着。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個道理。”老張看看孫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兩聲,把手巾掩着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卻沒打成。
“官事隨時變,”李五乘機會表示些當差的經驗:“現在不時興,過二年就許又復原。當差的不能不隨着新事走。是這樣說不是?大人!”
“是!是極了!張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賣好,錯過我,普天下察學的,有給教員們出法子的沒有?察學的講究專看先生們的縫子,破綻,……”
“大人高明,”李五,孫八一齊說。
“不過,”大人提高了嗓子說:“張先生,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挑你的錯。”
李五,孫八都替老張着急。老張卻還鎮靜,說:“是!先生指教!”
“你的講臺爲什麼砌在西邊,那是‘白虎臺’,主妨礙生家長。教育乃慈善事業,怎能這樣辦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說。
“前任的大人說什麼教室取左光,所以我把講臺砌在西邊。實在說,我還懂一點風水陰陽。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還得多原諒!”
“不用說前任的話,他會辦事,還不致撤了差。不過我決不報上去。要是有心跟你爲難,我就不和你當面說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孫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立起來。李五,孫八也立起來,只是老張省事,始終就沒坐下。
“天熱,多休息休息。”孫八說。
“不!下午還打算趕兩處。李先生!”
“大人!”李五臉笑的象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們上五里墩,還是黃魚店?”
“大人請便,守備派我護送大人,全聽大人的吩咐!”
“老五!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請你喝茶,不用說大人……”老張要說又吞回去了。
“黃魚店罷!”大人似乎沒注意老張說什麼。
“大人多美言!老五,你領着大人由王家村穿東大屯由吳千總門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樹,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張說。
大人前面走,孫八跟着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着老張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張笑了。
孫八告辭回家。老張立在門外,直等學務大人和李五走進樹林,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氣走進來。學生們在樹底下擠熱羊似的搶着喝茶。屋裏幾個大學生偷着砸洋爐裏要化完的那塊冰。
“哈哈!誰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張照定張成就打。“老師!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頭一個要喝的!”張成用手遮着頭說。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學錢,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麪!喝茶?不怕傷了你的胃!都給我走進去!”老張看了看茶盆,可憐大半已被喝去。老張怒衝衝的走進教室,學生又小石樁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還滿塞着冰渣。“小三,小四,卜鳳,王春,……你們回家去吃飯!對家裏說,學務大人來了,老師給大人預備的茶水點心,給學生泡的小葉茶,叫家裏看着辦,該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們的學問,老師不能幹賠錢。聽明白沒有?去罷!”小三們夾起書包,小野鹿似的飛跑去了。
“你們怎麼樣?是認打,認罰?”
“回象對父親說,多少送些東西給老師!”七八個學生一齊說。
“說個準數,別含糊着,親是親,財是財!”
“老師!我們要是說了,父親遇上一時不方便呢?”幾個大學生說。
“不方便?起初就別送學生來念書!要念書,又要省錢,作老師的怎那麼天生的該餓死!不用費話,怕打的說個數目,身上發癢的,板子現成!”
老張把軍帽摘下來,照舊掛在掛黑板的帽釘上。脫了長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從講桌深處扯出大竹板。掄了掄教鞭,活動活動手腕。半惱半笑的說:
“給我個乾脆!燒香的還願,跳山澗的也還願,錢是你們的,肉也是你們的。願打,願罰,快着定!一寸光陰一寸金,耽誤我的光陰,你們賠得起黃金嗎?”
五六個心慈面善的學生,覺得大熱的天吃板條,有些不好意思。他們立起來,有認從家裏拿一隻小雛雞的;有認拿五百錢的;老張一一記在賬本上,放他們回家。其餘的學生認清了:到家要錢也是捱打,不如充回光棍賣給老張幾下。萬一老張看着人多,也許舉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費力氣,費力氣就要多吃飯,多吃飯就要費錢,費錢就是破壞他的哲學,老張又何嘗愛打人呢?但是,這次不打,下次就許沒有一個認罰的,豈不比多吃一碗飯損失的更大?況且,萬一打上心火來,吃不下東西,省一兩碗飯也未可知。於是學生們的萬一之望,敵不過哲學家萬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們苦矣!
學生們紛紛擦拳磨掌,增高溫度,以備抵抗冰涼鐵硬的竹板。有的乾乾的落淚,卻不哭喊出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於是多打了三板。有的還沒走到老張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拿眼淚軟我的心,你是有意罵我!”於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聲的哭着,眼淚串珠般的滾着。老張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騙我,狡猾鬼!”於是又打了三板。
老張和其他的哲學家一樣,本着他獨立不倚的哲學,無論如何設想,是不會矛盾的。
學生們隨打隨走,現在只剩下李應和王德二個,李應想:“我是大學長,自然不會捱打,何況我已給他買了一塊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無可倖免的,把手搓的鮮紅,專備迎敵。
“李應!你怎樣?”老張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我不知道!”李應低着頭說。
“你以爲我不打大學長嗎?你不攔着他們喝茶,吃冰,是你的錯處不是?”
“茶本來是該喝的,冰是我買的,錯不錯我不知道。”李應把臉漲紅,理直氣壯的說。
“哈哈……”老張狂笑了一陣,這回確是由內而外的笑,惟其自內而外,是最難測定是否真笑,因爲哲學家的情感是與常人不同的。
“你不錯,我錯,我要打你!”老張忽然停住了笑聲,又把竹板拾起來。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許。”李應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麼臉去見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應想來想去,覺得叔父怎樣也比老張好說話。
“什麼?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書了!”李應明知自己說謊,可是舍此別無搪塞老張的話。
“你叔父?嘔!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張的錢連本帶利今天都還清,你是愛念不念!”
李應明白了!明白一切的關係!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哭?會哭就好!”老張用板子轉過去指着王德:“你怎麼樣?”
“看着辦,好在誰也沒吃板條的癮。”王德笑嘻嘻的說。
王德慢慢的走過去,老張卻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驚,心裏說:“老手要是走運,老屁股許要糟糕。”繼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該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們捱打,疼都在我心上,樂得不換換地方呢!”王德永遠往寬處想,一這樣想,心裏立覺痛快,臉上就笑出來,於是他笑了。“王德!你跟我到東屋去!”
“我倒不挑選地方捱打。也別說,東屋也許比西屋涼爽一些。”王德說畢,隨着老張往東屋走。老張並沒拿着板子。“王德,你今年十幾歲?”老張坐下,仰着臉把右手放在鬢邊。
“我?大概十九歲,還沒娶媳婦,好在不忙。”“不要說廢話,我和你說正經事。”老張似乎把怒氣全消了。
“娶媳婦比什麼也要緊,也正經。要是說娶妻是廢話,天下就沒有一句正經話。”王德一面說着,一面找了一條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應的家事不知道?”老張閉着一隻眼問。“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