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在往土桥铺的途中,遇着了县城里跑反者,打听了老太爷的消息,在南乡外离城三里半山之中一个庙里躲避了,于是满意而归,俟敌人撤退(时间总是一日,二日,至多三日,已成了例子)跑反者又都复原时,再进城去安慰老父亲,这差不多是半年内少不了有一回的事情,敌人打游击而进据县城,而又撤退了。
今年最后一次敌人打游击,进据了县城三天撤退了,是学校放了寒假,乡人要过年(过旧历年)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决定回家去同老太爷住几天。老太爷寄居的庙名紫云阁,老太爷预备就在紫云阁过年,敌虽已退,暂不进城归家。住在紫云阁等于住在城内家里,因为相距甚近,人家知道你住在那里是看守你城内的房子,不会把你房子的砖瓦撤走了。若家中无人在城外二三里以内居住,一般穷人都来搬砖搬瓦,对于你的房子,虽然不致于整个的崩溃,却一天一天的倾圯〔圮〕了。紫云阁的住持是一“道姑”,从前在莫须有先生家里做女工,现在在紫云阁做道姑了。紫云阁地势偏僻,后面是马王山,庙址落在山洼里,若非走到近前不容易看得见。敌人游击到黄梅县城,出南城只到马王桥,马王桥是马王山的尽头,再不敢渡马王桥往南乡更深的走了。所以老太爷寄居于紫云阁,莫须有先生打听清楚了,便很心安,知道那里是人地相宜的。莫须有先生兄弟三人,兄嫂与诸侄也在故乡避难,在北乡山中;弟妇是孀妇,一侄系小学五年级生,在北乡山中住小学,此刻弟妇同着老父亲住在紫云阁了。莫须有先生学校放了寒假回家去看老父亲便是经过县城往紫云阁去。莫须有先生经过县城的时候,走自己的家门过,门锁着了。附近有几座大房子,只有莫须有先生之家与其后背之邓姓祠堂尚有房子可认识,其余的炸毁了。炸毁的有三座是祠堂,一是刘姓祠堂,一是王姓祠堂,一是黎姓祠堂。其中以王姓祠堂建筑的工程最大,是黄梅县第一个建筑,建筑的时间是民国初年莫须有先生做中学生的时候。牠的历史大约很久,民初的建立乃是牠的复兴。牠留给莫须有先生有一本活的传记,可以说是“生住异灭”的具体图形了。莫须有先生现在在牠面前过路,看见牠只有残痕,无复荣盛的存留,而且对于牠又不必同情,(因为牠不是某一个人的房子,牠没有确定的主人,故不令人觉得牠可怜)莫须有先生真好像是神仙过路了,人间世本来是什么样子他是明明白白的了。原来这王姓祠堂在都天庙之侧,莫须有先生儿时在都天庙上学,看见这里一大片荒场,知道是房屋的旧基,尚有一戏楼残存着,地下尚躺着一大石匾,刻着“王氏享堂”四个字,莫须有先生,那时不满十岁的小孩子,每每对着这荒场中出神,对着残存的戏楼出神,对着一大块石头出神,王氏享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义呢?”他很奇怪,大人们的字句为什么令他不解,他的心没有什么叫做“不解”了,何以字句的意义要长大了才懂呢?他的祖父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向来不谈神话的,惟独对于“王氏享堂”讲神话,“这祠堂是咸丰年间遭太平天国的兵燹的。哈哈,这祠堂风水不好,牠是刚建筑起来就遭兵燹的。牠一建筑起来就要跑反!”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子,听了这些话,很不懂,什么叫作“跑反”呢?有时他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叫他叫“炭叔”,炭叔的皮肤非常之黑,莫须有先生很喜欢他,祖父说他是古角山的人,“从前我在他家里跑反,后来就当亲戚走了,现在走了两代。”这是莫须有先生听到“跑反”二字的又一个机会。莫须有先生小时神秘的憧憬很多,“王氏享堂”与“跑反”各居其一了。常常同了许多同学在那残存的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谈故事,天地之间一旦觉得鸦雀无声,则小人儿是忽然有一种恐怖的心理了,大家一哄而散了。莫须有先生后来听他的朋友古槐居士俞平伯唱昆曲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很可以说得他小时的神秘了。稍大,黄梅县盛传,“姓王的要修王祠堂了!”姓王的是大姓,修王祠堂是大事,盛传的空气可以想见了。而莫须有先生不知何故亦大喜。莫须有先生小时大喜之事甚多,此其一了。后来姓王的果然修王祠堂,但同普通的工程一样兴工,要慢慢地,要一个一个的木石匠人,要大木,要砖瓦,莫须有先生反而觉得天下事不足奇,并不及他们在残存的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多情可爱了。而且修王祠堂较普通工程更是慢慢地,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一月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而王祠堂依然没有成立起来,只是“王氏享堂”这块石头安放到大门上面去了,莫须有先生这时乃懂得这四个字的意义了,而同时使得莫须有先生失望,“这等于一块招牌,有什么意思呢?”以后莫须有先生对于正在建筑的王祠堂已不感兴趣了,视之若无睹了。后来到武昌去住中学,有一次放暑假回来,王祠堂已经落成了,莫须有先生乃以一个观成的心理走进去看,因为已经到过汉口,看见过大洋房子,看见过大柱石,王祠堂并不怎样了不起了,而且有点看不起这封建时代的建筑物了。从王祠堂出来,乃到都天庙去看看,都天庙里面照例有闲人在大门内南面而坐纳凉,凉风从古以来是“寡人与庶人共者也”,所以这里的空气很可爱,加之以莫须有先生的回忆更可爱。闲人当中有一李姓老头儿向莫须有先生说话道:
“王祠堂建不起来的。”
老头儿知道莫须有先生从王祠堂出来。
“牠不已经建起来了吗?”
“牠建起来天下就要大乱,就要跑反,牠就要毁掉的。”
莫须有先生,一个中学生,一个少年,大凡少年与老年人不同,新少年更与乡下老头儿不同,其不同之点可以说是历史态度了,说得更确切些,一是不知有命运的,一是世间除了命运别无意义的。所以莫须有先生听了李老头儿的话,除了看着老头儿有趣而外,并没听见什么了。孰知事隔三十年的今日,在暴日侵略中国的战争之中,王祠堂已成灰烬了,莫须有先生在牠面前走路,忽然之间仿佛在一个神的身边走路,叫莫须有先生记取他的预言了。这预言并不是说王祠堂一建立起来天下就要大乱,而是预言世间总有战争,莫须有先生小时所不懂的事情现在懂得了,小时他经过瓦砾之场,总是不明白,明明是许多大房子,如他自己家里的房子,何以成了瓦砾之场呢?原来是因为战争,战争便把建设都毁掉了的。莫须有先生乃真有“破坏”的确切的意义了。再一想,“王祠堂一建立起来天下就要大乱”,也确乎是真的,莫须有先生现在也有了一次的经验,安知李老头儿不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也有他的一次的经验呢?安知李老头儿不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也听了李老头儿以前的老头儿说了他一次的经验呢?那么经验为什么不可靠呢?我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从东方起来,不也是相信昨日的经验吗?于是莫须有先生有些害怕,仿佛小孩子黑夜怕鬼怪一样,我们说他是空虚,小孩子是有他的切实之感了。我们凭着理智所斥责的迷信,大约都是经验了。一个人的经验是无法告诉别人的,世间的理智每每是靠不住的了。王祠堂将来还是要建立起来,将来还是有战争的,王祠堂简直是世间的命运了。莫须有先生今天知有此事,正如我们知有明日。莫须有先生又记起一个思想家的话,人的痛苦不能传给人,我们在战争中所受的苦不能告诉我们的子孙,所以我们的子孙还是要打仗,正如小学生要打球一样。这话当然不错,不过这话还是凭着理智,非经验之谈了。莫须有先生穿过县城一遍,如梦中走过现实,走得非常之快,他不忍见人间的惨了,他不忍见人间的苦了,他不忍见人间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他不忍见在“死”未来以前“死”简直是不可知,所以城内的许多人,都是劫后余生,在饥寒之中,在瓦砾之中,在恐惧之中,在求生了!大家心里所觉得唯一的安定的,是敌人打游击刚退,今天不会再来了。莫须有先生进东门,出南门,在出南门的时候,是徘徊于王祠堂的荒场之后,绕了几十步道,又看见了另一个荒场,曾经是三间茅草屋,主人两〈两〉老者,是莫须有先生的近族,现在都死了,因为这次战争而死了。这三间茅草屋也等于莫须有先生的幼稚园,莫须有先生小时常跟着母亲在那里串门子,侄儿辈又跟着祖母在那里串门子,莫须有先生的大侄子已长成大人了,曾经有一篇作文便是纪念这荒场的,题为“茅屋”。莫须有先生对其族叔亦曾有一挽联。
此老为栽花养鹤之客
这时离人间地狱而归
此老是饿死的。世上没有人更比他对于患难持着淡泊态度了。也没有人更比他令小孩子感得亲近了。
莫须有先生出南门尚得经过岳家湾再往紫云阁去。岳家湾是莫须有先生的外家,也是莫须有先生的岳家,距马王桥不及半里,稍偏,其与县城的距离较马王桥尚近。紫云阁由马王桥直走,距马王桥一里许。莫须有先生此来除了安慰老父亲而外,本来也要去安慰其岳母即舅母的,那是二舅母。还有三舅母,此次敌人打游击,莫须有先生在龙锡桥打听消息时,听说三舅母给敌兵刺伤了,莫须有先生十分罣念,更是要亲自去问安了。外家的老人现在只在〔有〕二位舅母在。莫须有先生进入岳家湾,首先是见岳母,首先是问三舅母,从岳母口中知道三舅母伤甚轻,已经可以起床了。莫须有先生敬重三舅母是一位民族英雄,独子挈了妻儿逃到湖南避难去了,留了六十岁老母在家,老母含辱茹苦,使得这个家不毁灭,首先是房子,其次是田地,等待战事解决儿孙再归家了。这个目的后来达到了,而且家因了母亲的苦而繁荣了。莫须有先生的这位表弟,早年失父,田产大半典卖了,民国二十八年以后,母亲一人在家,消费少,法币贬值,农产物价高,于是以前典卖值价的数目微乎其微,母亲一年一年的都赎回来了。三十五年夏表弟挈妻儿归家,比二十七年出门时多了三口人了,而莫须有先生的三舅母家有余粮。至于房屋与家具,无丝毫损失了。三舅母在这期间所受的苦与惊惧,只有莫须有先生背地里叹息,他称她为民族英雄。说起这回的受伤来,后来三舅母讲故事似的详详细细地讲给莫须有先生听,莫须有先生觉得他应该学司马光做《资治通鉴》,把三舅母受伤的经过记下来的。日本人到一个村子便是要女人,岳家湾的青年女子临时都逃了,只有几位老祖母在家,这还是人间的人,是人间的老祖母;另有圣徒,即是孀妇,青年孀居,现在儿子都养大成人了,替儿子娶了媳妇了,儿大〔子〕与媳妇必得逃,自己则坚决不逃,因为家里的房子要紧,农具要紧,儿辈的前程要紧,自己中年妇人的生命算什么呢?身体更算什么呢?所以也不逃,死守其家不去。结果是受辱了。莫须有先生见之总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其价值应超过民族英雄的地位了。老祖母们则是民族英雄。日本人,三舅母说,他们的凶狠的相貌便是牛头马面,(莫须有先生因之想,发动战争的是各国民族的罪人,教育是引国民向人的道路走,战争则驱国民而为牛头马面!)几位老祖母,像羊群一样,无论如何不肯散,要死便在一块儿死,而日本人拿着〈拿着〉刺刀而不杀,他们有人类的口舌而不讲话,只是使眼色,只是做手势,并不完全因为语言不通,人到了只有兽性时大约没有语言了,于是越发像牛头马面。老祖母们不肯失群,于是他们驱之而入于一室,这时老祖母们便是可怜无告的羊了,战栗着。日本人做手势,也能说中国话;
“衣服!衣服!”
意思是叫老祖母们自己脱去衣服。莫须有先生的三舅母会意,答话道:
“脱衣服!脱衣服!”
这时是冬天,三舅母把衣服脱了,不怕寒冷了,狰狞的面孔一阵大笑,其中之一以其刺刀,三舅母说他像瞄准一样,向着三舅母一戳,于是三舅母倒地了,大哭了,日本人又一哄而散了。另外几位老祖母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可怜的羊群怎么能脱险了。三舅母说她受伤甚轻,是故意倒地,把牛头马面驱走了。莫须有先生叹惜,中国人,一般做子孙的,不知道怎样替祖先表彰德行,他总替他的三舅母留一点记载了。
莫须有先生到紫云阁见老父亲,老父亲一见面便开口:
“小孩长得好?”
“长得很好。”
往下的话都不用得说了。莫须有先生觉得老年人非常之得要领,而且佩服老太爷天钧泰然,他老人家对世事都不复存希望,自己也不怕死,死在炸弹之下,死在枪弹之中,都听命,只希望孙辈长得好。他说他幸福,个人已无可忧虑的,儿辈都能做人,国事无从忧虑了。孀媳跟在老人家身边,相依为命,老人家倒是做了她的拄杖了,她也做了老人家的耳目。莫须有先生很从老太爷那里学得悠闲,学得周到,而且学得大公无私了,而且学得以人为主不以自己为主,最后一层尚学如不及,因为莫须有先生有时强人与自己同,老太爷说这是不可能的,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未免太热心了,是没有益处的。”大公无私者,父母之心是公心,诚如乡下人说的,“手掌手背都是肉,”父母对于子女没有偏爱,有时益此而损彼,是应当有所损益,正是公心了。是的,根本对于枝叶是公的,那么枝叶不应该相远了,本是同根生。莫须有先生曾向一兄弟众多的族人说话道:“你们不要吵架,体贴父母爱你们的心便能同心。”莫须有先生是从自己的老太爷处心积虑上面得有同心之感了。而自己的老太爷又确是没有思虑,天钧泰然,他说他无忧了。真的,“无忧者其唯文王乎?”匹夫也可矣无忧。家庭经寇乱,一空如洗,老人无难色,旁人也不觉得他困难,都羡慕他了。
同日长孙也从北乡山中来了,回来安慰祖父,因为祖父最爱他,故他来。他是高中学生。
“你父亲好?”
祖父问他。他说他父亲好,父亲命他来。他名叫健男。
于是三人相对于一室,相对于无言。都等老人的言语。健男这孩子最能不说话的,他可以陪着祖父终日不言语,倘若只有同祖父两人在场,他来得非常之自然,一点不急躁,很为难得。有莫须有先生在场,则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有志于老者安之,少者怀之,于是体贴老人家的心,一心把老人家丢在一旁,专门同小孩子谈今说古,谈作文的事情,弄得老人家慢慢地卧榻上睡着了。及至老人家睡醒了,他们两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老人家心知其意,他们这样也等于程门立雪,老人家乃去买菜。头一天没有什么可买的,因为时间晚了。第二天清早,乃由一短工特地从城里街上买了一尾大鳜鱼回来,两方面盖都是山中来人,久矣不知鱼味了。老人家亦久矣不知鱼味了。
接连几天天天大雪,是十年没有之大雪,莫须有先生住在紫云阁里,甚感风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在一个凄凉的庙里有家之温暖了。这里也有水,也有火也有乱世不容易有而老人应该吃的肉,老人是买给儿孙吃的,老人自己先下箸了。外面大雪一尺深。佛前灯暗殿中明。道姑则同守财奴一样,专门想发财,她是因为想发财而住庙了。此庙有六亩田,于是弃佣工之业,作出家之业,从此可以有六亩田了,自己辛勤辛苦便可以有积蓄了。莫须有先生有学佛之诚,但他不知道如何度人,即如紫云阁的道姑,佛不知怎样度?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日,差五天乡下人过年了,雪不止。老太爷催莫须有先生回龙锡桥,因为要到那里去做家主。健男则留在紫云阁过年。莫须有先生颇留恋紫云阁,即是留恋天下雪,雪下得那么大,而人在家里如同炭火在炉内了,大有深意存焉。道姑忽然向莫须有先生有所要求,要莫须有先生替此庙写春联。莫须有先生欣然许之。他瞥见旧联上有一盏明灯四个字,大有所启发,乃信口吟成,命健男书之:
万紫千红皆不外明灯一盏
高云皓月也都在破衲半山
腊月二十八日,老太爷催莫须有先生走了,而且雇人挑了过年吃的东西去。这天雪仍不止,数十里雪路徒徒博得纯看见爸爸从祖父那里回来的欢喜了。
龙锡桥油〔面〕有名,莫须有先生为得感激紫云阁道姑起见,买了油面托来人带去。除夕之夜道姑吃油面过年,感激莫须有先生不尽,要自己拿钱去买便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