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三月九日

  今午到公事房去,恰好碰见仰涤了,他替我介绍了许多同事,情形比昨天好得多了,我的态度也比较自如了。

  我们都一声不响的用心构思,四境清静极了,只听见笔尖写在纸上刷刷的声音,和挪动墨水瓶,开墨盒盖的声音。但是有的时候,也可以听见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好像机器房的机器震动的声音。原来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同事,他每逢写文章写到得意的时候,他就将左腿放在右腿上面,右脚很匀齐的点着地板,于是发出这种声音来了。我看了看他那种皱眉摇腿的表情惹起我许多的幻想来,我的笔停住了,我感觉到人类的伟大,在他们的灵府里,藏着整个的宇宙呢。这宇宙里有艳凄的哀歌,有沉默深思,可以说什么都有,随他们的需要表现出来,这真是真奇迹呢;但同时我也感到人类的藐小,他们为了衣食的小问题,卖了灵魂全部的自由,变成一架肉机器,被人支配被人奴使,……唉!复杂的人间,太不可议了。

  下午回家的时候,接到星痕请客的短笺,我喜极了,拆开看见上面写道:

菁姊!我今天预备一杯水酒替你洗尘,在座的都是几个想见你的朋友——那是几个不容于这世界的放浪人,想来你必不至讨厌的,希望你早来,我们可以痛快的喝他一个烂醉。


星痕


  在短笺的后面,开明宴会的地点和时间,正是今日午后六点钟,我高兴极了,我觉得这两天在书局里工作,真把我拘束苦了,正想找个机会痛快痛快,星痕真知趣,她已窥到我的心曲了。

  六点钟刚打我已到了馆子里,幸好星痕也来了,别的客人连影子都不见呢。星痕问我这几天的新生活,我就从头到尾的述说给她听,她瞧着这种狼狈像不禁笑了说:“你也太会想了。人间就是人间,何必深思反惹苦恼!”我说:“那你只好问天,为什么赋予我如是特别的脑筋吧!”星痕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半点钟以后客人陆续的来了,共有七个客人,除了我和星痕外都是三十以下的青年。其中有几个我虽没会面,却是早已闻名,只有一个名叫剑尘的,我曾经在一个宴会席上见过一面,经星痕替我们彼此介绍后,大家就很自然的谈论起来。我们仿佛都不懂什么叫拘束,什么叫客气,虽然是初会,但是都能很真实的说我们要说的话,所以不到半个钟头,彼此都深深认识了。只有一个名叫为仁的我不大喜欢他,——因为他是带着些政客的臭味——虽然星痕告诉我他是学政治的,似乎这是必有的现象,然而我觉得人总是人,为什么学政治,就该油腔滑调呢?

  今夜我喝了不少的酒,并且我没有哭——这实在出我所意料的,我今夜觉得很高兴,饭后星痕陪我回来,她今夜住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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