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第十四章 留客吃饭的事情

  莫须有先生喜欢上街买东西,莫须有先生太太喜欢在厨房里做菜给客人吃。莫须有先生常常对于这两件事加以客观的批评,即是自己喜欢买菜,太太喜欢待客,都是为人而不为己,究竟谁的价值大呢?莫须有先生认为太太价值大些,她作事每每有惠于人,自己仍不免是个野心家罢了,徒徒买东西不舍不得花钱罢了。莫须有先生一觉得自己是野心,便是贪着世间,便惭愧无地了。他生平也有许多后来想起很足自慰的事情,即如二十七年冬没有棉衣穿,穿着老父亲的破夹袄,那时住在县城里,有一老妪在街上遇见了惊讶道:“呀!这位先生,怎么穷到这地步?”莫须有先生听了毫不以为耻,不以为耻不难,所谓“是道也奚足以臧”,难于莫须有先生觉得他胸中有道理,难于他居于乡党之间完全是个乡下人,乡人喜欢同他亲近。本着这个心情,他觉得他可以乞食,尚不是诗人陶潜的乞食,而是比丘的乞食,乞食本身便是修行,便是人与人之间的道理了。他觉得他愈在穷困中,患难中,生活愈切实,那时心情可喜。一旦境况好些,可以拿钱上街买东西,虽然还不是富,确不是穷,因为他手里确是有钱了,有点像赌徒,以用完了为能事,于是买了许多东西了。手上拿了东西心里确是非常之贫穷的,人生在世不觉得生老病死苦,有何意义呢?这不完全是以人生为可留恋吗?不正是贪着吗?要说为得待客人,那要如英国的一位牧师的话,要贫而无告者,夜里无处投宿,你便应该好好招待他,做他的栖身之所,令他知道世上有同情心,但不是款待他的意思了。于是莫须有先生这样叹息,一个人对于俗务不可以太经手了,经手便有染着,便不免贪。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话确是说得有意思,使得莫须有先生感激欲泣,自己生平总是忙于鄙事,确是因为贱,战前在北平当教员的时候也总是自己上街买菜,替太太做老妈子。君子确是不必做这些事,并不是故意把这些事让给别人做,这些事自然不落到君子头上了。释迦牟尼做皇太子就没有这些事做。佛教所说的“福报”是很有意义的。莫须有先生命定要做这些小人之事,远不如释迦牟尼一出家便出家的。(附注,出家是为得懂道理,并不是贪得一个东西;不出家也是懂道理,而最难离开贪的习惯。)这还是民国己卯腊月二十九日大早的话,那时天正下着大雪,莫须有先生从土桥铺提了买来的鱼,归途中这样发生感慨了。我们还不妨把他在土桥铺买东西的情形追记下来,因为莫须有先生一生也只此一度,以前买过白糖,这回又在土桥铺“办年”了。黄梅县年尾上街买东西谓之“办年”。莫须有先生于腊月二十八日从县城回龙锡桥,经过土桥铺时,看见土桥铺街上摆了许多大鱼卖,回来告诉太太道:

  “土桥铺街上同太平时县城里一样,有许多卖鱼的,有许多大鱼。”

  “有白鱼么?”

  “有。”

  莫须有先生说着便活现着许多白鱼,这些鱼虽然不在水里,莫须有先生一向作小说的丰富的想像便是水了。

  “正月里我们应该请这里几位本家吃饭,他们都是晚辈,特意请他们来他们恐不肯来,他们一定来拜年,我们先把菜预备着,他们来拜年就留他们吃饭。乡下有什么吃的?土桥铺有鱼卖,最好,就是鱼肉两样,鱼又买两样,买大白鱼做一大钵鱼圆,鲤鱼总一定是有的,买大鲤鱼煮一个全鱼装一钵,另外一钵肉,一钵狮子头,共四个菜。”

  龙锡桥有一家卖肉的,肉已经于腊月二十六日买回来了,合了“二十六,买年肉”的谚,故莫须有先生太太只考虑着买鱼的事。连忙又道:

  “明天要还是下雪,你怎么去呢?”

  说着望着外面的大雪,人情的温暖与恩爱何以“自然”完全不能同意呢?而莫须有先生明天一定要去办年的,因为办年就只有明天一天了,后天三十日照例街上没有卖东西的了。就不说请客要办菜的话,家里两个小孩子,好容易盼到今年平安在乡下过年,能不买点东西么?而莫须有先生今天刚从城里回来,走了三十五里的长途,明天又要冒雪到土桥铺去么?莫须有先生大约因为走得乏了,他的豪放性格果然暂时束之高阁,懒懒地答道:

  “明天再说罢,——明天也许晴了。”

  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太太还说了这句不完全的话:

  “现在盐贵,很少有人做豆腐乳,……”

  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是要做豆腐乳。太平时,盐贱,乡下人过年都是做豆腐乳的,故谚云:“二十五,打豆腐。”二十五,即腊月二十五日。今年腊月二十五做了豆腐乳,可以供明年一年的甚至多年的不时之需。莫须有先生太太想做豆腐乳,而话不便出口,不便出口之故有二,一是盐贵,从前做豆腐乳是俭,现在则是奢;二,假使明日大雪呢,要做豆腐乳岂不等于吩咐莫须有先生冒着雪出门么?然而莫须有先生心知其意,莫须有先生之为人心知其意便放心不下,他便非体贴人把这事做好不可,所以无论正面或反面吩咐莫须有先生做一件事便无须再吩咐的,结果总是太太胜利的,即是说事做成功了。

  “做豆腐乳要买多少黄豆呢?”

  “做一窠要一斗,做半窠五升,现在做只做半窠,盐太贵了,——明天再说罢。”

  这一说,莫须有先生太太实在觉得盐太贵了,现在涨到五角一斤。“明天再说罢”,同刚才莫须有先生的“明天再说罢”语气完全不同,莫须有先生重于说“去”,即是明天到土桥铺去;莫须有先生太太重于说不去,若说去,若天下雪呢,岂不等于吩咐莫须有先生去么?

  二十九日大早,雪地里没有一个人走路,莫须有先生独行于往土桥铺的路上。由龙锡桥往土桥铺,要走一段蕲黄广一带有名的横山大路,山如长江大河,一路而来,路如长江大河的岸。此刻大雪则高山如天上的白云,不知是近是远,而路无人迹,只是一条洁白的路,由人心去走不会有错误的了,又仿佛是经验告诉你如此的。莫须有先生本着人生的经验如此往前走,走过三衢铺则把高山撇开了,即不走横山大路了,再是平野了,是黄梅县山乡一片肥沃的平野了。土桥铺之所以富足,便因为这个平野了。踏上平野,离了山,却有一小河流跟着走,这个平野之所以肥沃,便因为这条河流了。土桥铺之所以名土桥铺,实际上并没有桥,古时大约有桥,民国三十年以后由一新任乡长建了一长桥,便因为这条河流了。莫须有先生本来是一空倚傍独往独来的人,走在这个平野上倒觉得孤独了,水不知怎的不如山可以做行路的伴侣了,山倒好像使得自己没有离群似的,水的汨汨〔汩汩〕之音使人更行更远更孤寂。因为孤寂的原故,乃完全是感情用事,为什么这么的清晨一个人走在雪路上呢?有谁知道我的伟大呢?世界明明是有知,何以大家都认为无知呢?我不是做父亲我今天早晨不出来走路了,因为我自己小孩子的原故我要买点东西过年。我不是做丈夫我今天早晨不出来走路了,因为我体贴妻的心情要买鱼待客买黄豆做豆腐乳。她之为人事不如愿是不甘心的,无心之间要发脾气的。那么莫须有先生已经打定主意买黄豆了,只买五升,便是五升已有相当的重量,将怎么拿回呢?他望见后面有一挑柴的来了,心为之喜,他可以等一会儿,同挑柴人攀谈攀谈,他也一定是往土桥铺卖柴的,回头他可以托他把黄豆带回来了。莫须有先生这样想时,挑柴的——莫须有先生一见他觉得压在他的肩膀上的分量太重了,大雪里他额上完全是汗了。莫须有先生便在道旁做一首白话诗:


我在路上看见额上流汗,


我仿佛看见人生在哭。


我看见人生在哭


我额上流汗。



  莫须有先生在人群之中,即如此刻清早遇见一个人,每每感得人生辛苦了,有时牛马也辛苦了,但人生的语言是无用的,因为不足以说辛苦。而辛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义,即是苦,即是人与人的同情心了。莫须有先生没有同挑柴人说话,因为他没有那样卑鄙,忘记别人的辛苦,记得自己的私事,彼此算是路人走过去罢了。这时土桥铺已经近在目前,走路人望见了目的地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义,其事甚可喜,自己的跋涉明明有一个目的了,而且路上的寂寞只有同类可以安慰之了,故远远望见房屋就欢喜。见了面却又每每是仇人,莫须有先生很觉好笑,他虽丝毫没有仇人之意,但是事实,因为他首先遇见的是八月间莫须有先生向他买白糖的人。土桥铺只有此人开的铺子最大,他是开铺子,他是卖东西的,而他站在他的宽广的铺门口买东西,即是买柴。大清早是卖柴的时候,亦即是商人买东西的时候。他见了莫须有先生以莫须有先生的真名姓同莫须有先生打招呼:

  “你先生这么早上街来了,请进来坐一坐。”

  莫须有先生瞥见他店里有黄豆,就乘机进去买黄豆而已,至于那人为什么前倨而后恭,而且他今天何以认得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一概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事了,他认为商人都不及农人可取。莫须有先生也确是不念旧恶。他向他问黄豆的价钱,比平时当然要高好些,因为黄豆是孔垅的土产,孔垅是敌区,运输不易。但还不是一个压迫性的价目,因为莫须有先生不久便忘记了。若盐涨到五角一斤,则莫须有先生感得压迫,故记得清清楚楚了。莫须有先生买了五斤盐,也在此家店里买的。你买五斤盐,显得你很阔气,你买五升黄豆又显得你不阔气了,那么你家只做半窠豆腐。莫须有先生看得出商人面上的表情了。莫须有先生自己解释道:

  “我家人口少,有半窠豆腐就够了。”

  莫须有先生这一解释时,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在商人面前不能够“人不知而不愠”了,怕人家说他家贫了。

  “先生从前在北京住得很久,现在到乡下来,委屈委屈。”

  莫须有先生心想,他到土桥铺一共不知有几回,大约有五六回,第一回买白糖,最后一回是昨天从城里转头,再加之进城去那天的经过,已是明明白白三回了,中间有两三次来探听敌人打游击的消息,从什么时候起这位掌柜的已经注意莫须有先生呢?说起莫须有先生,本来乡人没有不知道的,未见其人罢了,其人在门前经过,有识者俟其人经过之后便街谈巷议了。商人印象最深,这位掌柜的更有一块银洋的印象,他还记得是一块“相洋”,即“袁世凯”,他贪了莫须有先生的便宜收进来了。“袁世凯”在这个商家里,据说可以汗牛充栋了,而他收的莫须有先生的一块,因莫须有先生之故,单独地留一个印象了。他今天对于莫须有先生改变态度,简直有点故意解释前嫌。而莫须有先生看不出他说话的诚意,微微一笑置之,赶快数钱,付他五斤盐五升黄豆的价值,以为赶快走出他的门槛了。而其时来了一位和尚买东西,和尚买蜡烛。莫须有先生偷偷地看了一眼。蜡烛不是拿给莫须有先生看,而莫须有先生喜欢看这个东西,故莫须有先生之看是偷偷地看了一眼。然而莫须有先生自以为非,非非礼勿视。他看了这蜡烛一眼,他是怎样的爱故乡,爱国,爱历史,而且爱儿童生活呵!因为他喜欢中国的蜡烛,他喜欢除夕之夜高高地点起蜡烛,儿时把他小小的心灵引得非常之高,真是陶渊明说的,“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现在一切只待鸡鸣了,而鸡鸣就是红日了,今夜是一张漆黑的纸,画得人通霄〔宵〕不寐灯烛辉煌了。这和尚是五祖寺的和尚,他买的是一斤重的一枝,买了十枝。莫须有先生不问价目,他把一斤重的一枝买一枝。这一斤重一枝的红蜡拿在手上可以书以伟大二字,一夜的时间无论如何燃烧不完,莫须有先生小时家中所燃的是十二两一枝的罢了。莫须有先生要给他家两个小孩以自己之为小孩之喜悦,他无意中买得这一枝蜡烛了,他感激这铺家不尽。他索性把他所带来的钱都在这铺家用完好了,他叫他把黄豆与盐的账目划开,因为已经给了钱,另外再算账,看一起买了多少东西,要付多少钱了。买的是瓜子,糕点,木耳,黄花,香蕈之类。瓜子一项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吩咐买的。惟香蕈一项最贵,因为是江西福建来的,战时交通阻滞。而付了香蕈价值之后莫须有先生忽然记得他忘了一件大事,即是还要买鱼!而钱已不够用了。于是又把香蕈退了不买。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面红耳赤:

  “我还要买鱼,钱不够,香蕈不买可以罢?”

  “可以,可以。”

  其人动作敏捷,态度从容,把莫须有先生买去的香蕈又收回来,又打了一下算盘,退钱给莫须有先生了。莫须有先生这时感得没有钱便不能若无事然了,有时不能不在一个商人面前望洋向若而叹了,你看他是多么的不暇计较若无事然呢?而且他连忙替你解决困难,因为有一卖柴的卖了柴走进他家买盐,他向卖柴的说道:

  “你替这位先生把东西带去,——莫须有先生,他同你走一条路,他替你把东西带去。”

  “我还要买鱼。”

  莫须有先生连忙说。

  “我没有工夫。”

  卖柴的连忙说。

  “不耽误你,你先走,你只带这个篮子,另外这里有五升黄豆,带到龙锡桥冯花子家,叫花子送到先生家去。”

  莫须有先生自己带了一个篮子来,所买的东西都装在篮子里了,五升黄豆另外拿手巾包着。事情便由掌柜的吩咐好了。莫须有先生再只用得去买鱼了,两手空闲了,仿佛从来没有写得这么一篇得意文章,文章交卷了,而毫不吃力了。莫须有先生这时心里很有心得,他觉得天生人各方面都有天才,办事也需要天才,这位掌柜的便算是天才,他把事情办得多好,他作事于人无损,于己有益,只是损事而不多事了。

  莫须有先生不知他自己买鱼倒算得是天才,因为他不说价,只要他的钱够,只要鱼大,他太喜欢大鱼了,他完全是小孩子了。非得把这两条大鱼捉回家去不可。因为大得有趣,所以相当于鱼跃于渊了。两条鱼,在鱼市上都考第一,白鱼是白鱼的第一,鲤鱼是鲤鱼的第一。土桥铺的商人都注意集中在这两条大鱼上面,即是莫须有先生两只手上提的东西,刚才在鱼篮里,在两家卖鱼的鱼篮里还不怎样令人注意了,因为注意分散了。因为这两条大鱼的原故,所有土桥铺的掌柜的,所有土桥铺的小伙计,都看了莫须有先生一眼,这时他们已经很忙,已经在做生意,看了莫须有先生他们都微有闲情了,仿佛看见小说上的浪里白条了。也正因为两条鱼的原故,莫须有先生走到寂寞的路上忽然有一个很大的忧愁,也正是乐极生悲,人生在世总是贪着了,难怪佛教以出家为第一义了。到了家,见了太太,花子已经送来买回的东西,两条鱼则等于都交给纯了,因为纯在那里贪着看了。

  我们再说今天的事情,今天是民国庚辰正月初二日,莫须有先生太太等候顺等候花子竹老等来家拜年,即是等候他们来吃饭。本来在去年是预备他们今年正月初一来吃饭的,莫须有先生太太忙了一天,一切都于去年腊月三十日办好了。还不是因为正月初一大雪的原故,而因为正月初一是闭日的原故,他们乃决定正月初二来。本来应该正月初三来,因为初三是黄道日,但拜本家先生的年,只要不是闭日便可以,不可以迟到初三了。竹老的媳妇如此说:

  “到本家先生家里去拜年,不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吗?你今天不也在自己家里坐着吗?要选什么黄道日呢?初一没有去,今天初二还不去吗?”

  竹老本来是打算今天去的,但他向来意志不坚决,因了老婆的鞭策,便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要去了,而且问他的独子五岁的小儿道:

  “你去不去?——我知道你不去!”

  五岁的小儿心里明白一切,但身子总是不动了。

  “□儿,你也去,好不好?去拜莫须有先生爹爹的年,二奶奶还给糖你吃,——你真没有出息!——他不去你去!”

  此儿因为常不同人见面,故名字忘记了。“二奶奶”是称莫须有先生太太。妈妈看着自己的小儿威胁利诱都不成的,于是又命令丈夫独自去了。“你真没有出息”的“你”是威胁儿子,“他不去你去”的“你”是命令丈夫。

  竹老去了以后,花子不久也忙着去了。他恐时间落后,故忙着去了。花子的十二岁的儿子跟着也去了,儿子名叫“龙子”。龙子的十二岁的弟弟与七岁的妹妹也跟着去了。妹妹名叫“夜的”。因为是夜里生的,故名叫“夜的”。“夜”的音读是。龙子是妈妈吩咐他去的,因为他的儿子生得体面,(小小的孩子后来跑到新四军里面去了,妈妈总是哭。)也只有体面的儿子穿了一件长棉袄,花子冬日没有棉衣了,今天虽是新年拜年,仍是冬日没有棉衣了。妈妈这样吩咐龙子:

  “龙,你也去,去拜莫须有先生爹爹的年,将来看沾本家莫须有先生的光也上学读书不能?二奶奶还给糖你吃。”

  弟与妹听说“给糖”,故也要去了。妈妈起初不赞成夜的去,岂有夜的去拜年的道理?亦即是岂有丫头去拜莫须有先生爹爹的年的道理?结果也由她去了,等于叫她去拿糖,等于穷人到粥厂上去领粥,多一个小孩子等于家里多一口人了。

  首先进莫须有先生——从作诗人的眼光看确乎是柴门,而在乡人心目中是伟大的莫须有先生的家门,首先进门的是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望见竹老从溪边路上来了,他便首先去。接着依次而进,中间隔了少许的时间,是竹老,是花子,是龙子,是龙子的弟弟亦忘其名,是夜的。莫须有先生问夜的叫什么名字,由其父花子代答道:

  “因为是夜里生的,就叫夜的。”

  莫须有先生大笑,觉得这个名字有趣,若用文言翻译便是“夜生”,便差多了,人家将以为你读了《庄子》,《庄子·天地篇》,“厉之人半夜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庄子的文章有趣,夜的名字有趣。然而莫须有先生感得空气诙谐有趣时,是很经过了一片严肃的时间以后。这一片严肃的时间,可以说是莫须有先生生平第一次经验,正如自己做了县长或者法官,拿着县长或法官的印,便掌握着人命的生杀之权,民生的祸福之机了,因为他们拜年用的是乡下人的礼法,跪下去磕头!莫须有先生虽也照例答着乡下人回答拜年的话:“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但心里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是社会上的农人,为什么向我拜年呢?”莫须有先生还是都市上文明人的习惯未除了,除了己只有社会了,除了自己懂得“自由平等”而外没有别的社会道德了。连忙有自己的良心答曰,“是的,我同你们有家族关系。我不能拒绝你们向我拜年,可见我同你们不是路人。‘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还是你们乡下人对,我一向所持的文明态度,君子态度,完全不合乎国情了,本着这个态度讲学问谈政治,只好讲社会改革,只好崇拜西洋人了,但一点没有历史的基础了!”接着莫须有先生佩服陶渊明,陶渊明那样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换一句话说他瞧不起当时的国家社会政府官吏,而他那样讲究家族关系,一面劝农,自己居于农人地位,一面敦族,“悠悠我祖,爰自陶唐”,“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兹厥初”,在魏晋风流之下有谁像陶公是真正的儒家呢?因为他在伦常当中过日子。别人都是做官罢了,做官反而与社会没有关系。农人是社会的基础,农人生活是真实的生活基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在这里了。否则是做官。一做官便与民无关。所以中国向来是读书人亡国的,因为读书人做官。中国的复兴向来是农民复兴的,因为他们的社会始终没有动摇,他们始终是在那里做他们的农民的,他们始终是在那里过家族生活的。中国古代的圣人都是农民的代表,故陶诗曰“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后代做皇帝的也以知道稼穑艰难为唯一美德了。难怪陶渊明总是喜欢同乡下人喝酒,“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他是知道农人的辛苦,而且彼此忠实于生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很感谢太太预备了新年喝酒的菜,自己在土桥铺买的那两条大鱼也真是很有意义了,此地是山乡,山乡佃农从来没有吃过大鱼的,据说高山土著请客有一盘菜是“木鱼”,即是拿木头雕一尾鱼,表示鱼的名贵,徒徒心向往之而已,主人待客之诚而已。但莫须有先生家的拜年客都是来拜年,都没有拜年吃饭的意思,他们从来不被请吃饭,因为大家都是贫家,自己的食粮够一年吃的(只有冯竹老一家)便算是托天之福了,那里还给人吃呢?今天莫须有先生太太特地为他们做了许多菜,没有到吃饭的时候,他们是绝对的不知为不知了。龙子等三个小儿则本来以拿糖为目的。往下都属于莫须有先生太太的传记范围了。莫须有先生始终是笑而不言。

  三个小儿,一齐挤到里屋里去。莫须有先生太太在里屋里。里屋之门甚小,故曰挤。一齐拜年,如磕头虫。莫须有先生太太在县城家里时,每年有此热闹光景,因为离娘家近,娘家的侄儿辈都来了,人数在十人左右,旁人都羡慕莫须有先生太太娘家的人丁旺。侄子向姑母拜年,如满地磕头虫。想不到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也是人多嘴众了,这真叫莫须有先生太太欢喜。于是拿东西出来分,每人兜着花生,兜着糖粑,另外还兜着云片糕,兜着龙酥饼,这是三个小儿未曾得见的。但不见□儿来,莫须有先生太太问道:

  “□儿怎么没有来呢?”

  □儿的爸爸从外面屋子里答道:

  “他怕人,他不来。”

  说这话时,仿佛人生真有不足处。

  “这是□儿的,龙子替我拿给他。”

  龙子拿着便走了,弟与妹也便走了,□儿虽然没有来也拿了一份儿走了,同时又只有□儿的爸爸坐在那里最是心安理得了。此地人情,或者是各地人情亦未可知,小孩子得了人家给的东西,必要赶快拿回家去给妈妈看,授者希望如此,受者小孩子的妈妈亦希望如此,简直是翘首而企望之,一方面是怕人情失落了,即莫须有先生太太亦如此,一方面是看看“我的小孩子到底得了一点什么?”此事可谓完全不以小孩子为主,莫须有先生常常为小孩子抱不平,因为小孩子总应该首先是吃东西,何以拿回去给妈妈看呢?而奇怪,小孩子都不要吃,直到见了妈妈之后才要吃了。大概小孩子是见了妈妈才要吃的。以前是视觉,见了妈妈才是食觉。

  照例,新年拜年,当主母的,只受小孩子的拜,不受成年人的拜,故当主母的亦不见成年人拜者的面。家族之间情形则略有不同,主母受拜,即是主母出来见面,无可无不可。今天莫须有先生之家情形更不同,若莫须有先生太太不出来,则几个庄稼汉对着莫须有先生的庄严面孔必无所措手足了,结果大家坐的时间是不会久的。故小儿们的赏赐发出去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便从里屋里喊出口号道:

  “你们三位拜年客都不要走了!”

  三位拜年客都连忙回答道:

  “二奶奶,拜年!”

  “‘到屋就是年’,——你们都不要走了,我拿茶给你们喝。”

  谚云,“到屋就是年,”意思是说到屋就等于拜年,不必真个的要拜也。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在里屋忙于拿茶他们喝。拿出来乃是四个碟子,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碟酥糖,一碟龙酥饼。这些东西都非莫须有先生太太亲手拿不可,因为小孩年幼,不能帮着作事,莫须有先生是拜年客的主要的对象,今天当然不便帮着作事了。三位拜年客,都被庄严面孔的莫须有先生陪着坐着,莫须有先生太太一出里屋的门。一齐便都站起身,一齐说道:

  “二奶奶,拜年!”

  “不拜不拜,礼是个意思,‘到屋就是年’,——你们看我手上拿着东西,怎么受你们的拜呢?”

  是的,三个庄稼汉就都看一看那手上拿着东西,四个碟子,四个碟子里的什么一眼都看亲〔清〕楚了,连忙便不用得再看了。天下的事情都没有假的,难怪读书人家高贵,难怪旁人都敬重吾家莫须有先生,这四个碟子里装的东西不是真的吗?这个反乱年岁那里有呢?其实他们的本意是说一个碟子,这个碟子里的酥糖。

  接着一人倒一杯茶,也是生平第一次喝这一杯热茶了。茶真是热得好。莫须有先生从旁窃笑,中国的农人一方面是勤苦,另一方面因勤苦之故也非常之懒散,或许是病态,因为他们比莫须有先生斯文人还喜欢喝茶了。莫须有先生只喝开水。他们贪喝茶正如贪吃烟。

  “请,你们请,随意请。”

  莫须有先生太太坐在一旁请他们请。莫须有先生太太今天是一年最闲的日子,凡属主母,都以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三天为最闲的日子,这三天虽然拜年忙,有客来,有的客要留吃饭,然而佳肴美味尽其所有都于去年年底预备好了,饭也于去年年底煮熟了,共吃三天,谓之“吃剩饭”。吃剩饭者,预兆仓廪实有吃有剩也。莫须有先生颇喜欢这个风俗,等于替农村社会的主母放三天假。

  “这个酥糖是白糖做的,是垅坪来的,是垅坪的一个学生从莫须有先生读书送莫须有先生的,黄梅县现在没有得买,有的都是假的,不甜,因为白糖贵,就是太平时候也是垅坪的酥糖好吃。”

  三位拜年客不敢赞一辞。

  “你们怎么不吃呢?东西不是摆样式的,你们只管吃!”

  莫须有先生窃笑主母武断了一点,东西有时是摆样式的,所谓“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最后还是花子发表意见:

  “二奶奶,我们吃瓜子,这个东西我们也总没有吃过,大概也总是田地里长的。”

  花子开始伸手抓了一粒瓜子拿在眼前尽看尽看,惹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大家都吃瓜子了。花子又连忙道:

  “这个东西还很不容易吃,——我剥不开。”

  大家又笑了。莫须有先生太太便也向着莫须有先生笑道:

  “我去年叫你买瓜子,你说瓜子有什么用处呢?乡下人都不吃!你看,现在是我的话对了罢!——我是这样想,你们来拜年,莫须有先生又不陪你们打牌,要坐到吃饭的时候不太难坐吗?剥瓜子吃大家谈谈话儿,一会儿饭就熟了,——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都不要走,就在这里吃饭,莫须有先生早已为你们买了鱼,——我现在去烧炉子,一会儿就熟了,——你们吃瓜子。”

  莫须有先生太太这一连串话转了好几个方向,说到最后自己坚决地转到厨房里去了,只剩了莫须有先生的庄严面孔陪着三位拜年客了。三位拜年客因此不知道事情怎么办,今天似乎一定要在本家先生家里吃饭了。于是他们立刻入于自然状态了,三人也不要莫须有先生奉陪,三人自己说话了。从此以后,他们都不畏惧莫须有先生,对于莫须有先生比对于任何人亲近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把炉子烧着了,几钵去年做就了的菜放在上面温着了,又走出来同大家见面道:

  “那三个小孩回去了,——他们来不来吃饭呢?”

  “二奶奶,他们不来,他们不来。”

  莫须有先生太太又在那里心里计较一件事,她看着三个拜年客只有竹老穿了棉袄,花子与顺单薄得很,今天拜年闲着坐着格外显得单薄得很,莫须有先生去年做了新棉袄,城里老父亲也做了新棉袄,老父亲的旧棉袄在此间箱子里,可以给他们二人之一,但给谁呢?决定给顺。另外慈有一件旧棉袄,给花子的女儿夜的了。

  吃饭的时候,都是由顺从厨房里把四个钵的菜端在外屋桌上,于是顺仿佛做了半个主人,他先一著知道本家先生家里今天这样的盛馔了。从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乡人都知道莫须有先生太太好客了。最有趣的,乡下农人同农妇都不私谈,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大约没有工夫,也无话可谈,今天在莫须有先生家里吃了什么都回去说给农妇听了,所以他们也知道这一席盛馔了。顺的媳妇道:“我看见了那两条大鱼!”莫须有先生买鱼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了,所以她愈是羡慕。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