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太太,你的柴我们也替你推来了,——后山铺的柴比山上要贵一些,住在山上就是柴方便。”
“是的,和尚伯伯,谢谢你们,你们是过日子的人,知道什么东西都是要的,都替我搬来了。要是莫须有先生,他就说我舍不得,每逢搬家,他总是以赶快走了为是,仿佛走了事情便完了,——随听你搬到那里去不还是要过日子的吗?”
莫须有先生在后面缓步当车,听了太太的话,心里以为然,心里也以为不然。以为然者,谁不要过日子呢?在每次搬家,达到另一住处之后,每每缺乏用具,这时嫌东西少!搬家时嫌东西多了,但有什么法子呢?那里能像今天一样有许多本家帮忙呢?而且都是大力之士呢?总要有力量,有力量也便有德行,故大禹治水以四海为壑,没有力量之人只好敷衍了事,以邻国为壑了。尤其是莫须有先生太太,总是德过而力不及,于是过犹不及也,好比敌人打游击来了,还要顾及家里的东西,可怜在抱残守阙之余,家里的东西再也不能缺少了,一缺少便没有得用,添置很不易了,因此有好几次近乎冒险,故莫须有先生说人不该这样舍不得了。此不以太太为然之故。莫须有先生微笑着同有义说道:
“和尚伯伯,我很喜欢一个人有力量,有力量的人会做事,不但事情做得好,别人看着也不费力。我常常看着大力汉挑一个大担子,心里羡慕,想起我从前总不懂的一句书,这句书——”
“难怪人家笑我家先生书太读多了,总是记得读书!挑担子也是读书!我看还是读书难,‘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就只会拿扁担,叫我拿一枝笔我就拿不动,拿起来左不是右不是,只好拿一个大拳头!”
说得莫须有先生大笑了,他从前总不懂的一句什么书有如东风吹马耳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吹跑了。不过在另外的场合,与跑反有关,他常常赞美大力汉挑担子,同时也便赞美庄子的文章,关于庖丁解牛,“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明明是动手动脚的事情,为什么说到音乐上面去呢?所以莫须有先生很不懂。自从跑反时,看见大力汉挑担子,莫须有先生仓皇无所措手足,而他,挑重担者,“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莫须有先生自己想到音乐上面去了,挑担者乃同莫须有先生执笔者一样,文章有时来得非常之容易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又说道:
“和尚伯伯,在跑反时,我就总是怕东西丢了,心里著急得很。并不是舍不得,实在是没有法子,丢了就没得用的。我家的东西在二十七年都损失尽了,现在都是破破烂烂,都是劫后在楼上拾起来的,破破烂烂又损失了好几次,后来又添置了一些,——那时我们怎不知道你们呢?怎不请你们替我们帮忙呢?莫须有先生从北平初回来,诸事没有主意,不知道乡下有本家,没有请你们替我们打个主意,把东西搬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后来都听说,听说本家先生家里东西都损失了!我们在旁边都可惜得很!在最初跑反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有心要进城问问本家先生,正应该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但向来没有见过面,侯门深似海,所以我们没有来。”
和尚伯伯所谓“侯门深似海”,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说彼此未见过面,不熟悉,不能前来问讯罢了。和尚的语言文字程度同莫须有先生太太的语言文字程度相等,彼此只懂得意义,不认得文字了。换一句话说,乡下人说话都是“耳食之徒”,其成语,其典故,都是口传下来的,但有确切的意义,彼此心知其意。莫须有先生窃听和尚说他“侯门深似海”,很觉好玩,因为他是最没有门禁的人,最喜欢同人见面了。不过城市中人,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的门总是打开的,虽未必招待客人,决不拒绝客人,城市之家门虽设而常关,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尤其是拒绝乡下进城来的人,尤其是拒绝乡下进城来的本家,因为乡下的本家来,是道远而来,必要留吃饭了,而中国社会,无论乡村与城镇,不肯留客吃饭,以城镇为尤甚。所以乡下人常说城里人是“半边脸”,即不讲面子之义,无情谊之义。莫须有先生自此次抗战胜利复原归家以后,大大地改变风俗,取门户开放主义,报答一切乡下的人,尤其是报答乡下的本家,凡来者必留吃饭,莫须有先生太太亦喜欢以德报德,常常门庭如市了,令莫须有先生很感乐趣,莫须有先生太太亦感乐趣,来客亦感乐趣,然而不久莫须有先生便坐飞机出门了。关于乡下人是“耳食之徒”,莫须有先生也还有发现,有时听得他们引用《诗经》的句子,如甲家有丧事,乙不来吊丧,而丙来了,两〔丙〕与丧主的关系尚不如乙之深,丙便大不以为然道:“说老实话,我不来,犹可说也,他怎么能不来呢?”莫须有先生一看,其人目不识丁,然而语出三百篇了,即“士之耽兮,犹可说也”的“犹可说也”。可见引车卖酱〔浆〕之徒的白话文也夹用文言的。有时用得很不妥当,如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这个小孩真爱撒谎!他说他那天到城里去,看见冯大爹,在那里做什么做什么,说得‘毛鼓所然’!后来我一打听,那里有这一回事呢?”莫须有先生常常思索这“毛鼓所然”四个字,常常听得乡下人如此说,意思是,描写者描写得非常之像事实,一点也不差。有一天莫须有先生向学生讲冰心女士的《山中杂记》,文中有“毛骨悚然”,莫须有先生乃触发了,原来就是“毛骨悚然”,用得不妥当了,以讹传讹了。大约最初谈鬼说怪,如聊斋的文章,说得像有其事,令人毛骨悚然,于是凡说什么说得像有其事都说他说得“毛骨悚然”了。再者,所有黄梅县的人说鸡蛋都说“鸡蛋”,没有说“鸡子”的,莫须有先生战前在北平看见一个日本人编的北平谚语,里面有“鸡子里头寻骨头”的话,然而黄梅县的人说人吹毛求疵也总说“鸡子里头寻骨头”,是耳食之又一明证了,即是说,话是从别处传来的,从别人传来的,有时贵心知其意,不必推敲了。所以莫须有先生此刻听了和尚说他“侯门深似海”,知道他修辞学上有毛病,但意思非常之亲切了。人生的感情有时很可爱,说话的声音也很能表情,语言文字是死的了。莫须有先生在路上思索语文的事情,而莫须有先生太太在那里舍不得东西,她悔二十七年初跑反时没有投奔本家,如果投奔本家,像今天大家这样帮忙,那么家里的东西都可以不损失了。她同和尚说:
“和尚伯伯,我们二十七年冬天同叫化子一样,大人小孩都没有得穿的!

莫须有先生听了太太的话,知道太太实在是伤心,空空地说损失,损失虽是事实,事实给时间冲淡了,渐渐忘记了,独有想到自己的华装盛服,当时件件都是新的,总是舍不得穿,如今女孩儿又正需要,于是自己的衣服件件是新的了,而画饼不足以充饥了,徒徒心里舍不得而已。而和尚伯伯对于此事全不关心,他只喜欢莫须有先生太太那几块最大的大柴块,不能弃之不顾,都搬来了,虽是替莫须有先生太太搬东西,而实是自己舍不得的心理作用了。至于女人的衣服之事,尤其是女孩儿的衣服之事,和尚伯伯,以他做爸爸的资格,他不管了,他自己有三个女孩儿,一个一个地都打发出去了,所谓“我出菩萨你装金”,即是要婆家做衣服来娶女,不是娘家做衣服嫁女了。因此做娘的很为难,总是背着和尚伯伯卖粮食,偷偷地给女孩儿做一件两件衣服了。这一说,社会上的道德习惯确乎是经济的,和尚伯伯并不是不疼爱女孩儿,女孩儿如果给公婆丈夫虐待了,同保甲上要儿子抽签当兵一样伤心了,只是坚决地不替女孩儿做衣服,要替男孩子买田地。莫须有先生每逢见了太太舍不得东西,总是最有夫妇之情,同时又是路人之感,因为他觉得太太德有过无不及,而天资是女子,不能得解脱道,令莫须有先生惆怅无言语了。陶诗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生〔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莫须有先生在路上正是这个路尘的感情了。换一句话说便是四大皆空。他慢慢地同和尚说话道:
“我从二十六年回到黄梅县来,现在一共有六年,我这六年也并没虚过光阴,我懂得家族的意义,我也懂得你们种田的,你们都是中国的主人公,我现在自问配做你们的代表,我以后不同你们客气。”
“我们知道先生的为人,所以我们也不同先生客气,要客气,今天早晨不说抬一乘篼子来接先生,不也多赶一乘车子来吗?我们知道先生决定是两只脚驴子,自己走的,所以我们只来两乘车,莫须有先生太太同纯必得是坐车的,娘儿俩共一车,慈坐半边车,另外半边车,有不便用担子挑的东西可以载在车上,现在半边车推了几十块柴。”
莫须有先生又在那里微笑,笑和尚说他决定是“两只脚驴子”,此是黄梅县的歇后语,补足意思是“自己走。”可见人类的语言是极力求生动的,而和尚之生动可见一斑了。不过莫须有先生在微笑之先,表现了一下脸红,仿佛听了别人讥刺自己的话了。和尚确是没有讥刺之意,故莫须有先生又微笑了。
“我很感谢你们这番意思。我告诉你一句书,‘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你们可谓爱我以德了,你们如果要我坐车,我一定不肯坐了。”
“黄梅县石孝爹,廖爹,要接他们,那怕是本家,一定非抬篼子去不可!那里像我家先生这样不摆架子呢?人家说,我家先生的功名比他们还要大些,只是道德好,同乡下人不分高低。‘洪二百是百里威风,莫须有先生是千里名声,’人家都这样说。”
莫须有先生听了这番说话,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同时作传记便很感麻烦,因为这里有三个人物,石孝爹,廖爹,洪二百是也。洪二百已经作古了,神安他的灵魂!他做了多年县政府秘书,我们以前也偶尔提起他的职位,但没有提起他的名字。本来洪二百也不是他的名字,因为他常常代理县长喜欢打人的屁股,一命令便是“打二百!”故乡人称他为洪二百了。石孝爹,廖爹(此老于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作古了,神安他的灵魂!)以前都写了他们的事情,没有记名字,石孝爹便是莫须有先生常常加以诛贬的那位腐儒,廖爹是以后三十四年春逼迫莫须有先生离职的县中学校长,莫须有先生本来只想对事不对人,中国读书人的坏处不妨记录下来,是国家政治社会风俗败坏的大原因,大而言之便是国家将亡的原因,但没有记录他们的名字的必要,现在和尚伯伯一口都说出来了,很叫人为难。莫须有先生再一想,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也是可以的。因为心里有这样一踌躇,莫须有先生又忆起《论语》之为书了,《论语》原来也就是《春秋》,孔子常常褒贬人,如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这是多么可爱的记载,当乱世,很少有有德之人,莫须有先生常常喜欢读此种文字了,真是孔子的小品文,见圣人的胸怀。如贬臧文仲,“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莫须有先生每每叹息着读这章书,柳下惠固然不羞汙君不辞小官,但决不是专门为职业,一定是己立而欲立人的人,无奈当时有权位者都没有为国家作事业的心,只是发挥个人的优越感,也便是私,所用的人才都是不如己者媚己者罢了。门弟子一定要把孔子的这些话记录下来,《论语》正是《春秋》。另外微子一篇,记了许多善人的名字,“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和尚伯伯,我觉得你们很欢迎我到祠堂里去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欢迎我这个人,还是认为我住在你们那里于你们有好处呢?”
“于我们有好处!有先生住在祠堂里,任听谁都要打米!”
“我问你一句话,要是有人要你举县长,你举谁呢?”
“我举你!——我怕你不做官!要是你做县长我们可好了。”
“我做县长,要是到你家里抽兵,你躲不躲兵役呢?”
“先生做县长,我还怕抽兵吗?没有那样大胆的保长!”
“这一来我便不做官!县长自己家里不抽兵,怎么叫做县长呢?那不是混帐官吗?”
“话倒说得是,但个个是如此,慢说做了县长,只要你是读书的,你家便不用得纳捐,也不怕抽兵。”
“是他自己不纳捐,还是人家不要他纳呢?”
“那里有人自己喜欢纳捐呢?自然是自己不纳。保长也不要他纳。”
“保长为什么不要他纳呢?”
“先生你不知道,保上的事情都是作弊!好比那里有一笔款,保长落到腰里去了,我们老农晓得不呢?但地方上的绅士晓得,也便不作声,你不要我纳捐好了,我也不查你的帐〔账〕!都是这样狼狈为奸。钱不都是老农出的!”
莫须有先生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深知现代的教育与国家完全无关,连科举都谈不上!从前的科举人才也还出自民间,知道勤求民隐了。现代的读书人只能算是宦官,他们的主子是科学与民主,他们的皇宫是大都市了。
和尚后来又谈到一个具体的问题,他试探莫须有先生,看莫须有先生能不能做一个土豪劣绅,如果莫须有先生做到了,也并不是土豪劣绅,只是读书人有本领罢了,因为读书人都是会做翻案文章的,无论受害的方面或者得福的方面,都是一致崇拜的。按和尚的意思确是如此。社会的情形亦确是如此。他这样问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有一件事情,你说古怪不古怪,我们村子里,前后两姓人住着,前面是我们姓冯的,后面是姓洪的,姓冯的据说还在先,但村前一口塘,就在姓冯的门口,而说是姓洪的塘,姓冯的可以洗衣服,可以洗粪桶,不能车塘里的水!天旱时,最后别的塘都车干了,门口塘的水,我们眼看着有水,我们不能车,只看着姓洪的车!这是一件事。这是用水塘。还有饮水塘,在村子的左边,先生将来自然会知道了,这口饮水塘比用水塘要大得多,天旱时,姓冯的姓洪的十几乘水车在里面车水,一天两天便车干了。塘水干,浸水不干,浸水又是姓洪的不是姓冯的,姓冯的不能车!气死人!你说有没有法子打一场官司?反正姓洪的拿不出契据来。”
和尚的口吻又像是真话又像是戏言,但莫须有先生沉思不语了。慢慢地莫须有先生回答道:
“这总一定是相传下来如此的,当初总一定有原故。”
“相传倒是相传下来的,我想皇帝未必总是一姓人做的。”
“你这个比方不对,你所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义,也便是法理,信义与法理是社会的灵魂,永远存在的,皇帝不好本来可以革命的,革命正是信义与法律所许可的,你的比方不对。”
“不对我的话就拉倒,哈哈哈。”
“我将来一定要打官司,要把这个塘归给姓冯的,或改为两姓人公共的。”
纯忽然加入说话,和尚又哈哈大笑了,他觉得纯将来对于他们比莫须有先生对于他们还有好处了。莫须有先生也笑了。莫须有先生笑时,心里起了许多问题,纯将来很有成为绅士的可能,或者是好的绅士,或者不好,完全为习气所转移,比如他说他要把塘水归给姓冯的,未必出于利害观点,但是意气,天下许多坏事都是意气用事了,一念之微所关甚大,《大学》所谓“其机如此!”他又说“改为两姓人公共”,这便又有做社会改革者的可能,他说这话一定是出于公心,小小的心灵觉得此事有点奇怪,不如破除习惯,新立一个公平的法则了。无论如何,纯之出此言也,完全不是儒家态度,从好处著想,不说他是劣绅,他也一定是法家者流。莫须有先生则完全是儒家态度了。是的,儒家或者是理想,法家才是事实,因为生活本是习气所役使,道理其为少数人的觉悟乎?更确切地说,儒家是理想,佛教所说的是生活,因为生活是习气,是业。莫须有先生记起他从前做大学生时读一部英国小说,里面写一男孩子喜欢拿着刀学一个兵的模样,著者很有趣地加着论断曰,人类战争是不可免的,因为小孩子天性上喜欢做兵了。这便是业。中国的小孩子或者天性上喜欢做绅士了。做绅士便容易做劣绅,所谓小人儒。儒家哲学则是教人做君子儒而已。道理又不是悲观的,因为儒家之为事实毕竟是颠扑不破的,孔子曰,“后生可畏也,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莫须有先生最喜欢孔子这个心情,他自己幼时也同纯一样,窃听了大人的话爱发表意见,意见也便是“我将来一定要打官司,要把这个塘归给姓冯的,或改为两姓人公共”之类,小孩子也正是在习气中打转,无所谓天真,然而莫须有先生现在的造就却是慢慢与习气相远了。
今天的路上有许多可写的,为节省篇幅起见,且从略。且说莫须有先生太太走到祠堂,已是煮午饭时候,她总是守她的岗位,煮饭的时候到了便预备煮饭,而且一看已经有厨房,而且一看已经有灶,都是新办的,其余的东西则都是自己之所有,搬家都替她搬来了,即是油,盐,柴,米,而且预备有腌肉,临时难买菜故事先预备好了,挑担人必定饿了,赶快来煮饭吃,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巧妇有有米之炊,高兴极了。而有一本家,是晚辈,其人最不爱说话,平常有点喜欢赌博,因此他未见莫须有先生即已惧怕莫须有先生,故更不爱说话,今天他是二推车者之一,所推的有柴炭,他看见莫须有先生太太甫下那个车连忙到这个车边来拿柴拿炭,问道:
“二奶奶,你做什么?”
“我拿柴煮饭你们吃。”
“你老人家真是说得好笑,今天还用你老人家煮饭?我们都各人自己回家吃饭,莫须有先生爹爹,你老人家,慈同纯在季爹爹家里吃饭。”
莫须有先生太太还争着要拿柴煮饭,于是大家都来包围她了,都笑她老人家不知道入乡问俗了。此时人多嘴众,都是刚才搬家挑担子推车之徒,把负担一轻,肚子也还不饿,因为在苦竹口“打了中火”,于是都以莫须有先生太太拿柴煮饭为论题,一时的杰作纷至沓来了。
“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等你把我们的芋头饭吃完了以后,我们再来吃。”
和尚说。
“我们乡下的规矩,来了本家,不吃个临头转,便分别亲疏了,今天吃季爹爹的饭,过几天还要请你老人家吃我的,我的虽然没有好的吃,不吃不就疏了我吗?”
“临头转”是轮转一周的意思,即是家家依次请吃饭了。出此言者,名字叫做有田,是晚辈,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只认识和尚伯伯一人,有田却自己介绍,人群之中攘背而见了。
“二奶奶,你且休息,我们都不是籴米吃的,屠户铺里也有帐〔账〕,不像你们城里要拿现钱出买的。”
此是季爹爹出面说话。他今天没有到水磨冲去,因为年纪老了,但在家里盼望了一天,他最喜欢有事,长日坐在家里总没有事了。因为是第一个年长,故招待之席从他开始。
接着一位最爱说话的年青的娘子军来了,即季爹爹的媳妇儿,名叫细毛,因为她没有婆,故她是女主人了,连忙由她把莫须有先生太太接待到她家里去了。
一共有九天,莫须有先生太太从来没有像这九天这样有闲,专门作客,不作别事了。心里却在那里计算,将来要怎样报答这诸位本家。后来曾命令慈做了一双花鞋送细毛的小儿子,因为细毛爱说话,也很忙,没有工夫做“细活”了,而且战时乡下已没有做花鞋的材料,莫须有先生太太偶有太平时剩余之物了,所以此鞋甚贵重,细毛大喜悦。有一回慈在洗衣塘里洗衣,有名叫翟妈者,据说她手下最有钱,最悭吝,最吃苦,最服劳,见慈洗衣用肥皂,便向慈借肥皂,说道,“借我洗一下,我只洗一下。”慈便给她洗一下,洗一下,又洗一下了,慈觉得很好玩,“乡下人真有趣!”这时肥皂的价值贵,十块钱一块,慈有所不知。亦非完全不知,慈有点文学家的嗜好,喜欢观察女性方面的事情,尤其是老婆婆们的动作,回家去便向母亲把翟妈描写一番了,即是向她讨肥皂的题目。不过慈太喜欢笑,描写时自己笑得个前仰后合,翟妈的神情一点没有写出,熟知翟妈者可以想像得出罢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得了一个很大的启发,有一回门口有挑货担子的,货中有肥皂,莫须有先生太太买十连,一连是两块,乡下人便在肥皂不贵时也没有买过两块肥皂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每人赠送一连。和尚一家又额外送一连,即一家得了两连,莫须有先生太太并细声叮咛和尚太太守秘密。如果不守秘密让别家知道了,则前功尽弃了,嚷道:“她为什么得两连呢?”莫须有先生太太煞费苦心的事情多得很,然而都不失为公平。
接连九天总是下雨,各家席上,主要的客人,即莫须有先生全家。于此之外,尚有两个附客,也是本家,也是城里人,父子二人,在停前避难,因事来此,因下雨而未能归去。其父辈分甚高,莫须有先生称之曰祖,但年纪不高。其子因无母之故,状殊可悯。每饭,都有酒有肉,其丰盛的程度虽各有不同,不同正是各主人的性情,当然是为得招待莫须有先生一家人,而二位附客亦殷勤受招待,主客都极其和谐,莫须有先生观之,甚喜,亦甚惊异,何以乡村间如此好客,如此殷勤,如此自然,莫须有先生生平只有在北平苦雨斋中有此光景,此外没有遇见过。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后来偶尔到别处也受本家同样招待,乡下人对“本家的先生”是这般看得贵重,即农村间重“士”。不过以今番为最见性情。那位同席之祖,从前叫做“做柜书的”,但没有徽章,现在他把徽章给人看,叫做“黄梅县田粮处征收员”。其人懦弱无能,而有一技之长,精于珠算,所以田粮处征收员常易人,这位懦弱无能的人总不能易了。不久他死了,据说是很大的损失,因为他的算盘总无须复盘,绝没有差错的,节省时间尚在其次,绝对的信任是第一义了。在他死时,和尚同莫须有先生说道:
“和爹死了,我们以后完粮没有那么容易了,有和爹在柜上,我们当天去当天回来,走到就替我们算,算了就替我们裁券,我们像到钱粮柜上去玩一趟!要看着别人完粮就可怜死了,等一天也还在那里等。”
和尚说着实在是叹息,莫须有先生也实在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