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桐江第十一章


  开赴章县的队伍悄悄地开拔了,据说走了一日一夜,实际上周维国唱的是空城计,为了显示他兵力充足,来了个武装游行,有些队伍从东门开出,又从南门进,一进一出,三几千人也就变成几倍人数。老百姓怕拉夫,不敢出门,只听见人马嘶腾,调动频繁,不知虚实,一传开就是去了三几万人,实际去了多少,来了多少,也没人知道。

  林雄模去了一趟池塘回来,搜集不少材料,向周维国做第一手的报告说:情况混乱,“乱民”四出骚扰,许为民损失惨重。南区各乡一向都看许为民,他一垮,各乡观望的更多,乡团看来难办。关于许天雄股匪,他有个估计:说他与共党勾结,未免言之过早,共党地下组织活跃却是事实,“乱民”骚扰恐与此有关,他们间关系如何,尚待查明。“派兵进驻为民镇之举,许为民已有请求,”他说,“从长远打算,有此需要。许为民面临困境,威信大损,如不及时予以支持,许为民一垮,南区局势就更难收拾,务请钧座定夺。”

  那周维国一得到报告,内心甚是不安,当即召见高等幕僚议论,他说:“许为民处境困难,自在意中,支持是势在必行。可是我们兵力空虚,自顾不暇,如何是好?”参谋长却说:“看来许天雄压势凶猛,说仅为报私仇有部分根据,但他的行动来得不简单,看来还是带有政治性的。打金涂,活捉苏成秀,是给南区乡团来个下马威;攻打为民镇,是想搞垮许为民,和共党在告人民书中所说的是一致的。‘乱民’四出骚扰,看来也和共党煽动有关。到底是共党利用了许天雄,还是许天雄的行动有意和共党配合,值得研究。”

  林雄模却持不同见解:“许天雄在为民镇不类土共平常所为,主要在于掳掠财物。因此,我判定他不全是政治性的。”参谋长把那告人民书朝他面前一扔:“你得细细斟酌,共党反拉夫是个幌子,反对组织乡团队倒是真正的目的。”双方因之有了小小的争论。最后周维国问参谋长:“你对林少校建议派兵进驻为民镇有什么意见?”参谋长道:“我刚刚发表的,就是要为派不派兵找根据。如果我的说法不错,兵一定要派,至于有无兵派问题,我也想过,可以从特务营里抽个连去。”

  朱大同一听就大吃一惊:“参座,我手头只有这点实力了,再抽,我只好唱空城计。”参谋长道:“我们现在要唱的就是空城计,派去为民镇的兵名为一连,实际是一个排,不过是虚张声势,做个象征罢了,目的在对许为民支持,不是去清剿什么许天雄。”周维国点头表示同意:“这样看来,你和林少校见解是一致了。”参谋长道:“也有不同。”周维国于是便对林雄模说:“队伍现在是决定派,名为一个连,实是一个排。至于许天雄股与共党关系如何,土共活动、实力又如何,全交你去研究。”林雄模请示道:“我也下去吗?”周维国明确表示道:“立即下去!就在池塘设下你的特派员办公室,必要时就向为民镇推进!”林雄模说了声:“是!”起身立正,恭恭敬敬地接受任命。

  周维国把大家瞟了一眼,问:“还有别的事?”朱大同起身请示:“鉴于本州地界共党猖獗,最近公开发表宣言,纠众闹事,还出版一种报纸,煽惑民心,影响极坏……”说着从卷宗内拿出几份用油金纸印刷、套色的《农民报》分给大家。“因共党宣传惑众,人心惶惶,都以为共军就要攻打刺州,对我极为不利。”周维国把那份《农民报》仔细地翻阅一番,大为吃惊:“又爆冷门了!”却故作镇定地问:“从哪儿得来的?”朱大同颇为得意道:“刚刚收到,听说四乡都张贴、散发开啦。”参谋长接过仔细翻阅一遍:“印得不坏,也很有煽动性,看来共党不是在削弱,而是在加强。”朱大同道:“所以我说情况严重。”

  周维国问:“道理不用再说了,你打算怎样办?”朱大同道:“要来个镇压,振振正气!”周维国不喜欢他平时那股啰唆劲:“说短些、具体些。”朱大同难得有此机会,还想表现表现,噜里啰唆地说:“我们已许久没杀人,本地百姓刁蛮,共党以为我软弱可欺……”参谋长听了也感到不耐烦:“师长叫你说短些、具体些。”朱大同原想发表长篇议论,给这一说,只好把话缩成一句了:“我的意思是最近杀他一批。”周维国点点头:“有必要。名单呢?”朱大同又从卷宗里拿出一份名单,双手呈上:“一共是十一名,其中有宋日升、陈天保等重要头子。”周维国看看,交给军法处长:“你有什么意见?”那军法处长道:“共党既然胆敢向我进攻,我们也应来个相应反击。”周维国纠正道:“应叫镇压。”朱大同道:“对,来个镇压!”

  周维国低声和参谋长交谈几句,参谋长点头,周维国忽又面向朱大同:“朱科长,你说了半天,把一件重要事情忘了交代。”朱大同起立恭听。“德昌案件如何?”朱大同面红耳赤地回答:“卑职正在勠力侦察。”周维国不满道:“我看你最近花在女人身上的时间精力都太多了,德昌未落案,又走掉一个黄洛夫、一个宋日升女人……”朱大同想解释:“那黄洛夫是由吴启超……”周维国把手一摆:“我不问谁具体负责,你是特务科长,是蓝衣大队副大队长,你有责任!”那朱大同急得冷汗直流,一直站着不动。“坐下!”周维国最后说了他的决定:“我同意把这十一人最近处决,以振正气,漏网分子也不能放松,正因为军情紧急,才更要加紧。”说着,起身就走。

  会后,朱大同到处找人解释,参谋长却说:“老朱,我看你和吴启超的双簧不必再唱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共产党也绝不是笨蛋,那姓黄的走得那样从容,看来老吴的戏法早穿了底!还是老的一套办法好,坚决地杀!”


  当为民镇在一片混乱、潭头乡人心惶惶时,老黄带着黄洛夫、顺娘却不分日夜地在工作。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把全刺州地区第一份地下党公开报《农民报》创刊号出版了。

  这秘密报社社址,虽然狭窄简陋,在老黄看起来却是再漂亮没有了,黄洛夫也很满意,至于顺娘却说:“还不够好。”当初在寻找这样一个地址,是很费老黄一番思索的,地方虽不一定要大,但要机密,易于疏散,易于掩护,而顺娘家那堆破烂的小阁楼,就正符合这条件。他把黄洛夫带来,并把组织意图告诉顺娘时,她就满口答应,并且连夜进行布置。

  当老黄带着黄洛夫去看他们报社时,那阁楼已不再是满地埃尘、鼠粪、蛛网、油烟,而是一间整洁、明亮的小房间。顺娘很费一番心机来打扮它,先把破烂清除了,四周油污发黑的墙壁,糊上白报纸,窗擦得光亮透明,近窗口安上一只小四方桌,对窗地方又用门板安上一张床。老黄一走上阁楼就满口称赞:“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这更漂亮地方了!”黄洛夫也很满意,他站在窗口,对着窗外桃园,遥望青霞山那青苍雄伟的山景也大为赞赏。顺娘却说:“看看缺什么,再想办法。”

  学校一直在停课,陈聪借口无事可干,回家去。老黄把学校用的钢板、钢笔、蜡纸、油墨、纸张都搬到“报社”去,几个人关上阁楼门,就工作起来。老黄不是个文化人,也没办过报,但他知道人民的要求、党的政策又是什么,该对什么人宣传,宣传些什么。他亲自拟定报纸的方针大计,并把第一期内容规定好了,才对黄洛夫说:“我说你写。”

  他们就这样,老黄说一段,黄洛夫写一段,写完了全篇,再回头来逐段、逐句地推敲。稿件定了,版面设计由黄洛夫提出方案,老黄做了决定。但当第一张蜡纸刻出以后,老黄却又不满意,他说:“小兄弟,你忘了对象,我们的报叫《农民报》,对象是农民,农民认字不多,因此内容不但要通俗,字体也要写得端正,你写的美术字虽然好看,就是叫人看不懂。”又说,“反动派政权在手,有钱有势,要印什么有什么。我们是在地下,没钱没势,要出这样一份报纸可不容易。因此,每一个字要写得清楚,每一份报要印得清楚,让每个人拿上手都看得懂。”

  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在合作中,两个人不是没有意见冲突,黄洛夫开头有些自负,论写文章他高明,论油印刊物,他有经验。既然是组织把办报的事交给他,为什么这个不懂得写文章、办报的老黄同志,意见又那么的多呢?有好几次,他心里就是不高兴,表示泄气。但老黄对他也很耐心,很能了解他的心情;不急于批评他,伤他的自尊心,只是耐心地反复地对他进行教育。有时,当他们把一篇文章的内容规定了,叫黄洛夫写,写完了,读出来听听,再一讨论,问题不少,要重写过,写完以后再读就不同得多了。这样经过几次,黄洛夫慢慢地也心服了,他想:“这老黄同志,不简单。”

  当他们发生分歧,有不同意见时,顺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她平时坐在一边,听他们争论,不大发言,但当相持不下时,她却又不放弃说话的机会,她说的话有分寸,有见解,从实际出发,往往有很大说服力,因此大部分意见都被接受了。这又使得黄洛夫不得不改变对顺娘的看法,他觉得这个纤细、羸弱的女同志,也是光芒闪烁的,和阿玉不同,却更有吸引力。

  顺娘并不比老黄、黄洛夫清闲,她跑上跑下,为他们准备吃的喝的,在他们讨论时候参加意见,在黄洛夫坐下刻字时,看他怎样刻的,到了印刷时候,听老黄说:“再过一两期就要归你负责。”她就细心地在研究、观察,对黄洛夫提出许多技术上的问题。她聪明、细致,肯动脑筋,一听就能理会,一看就会照做,而且不会不懂充懂,不懂就问。

  当她看见黄洛夫能用一张蜡纸印出两千份报纸,自己在试印时,却不上三二十份就把蜡纸印坏了,就反复地请教黄洛夫,一次两次,不厌其详地问,一直到她能掌握了才罢休。不久,有新问题出来了,又提出请教。因此对黄洛夫又产生了另一印象,她很巧,很有学习向上精神。有次黄洛夫开玩笑说:“不出三个月,我就要失业了!”顺娘却说:“组织上叫我学,我学不会就是对不起革命!”

  在工作中,黄洛夫不仅体会到集体负责力量大,而且也受到许多教育,他虽不是什么“大知识分子”,但对劳动人民有一种传统、因袭的不正确看法,认为干文化工作就得由像他这样的人来干,而事实恰恰证明,像这个当过红军、当过马路工人的领导同志,不但知识丰富,才能也更出众。而这个只读过二年私塾、乡里乡气的顺娘,就比他在学校里所接触的受过很好教育的女同学,更聪明更有才华。相反的,倒觉得自己粗糙、漂浮、幼稚、浅薄。他很同意老黄的一句话:“不是什么作风问题,而是思想!看你有没群众观点,能不能处处为党的利益、为广大人民的利益着想!个人在集体中有作用,但仅仅是个小螺丝钉的作用。”

  第一张《农民报》出版了,通过顺娘的手,包扎分配,发了出去,群众在谈论,反动派在惊慌失措。当黄洛夫听说在为民镇出现了这份报纸,有人偷偷地张贴在那市场上,看的人很多,他也特地上镇去看看,果然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他激动极了。“几日几夜的辛勤没有白费,”他想,“这样一份出自他们三个人手的、八开张的小油印报竟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真想不到!”从此,也更觉得自己要好好学习,踏踏实实地工作。


  陈聪回家去了四五天,匆匆赶回来,也带来一个消息:“中央军大队人马要开到为民镇驻扎了!”老黄当时十分吃惊,忙问:“消息从哪儿来的?”陈聪手舞足蹈地说:“是我亲眼看见的,听说来了一连人。”老黄又问:“人马都已到齐?”陈聪道:“镇上正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欢迎他们哩。”说着,又匆匆赶上洋灰楼去报信。

  老黄找到顺娘:“周维国派队伍驻在镇上,来意不善,你去走一趟,看看。”顺娘打上腰兜,披上头巾,手挽一只小竹篮,装作上镇买东西模样上镇去。一进牌楼,果见牌楼上扎起松叶,贴着“欢迎中央大军清匪剿共”,还有好些红绿标语。走过牌楼,又见很多逃到城里、池塘、四乡的商家也纷纷搬回来,服务社的人正忙着,大家都争着抢雇挑夫,有些店铺也在重整门面,还有几家已开张营业。当她走过原来商会和乡团大队部,门口也换上新招牌,叫作“刺州保安司令部特务连连本部”,守卫的都换上“北兵”。骑楼下还摆着两挺重机枪。再进市场去,从四乡挑运来的蔬菜、肉类摆满街。许多日来销声匿迹的许添才乡团,也出现了,只是没有以前那样飞扬跋扈。看来市容慢慢在恢复。

  顺娘给老黄、黄洛夫切了半斤肉,一些葱蒜之类配料,重又回潭头,正在向老黄汇报情况,沈渊也扶着布伞进来。一见面就说:“这一仗把许为民打得够惨,却也给南区带来不少麻烦。”他说,周维国派兵驻为民镇,又派了一个少校军官在池塘设下特派员办公室。老黄问:“池塘也驻了兵?”沈渊道:“不多,一个卫士班。”老黄问:“这次周维国派兵进驻南区是他自己决定,还是许为民去请的?”沈渊道:“听说是许为民去请的,犒赏费出的不少,每人五块大洋,只是许添才不大愿意。这叫狗急跳墙,许为民在南区已到了穷途末路。”谈了半个多时辰,就上洋灰楼去。老黄对黄洛夫、顺娘说:“形势在变,要加强警惕。”黄洛夫问:“我们报社要转移吗?”老黄笑道:“看看再说,不必过分慌张。”

  那周维国几乎是把军队和特派员同时派下的,带领这个特务连的叫王连长,他一来就占据乡团大队部当自己连本部。林雄模原要在公馆内设特派员办公室,许为民却推搪着说:“我家人丁众多,外人进进出出,于妇女不便。”叫许二另找房子,就在街上征用了一所西式房子住下。许添才自在为民镇宰猪杀羊犒赏王连长等一班人,许为民也在公馆内宴请林特派员。

  许天雄在上下木听说中央军王连进驻为民镇,又听说许添才口口声声说:中央军是来帮助他们剿匪的,大为不安。又召集了大头、大姑来商议应付对策。许大头说:“许为民来这一手倒也相当厉害,大哥,我看我们得做另一步打算,万一挡不住就得有个退路。”许大姑却冷笑道:“人家还没动手,我们倒先乱了手足,别说中央军来的是一连人,一团人来也不在话下,只是我们实力还不大,要扩充一下来和许为民对抗,”她又重提,“和下下木和了怎样?那儿有现成的人枪,可为我用。”

  许大头不同意,他说:“大姑,你想的也太天真,现在许三多在下下木扛大旗,大哥和他有杀兄之仇,和三多女人有杀夫之仇,他见我们现在危急,肯来和我们言和?同时,我又听说……”他低低地附在许天雄耳边说了声:“我听说那下下木常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进出。”许天雄不安地问:“到底是些什么样人?”许大头道:“我想不是许为民那边来的,就是老共。”许天雄道:“必须打听清楚,免得来个措手不及!”许大姑道:“这件事可交给我做,和的事还请爸爸考虑。”议论了半日,却没个决策,只是内外都加强戒备。


  那林雄模带了两名助手、几个卫兵在池塘安下据点后,就卖力地经营起来。此人年轻、精力饱满,沉着、好静而心地阴毒,在蓝衣大队中是个比较踏实精干的人才。他一到池塘,不上几天工夫,对许为民上下人员都打通了,他不摆架子,不以中央大员自居,不论有事无事照例上公馆去向司令问安、请示。手面阔绰,在特派员办公室酒宴不断,因此很是热闹,反而把许公馆冷落了。他到任不久就看上万歪,心想:“此人虽腐朽,不学无术,但是地头蛇,知道内情不少,为什么不利用他一下?”因此又勠力地拉拢,每见面必恭恭敬敬地叫声“万秘书长”,自称下辈。

  那万歪虽不学无术,却也雄心勃勃,上得这山望那山,好容易爬上这个地位,当了名地方上官员,又想攀上中央关系,将来好青云直上,对这周维国手下红人,中央命官,自有另一番看法,也要拉拢他,只怕对方看不起,却不怕附炎奉承,现在对方有意,正可乘机投靠。

  双方都有所求,水到渠成,一拍即合。万歪常借故到特派员办公室去喝酒,林雄模也热情款待,在吃喝之间,不免谈论些是非。林雄模有意打听,万歪则作为卖身投靠资本,两人自是投机。万歪谈有关许家内幕,也谈当地情况,都极详尽中肯,给林雄模帮助不少。

  他说:“许添才是个大脓包,除嫖赌吃喝什么都不懂,许为民有意培植他做继承,只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七太在许公馆虽是个实力派,老头言听计从,就是个人打算多,死命抓权抓钱,树敌太多,各方面对她都没好感,只是怕她。老头在一天,她得宠一天,还可以勉强混,只要一失宠,或老头归天,不出三天就要被打进冷宫。她聪明能干,不是看不到这个,这时利用她年轻,有几分美色,死命地抓钱,也是给今后找退路。其实像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点个人打算也难怪,从十八岁进门,今年三十二三,连屁也没屙出一个,将来老头一翘辫子她靠谁?”在说到南区情况时,万歪又说:“我想许天雄招兵买马打家劫舍,也还是为个钱字,他就靠这个起家。许添才和他过不去,种下祸根,一口咬定他和土共有关,老头附和,私人意气多,我也不便多说,其实土共哪看得起他?在南区有共党是事实,实力有多大?难说,人人只见那明的,暗的就看不到。其实暗的比明的难防,看来各乡都有他们的人。”

  林雄模问:“在你们乡也有这种暗的?”万歪笑道:“看来有个人很值得怀疑。”接着,就说出了个沈渊:“此人原是个华侨,在国外多年,因为闹事,有共产嫌疑,被侨居国政府抓去坐过牢,说是相当厉害。现在是个痨病鬼,在家乡养病已有多年。”林雄模问:“家境怎样?”万歪摇了摇头:“不好,靠他堂叔救济度日。那堂叔叫沈常青,是个华侨资本家,也回国多年,现住在潭头养老。”林雄模又问:“此人过去既是活动分子,回国后自然也不会规规矩矩养病,没有活动吗?”万歪道:“有什么活动不大清楚,我料他不敢,许司令为人特派员是知道的,谁在他管下想闹事,别想活哩。”林雄模又问:“和他来往的人多吗?有哪些人经常来往?”万歪道:“不大清楚,我想总有。”林雄模又问:“平时有什么言论?”万歪道:“此人过去是偏激分子,唯恐天下不乱,自从被抓坐牢就变得胆小怕事,平时读读医书,话也不大说。”

  情况讲得很多,林雄模也都牢记在心。

  这林雄模闲来无事,常常便装简从地在池塘走走街,串串门,到乡郊散散步,态度和蔼,对人亲切。也常在街上小茶馆坐坐,听听茶客们的闲话。

  他更多的是到沈渊家附近去走动,名之为欣赏乡间景色,实在是想办法和沈渊碰头认识。沈渊家居村角,一幢小平房,全家只有老母、妻子和一个从小买来养的儿子,屋前搭有葡萄架,他平时在葡萄架下一盅清茶、一张竹靠椅,清闲度日,偶有亲朋到访,也都在这儿接谈。林雄模了解这种情况,就故意去碰他,这样经过几次,先是林雄模主动向他打招呼,而后,就不客气地走进葡萄棚,沈渊为礼节上需要,请他坐坐喝茶,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和他攀谈。

  林雄模第一次和沈渊接触时,就露出特派员身份,他说:“乡居无聊,难得找到一两个可以谈谈的人。”又说,“对先生久仰了,能够萍水相逢,不胜荣幸之至。”对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到访,沈渊开始很有几分惶惑,他本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去得罪人的宗旨,做了一般的应付,希望把他打发了事。可是客人却来得很勤,他说:“我干的是份可有可无的差事,平时在机关也还得看看公事,划划行,在这儿除了吃饭、睡觉就无所事事了。”他真是牢骚满腹。

  沈渊又见他为人斯文,态度谦恭,谈吐也不俗,就有几分好感。不但次次有清茶招待,话也谈得多了。但他也有一条,绝不上“特派员办公室”回访,以示在他们间还有一段距离。你不去,他就来,林雄模是够谦虚了,有一次他甚至说:“沈先生,你的学问文章在本乡算是少见的,为什么甘于清淡家居,也该出去做一番事业。”沈渊面青气喘干咳着:“特派员过奖了,我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人还能做什么,只是等死罢了!”林雄模对他的身体也确关心:“病情不算重吧?”沈渊道:“据大夫说只剩半边肺了。”林雄模道:“为什么不到医院看看?”沈渊苦笑着:“西医说无大希望,我也不相信他。我自己在研究医学,自己的病自己明白,找点草药吃吃,有时反而见效。”林雄模因此表示无限惋惜:“一个天才给病痛白白地糟蹋了,可惜,可惜。”

  从医学问题,他们又谈到时局,林雄模以谦恭语气请教道:“方今天下大乱,民不安生,先生有什么救世良策以献党国?”在谈到这个问题上,沈渊倒有几分警惕,他苦笑着说:“特派员问我这个问题,简直是对牛弹琴,找错门哪。我现在重病在身,已成井底之蛙,天地只有那么一点,见识也只有那一点,哪里谈得上对时局的认识!”林雄模却又故意问:“听说沈先生一向对国家大事关心,不能没有见解。”沈渊有几分紧张,却故表镇定地回说:“当年年轻不懂事,喜欢胡闹,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谈这个!”说着说着,也就把话题岔开。

  看来交往慢慢深了,林雄模对沈渊母亲、女人又是谦恭殷勤,伯母长伯母短,嫂子长嫂子短,他母亲、老婆对这个特派员也都有了好印象。他母亲老见人家来串门,不见沈渊去回访,颇有意见,她说:“不大不小人家也是个特派员,老见人家登门,又不见你去回拜,别叫人说不懂礼貌。”沈渊却说:“你们不懂,少啰唆。”而林雄模对这事却不以为意,他说:“沈兄还是多在家里休息休息好。”

  在日常交往期中,林雄模的确没看见什么人,正如万歪所说的,沈渊身体很坏,只在家里休养休养,没有什么活动,没有什么交际应酬,说话也十分谨慎,很难套出什么来。可是,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前去“登门拜访”,刚刚遇到沈渊在送客,他在未被察觉时返身就走,却暗暗对他的助手何寄萍中尉示意:看那客人从哪个方向回去。

  那何中尉一直跟住那客人,一直到他离开池塘乡界为止。回来报告说:“看来是朝为民镇方向走。”林雄模点点头不表示什么,却暗自在想:“听万歪说,他有亲戚住在潭头,该不会是这个人?”不久,何中尉又给他报告:“那个人又来了。”林雄模问:“见在沈渊家?”何中尉点头称是。

  那林雄模起身就走,他又去“拜访”了。可是葡萄架下没人,大门紧闭着,他故意在外问:“沈先生在家吗?”隔了好一会儿,沈渊才出来,一样热情招待,却没见那人出来,他坐了快一小时,只好又告辞,内心却是疑惑,问何中尉:“你真的看见那个人到沈渊家来?”何中尉道:“我亲自看见他进门去的。”林雄模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见出来呢?”何中尉道:“怕是从后门走哪,他家后门也有条通路。”林雄模在备忘录上加上这样的新内容:“在沈渊家出现一可疑人物,行动神秘,来历不明,可注意。”

  万歪又来喝酒吹牛了,当他有几成酒意后,林雄模便问:“万老,听说在为民镇住有沈渊的亲戚。”万歪沉思有顷,说:“没见说有。”又问,“是个什么样人?”林雄模道:“三十多年纪,面上有几颗白麻子。”万歪恍然大悟,点头称道:“有这个人,但不住在为民镇,住潭头。”林雄模故意问:“就是你说的那个沈常青?”万歪摇摇头:“此人叫陈聪,不是沈家人,在潭头小学教书的。”林雄模问:“小学情况你知道吗?”万歪道:“没去过,情况不明,听说办得不错。”林雄模又暗暗地记住这些话。

  有次,他听说那陈聪又来了,正和沈渊在葡萄架下座谈,便匆匆赶了去。这次去得突然,那陈聪走避不及,沈渊又没替他介绍的意思,便故意问:“这位是……”沈渊有几分慌张,却还笑着:“我忘记替你们介绍,这位是陈聪,潭头小学校长;这位是林特派员。”

  陈聪一听说是特派员,表示特别谦恭:“久仰,久仰。”林雄模也恭维他几句:“听说潭头小学办得很有成绩,沈老先生关心乡梓福利,斥资兴学可敬,陈校长专心致志教育事业,为下一代造栋材,可贺。”那陈聪一被戴上高帽子,满怀高兴:“小弟不才,学校没办好,人人在说潭头小学办得好,我却感到惭愧惶惑,办得很不好。”林雄模道:“小弟在出任军职前,也曾从事过教育事业。”陈聪谦恭有加,连称:“老前辈,老前辈。”林雄模又说:“人在军中心在教育,直至现在尚未忘情,教育生活比军旅生活虽较清淡刻苦,却有意思得多了。”陈聪乘机搭上:“特派员有便请来指教。”林雄模道:“一定登门拜访。”说着,陈聪起身告辞,林雄模也觉得收获不少。


  为民镇在许添才与王连长之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原因是双方争夺权益而起。林雄模被迫赶着去处理。

  当他的专车开进镇时,许添才的乡团和王连长的特务连,双方都在武装警戒。许添才的乡团散布在市镇两头,都枪上膛刀出鞘,准备随时开火;特务连则以连本部为中心,也在大街上武装戒备,重机枪已被抬到街中,对着大街两头,也准备随时开火。已经恢复了的市容,由于双方驻军闹矛盾,又乱起来,店铺关门闭户,生意停止,也有人在搬家,谣言很多,都说许添才和王连长快打起来了。乡团队散布着说:“去了个许天雄,又来个王连长,这日子我们还能过?”王连的人也说:“治安是我们维持的,好的尽是你的,连骨头也不叫啃一块,哪有这便宜的!”商人都摇头叫苦:“从此为民镇不好住,也不好做买卖了。”

  林雄模带上他的助手何中尉,四个佩匣子炮的卫队,直开到连本部。王连长迎接着说:“特派员,你来得正好,你亲自看看,这些蛮子是这样来欢迎我们中央军的。”林雄模却说:“有话慢慢说,先把重机撤了!”他进了连本部坐定又问:“为什么会闹到这地步?”王连长说:“对方无理取闹,不给点厉害看,我就无法在这儿执行任务。”接着,就说了那事件经过。

  原来王连看见乡团队以维持地方为名,每月都向当地居民征收治安捐,油水颇大。王连长说:从特务连进驻为民镇后,治安责任已转到特务连手中,这治安捐该归特务连收,此其一。王连士兵见乡团丁到赌场都有特别收入,也想要“保护费”,赌场说:我们只能付一次,不能付两次该交给谁,你们双方去商量,拒不另缴。特务连士兵便进场赌,赌赢了,拿着就走,赌输却不认账,闹了不少纠纷。特务连士兵又上妓院去嫖,妓院问他们要钱,特务连士兵说:“你们是靠我们吃饭的,玩次把女人也要钱?”不肯照付,纠纷闹开,就把二龟公抓上连本部吊打,又纠众捣毁“香巢”,把嫖客都打走了。

  有人走报许添才,许添才对王连长占了他的大队部早已心怀不满,又接连闹了这许多事,哪能容忍?便派武装去保护,并叫人去要回被捕吊打的人。王连长说:“这小子靠我们保护过日,竟恩将仇报!”人不许保出,入夜就宣布戒严,又放出空气要禁赌禁娼。在这时特务连士兵与乡团丁之间接连也发生了多次斗殴事件。特务连抓了乡团丁吊打;乡团丁也抓了特务连士兵吊打,以示报复。因而矛盾白热化,双方把武装摆出来,形成对峙局面。

  林雄模听了这许多,当时就不满地说:“当初朱大同把你们派来是怎样说的?要钱也得看时间地点,我们初来乍到,立足未定,怎可以和他们闹?”他命令把所有扣押的人释放,立即解严,恢复原状。接着又去拜会许添才。

  那许添才自从见镇上出了那么多事,也很不安,他对王连得寸进尺,插手为民镇事务,虽然不满、憎恨,不能不“兵来将挡”,却又相当害怕。自知实力已不如前,把老虎请进门了,要赶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如果对方真是蛮干到底,他实在也没办法。不这样挡一挡,威信就更差,几乎无法立足,也很纳闷。正在感到左右为难时,报说特务连人员和武装已撤退,又听说特派员亲自来访,也很高兴,当即亲自出迎,并和他手拉手地进门,边走边说:“特派员,你一来我们就有救啦,一切你都亲眼看到,是非也一定清楚。”林雄模笑着说:“真相我已明白,双方都有不是,都有责任。不过,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到底也是自己人呀,兄弟还会吵闹,何况是两支队伍,说个清楚也就无事。”坐定之后,又说:“我这次来,不站在哪一方,目的是调解。当前大势,双方都有困难,因此要精诚团结,共同对外。我们自己人尚不能精诚合作,何能一致对外?我已命令王连长把武装、人员撤走,你的乡团也不该再在那儿找事生非。”

  许添才乐得做个空头人情,便也下了命令:“把人马撤回大队部,等候特派员处理。”但他又说:“发生这不幸事件,都因为一些小事情引起的,本镇一切税收历来……”林雄模笑道:“我明白,参谋长,你们的给养全由地方自筹,一切照旧。”许添才非常满意:“我本来也这样说嘛。”“不过,”林雄模又加上一句,“中国有句老话:有饭大家吃,本镇油水不少,吃肉也得留几根骨头、几滴汤水让大家都尝尝,你说对不对?王连长也有困难,兄弟们的生活不是过得太好,治安任务又重,我建议你们来个君子协定,只要双方都过得去,以后就不会有什么了。”

  许添才对这个“不过”却表示为难了,他说:“本镇税收一向有限,我还要维持这个大队。”林雄模道:“也是事实,可是你也要叫特务连弟兄心服。我建议你原来的收入可不必动,再来个附加捐怎样?”许添才一时还拿不定主意,那林雄模已起身,一手拉住他:“你再想想,暂时不忙决定。走,今天是我做的东道,大家吃一顿饭,有事和王连长当面说说也就没什么哩。”那许添才见他热情谦逊,不便推却,也只好同意了。

  当天林雄模办完了这件大事,晚上就由许添才安排着在乐园过夜。许添才乘着几分酒意,用十分感伤情绪谈起他那手下王牌“四大天王”:“我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弄来的呀,当时红了半边天,哪个来玩过的不津津乐道,要是她们现在还在,怕特派员有多少娇妻美妾,也一定要乐而忘返。就不知道她们现在落在许天雄手里命运如何。”说罢唏嘘叹息,大有不堪回首之慨。林雄模也附和两句:“怪不得人人都说参谋长是个多情种子,今天我算是证实了!”许添才一听表扬,身心为之一快:“特派员过奖不敢当,这种娱乐事业,关系乡梓福利,我的确注意。”王连长也从旁打趣:“听说这儿几家窑子的姑娘都拜在参谋长门下?”许添才不知话里有话,还兀自得意:“孩子们都要拜我做干爹,我也只好都收下。”一时哄堂大笑。

  第二天,林雄模告别众人回池塘。当他的专车沿刺禾公路走近潭头地界,远远看见一幢白色的巨大洋楼在阳光下闪光,忙叫开慢些,又指着那村庄问何中尉:“什么乡?”何中尉在这条路上来往多次,认得它,回说:“潭头乡。”林雄模又问:“那高楼大厦是谁的?”何中尉又回道:“潭头第一首富沈常青的房子。”林雄模问:“就是那沈渊的叔叔?”何中尉点头称是。林雄模从沈渊想到陈聪,想到他的学校,心想:为什么不去看看?便叫停车,又对何中尉说:“我们去走走。”

  这位“贵人”的突然“光临”,使陈聪大感振奋,在对他热情招待之余,自不免借机替自己吹嘘一番,带他们前后“参观”,又把他们介绍给学生们,只没把他们带到自己宿舍,一则是觉得寒酸,见不了贵宾,再则有老黄、黄洛夫在那儿也有些不便。

  林雄模带着何中尉等一干人马,在学校转了转,问了些情况,也不提出特别要求,却对教导处贴出的布告感到兴趣。在一份布告上,他发现那字迹很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故意问:“陈校长,你的美术字写得真不错。”陈聪却说:“不是我写的,是一位姓宋的体育老师写的,还过得去。”林雄模问:“你们学校有几位老师?”陈聪道:“有好几位,不过,有的是兼课的。现在好老师难找,我们这儿水浅养不了大鱼。差的我不要,好的请不来。”林雄模点点头,告辞离校,一直在想:“这字迹在什么地方见过呀?”


  那黄洛夫在学校里兼体育、美术、歌唱老师,报社工作一忙,除了上课外,很少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在报社。老黄在报社未全上轨道前一直没离开潭头,通过和黄洛夫、顺娘共同工作,帮助他们,使他们懂得怎样来办这份地下党报,懂得做地下发行工作。同时把潭头工作亲自抓一抓。这时服务社工作已有很大发展,领导核心形成了,也有十来个人参加到汪十五领导的“赤色工会小组”。在本村,由于顺娘工作的结果,也从那些长工中发展了五六个人,成立一个“贫雇农小组”,也是一片热腾腾的。

  这时黄洛夫已经能单独工作了,老黄除了重大问题还要亲手抓抓,大都放手交给他去处理。顺娘也慢慢地掌握了印刷技术和地下发行业务。她的刻苦和负责精神,使《农民报》能够保证在出版后三天全部分发出去。她和下下木地下党组织约好,在白龙圩外一座颜氏祖墓墓穴内设了个交通站,她把报纸送到那儿,做了秘密记号,从下下木按期派出的交通员,看到那记号把报纸拿走后,也做了记号,这样双方不必见面,又能按时收到宣传品。

  她又亲自上清源,把报纸送给老六,有时老六不在就交给玉蒜,也带回从城里转来的信件和几天来的反动报纸。有时,她离开清源已近黄昏,玉蒜劝她留下过夜,她总是表示:“有任务在身,不便久留。”连夜又赶回了。

  只有把这宣传品输送进城要不要她去的问题,老黄费过踌躇,他想:顺娘任务重,不该去冒这个险。顺娘却以为老黄对她还不够信任,她说:“我已死过一次,不怕再死一次。老黄同志你放心,万一失手,我绝不出卖组织,出卖同志!”老黄却说:“顺娘同志,你误会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问题。”顺娘问:“你怕我带不进去?你看,”她拿出一件特制小马甲,“我早已准备好,我把我们的报放在贴身地方,再加上这件衣服,就看不出来啦。”她试过一次,叫他们看,果没见什么破绽,老黄也安心了,让她去过一次,一切顺利。

  她打扮成一个挑屎的妇女,混在一大群人中,那些守城士兵嫌她臭气熏人,不愿来检查,也就让她顺利通过。她把宣传品送到鱼行街小林手中(这时小林已离开东大街他伯父的杂货铺,依照组织的安排在鱼行街一家鱼行里设下新交通站),有时也带了口信和密写的文件回来。从此以后,刺州大城的发行业务也交给她。

  看来一切都顺利,但他们是在逆水中行舟呀,一个浪头过去就会有第二个浪头袭来。地下党工作就是在这种惊涛骇浪中冲过一个浪头又迎上另一个浪头,过了一关又一关,一直在前进,没有平静时刻,也没有终止。

  这一天顺娘发现林雄模到学校来过,又和陈聪欢谈了半天,心甚不安,告诉了老黄,老黄也很奇怪,他问黄洛夫:“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黄洛夫道:“似乎听陈聪说过在沈渊那儿认识了这个人,只见过一次面却不多谈。”老黄在心里嘀咕:“曾听沈渊汇报过和这特派员有交往,怎的又拉上陈聪关系,并且亲自上学校来呢?”他问:“最近陈聪表现怎样?”黄洛夫道:“看来还是顶积极的,只是作风没大改变。”老黄又问:“和玉叶关系怎样?”黄洛夫道:“看不出有什么新发展,我看这人吹的比做的还多。”老黄摇摇头:“不见得。”却在考虑报社搬家问题。从《农民报》影响一天比一天扩大后,他就在考虑报社应该有个较安全地方,他想到清源,也想到下下木。可是清源离城近,把黄洛夫放在那儿没个掩护名义不便,搬到下下木交通又不便,消息隔膜,因此迟疑了。现在出了新情况,又想起这件事。

  正在迟疑间,陈聪又回来了,一见面就说:“好险呀!”老黄故意问他:“出了事吗?”陈聪道:“事倒没出,就是差一点。”他说了林雄模“大驾来临”的事:“当时我很担忧,担忧他到我们住的地方来,万一又碰上你们多不便。好在我应付有方,几句话就把他们弄跑了。”老黄问:“这个大人物来干什么?”陈聪道:“听说是到为民镇来调解王连和乡团冲突,顺便来看看我。”老黄郑重地问:“仅仅是为这个?”陈聪道:“我看不出有别的。”说完就匆匆回房去。老黄和黄洛夫继续在交换意见:“你看怎样?”黄洛夫道:“也许是无心。”老黄虽然不再说什么,却又想起大林说过的一段话:“此人极不可靠……”如果不把报社搬走,也得设法把他调开。他对黄洛夫说:“对他还是小心点好。”

  老黄的担忧不是没根据的。陈聪和玉叶的关系并没有断,只是做得更隐蔽罢了,特别是在黄洛夫和老黄面前。

  从大林和陈聪谈过那一次话后,曾有一段时间陈聪和玉叶很疏远、很冷淡。但玉叶不放手,多次地找他,陈聪见组织不再提起这件事,胆子大了起来,又恢复原来关系。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和玉叶单独在一起,忽见那玉叶心事重重地流起泪来。陈聪问她:为什么流泪?玉叶一时悲从中来,呜呜地哭道:“我们这样下去,会有怎样个结局呀?”陈聪却轻松地说:“只要我们行动小心,不会有人知道的。”那玉叶只是摇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陈聪一时想讨她的欢心:“有了孩子也没关系,大不了远走高飞,乐得做对正式夫妻。”玉叶把话听在肚里,信以为真。

  第二次再来时,自动交出一包东西给他,陈聪打开一看,全是些贵重的金银首饰,她说:“你先自收下,将来我们离开这儿,就不怕生活没着落。”陈聪受利欲所惑,又放起大言来:“你想得真周到,有了钱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于是玉叶重又提起:“你上次对我说的,都是真的?”那陈聪立即对天发誓道:“我如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玉叶算完全安心,便说:“下次我再拿一包来。”

  她第三次来,又带来一包贵重首饰,并说:“我把全部私蓄都交给你了。”陈聪一看说:“也够我们过好几年啦。”他们又过了几次温柔乡生活,有次玉叶忽又问起:“阿聪,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呀?”陈聪以为她说的玩,便说:“你说呢,我随时准备着。”玉叶十分认真道:“你听我的?我说在两个月内离开。”陈聪有点不自然:“为什么要在两个月内?”玉叶沉吟半晌,觉得不能不说个明白了,便说:“我已有两个月身孕,再过两个月就瞒不住家人耳目。”陈聪这下可吓坏了,他惊讶地说:“你真的有……”玉叶道:“我早就想说,就怕你变心。”

  陈聪像掉在冰窖里一样:“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玉叶怕他反悔,也有几分紧张:“你不是说有孩子没关系吗?”陈聪满面不高兴:“我当时不过说说,真的有就得想办法。”玉叶掉下泪说:“你是说着玩的?”陈聪见她认真,也不敢弄僵,连忙转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的话算话。”玉叶又道:“那你刚刚为什么那样不高兴?”陈聪勉强应付:“我哪会不高兴,我是想说,你该早点告诉我,好让我有个准备。”玉叶稍为放心:“不是还有两个月吗?”陈聪只好也说:“对!还有两个月,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看来大事已定,玉叶加意奉承,而他却满怀不安。从此后,玉叶一见面就追他:“我们该到哪去,你准备好了么?”陈聪却一味在拖延。他哪有真决心带她逃走,又怕事情揭穿了,老黄认真起来下不了台。

  正在为难之际,他想把黄洛夫也拖下水,他想:“老宋现在是老黄的亲信,叫他也下去,就不怕老黄开口了。”每当老黄不在时,就找黄洛夫吹嘘男女之间的事,说他在年轻时如何风流潇洒:“年轻人不结交几个女朋友就显得自己无用。”又问黄洛夫:“你现在也该有不少女朋友吧?”黄洛夫对他的庸俗,有时甚至于近乎下流的作风是反感的,却又不得不应付几句,便说:“像我这样的人是没人看上的。”陈聪大不以为然道:“错了,你全错了,像你的样子比我当年还不知英俊风流了多少倍,叫作大有希望。”黄洛夫内心反感却微笑不语。

  陈聪以为他真的动情了,便又说:“还没找到,为什么不找呀?远的难找,近的为什么不找?”黄洛夫表示没有兴趣,他却纠缠着,越说越有劲:“你觉得在妇女夜校中那个玉燕怎样?长得可白皙呀,只是走起路来不大好看,有点像狮头鹅是吗?那么,玉叶又怎样?这个小妇人长得可不错,面孔身段都好,虽说是结过婚的,但她丈夫是白痴,不省人道,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守了几年活寡,一心要找对象,听说对你也顶有意思,平时看你就与众不同,要是你有心,我就替你充当介绍人,包你放心,一切秘密……”每当他说得入神,黄洛夫就走开了,他却不识相,还追过来:“在我们这个地方,只要我不说,什么事也没人知道。你同意了,我明天就给你想办法。”这样一次两次的胡闹,一直到黄洛夫烦了,他才说:“我不过和你说着玩。”

  在黄洛夫那儿不成,他又去追玉叶:“我是有家有室的,年纪也大了,你为什么不去找比我年轻又是独身的。我们那宋学文老师,比我就年轻英俊,听说对你也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一开口,玉叶就掉下泪,说:“你是存心试我,还是真有这个意思?当时我们相好,为什么你就不这样说?我是嫁鸡随鸡,一定要跟你到底!”因此又碰了壁。

  那陈聪在慌乱中,一直在研究黄洛夫拒绝下水的原因,他的恋爱哲学是:哪个少男不思春,哪个少女不多情?“他也许听到一些关于我和玉叶的传闻。可是,对别的姑娘为什么又那样冷冰冰的呢?”有一天,他看见黄洛夫房门半掩,里面似乎有女人的声音,他刚想撞进去但又退了回来。一会儿顺娘从里面出来,还在摸着纽扣,心一动:“我明白了,原来他看中的是这个小寡妇。”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想起许多事。“为什么老宋有时行动那么鬼祟,常常深夜才回来?秘密就在此!好呀,老宋,我也要给你来个出其不意,先糊住你这张口再说。”他对这个小寡妇印象不好,总觉得他和玉叶的事,是她无事生非传到大林那边去的。“想不到你也有给我抓住辫子的一天,我也要给你来个下不了台!”

  计算已定,就暗自把黄洛夫“盯”了起来。一天,他看见黄洛夫又深夜不归,心想:“一定又到那小寡妇家去寻欢作乐了。”便悄悄地摸到顺娘家,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小阁楼透出一线灯光,他想:“两个人一定是在那儿成全好事。”踅近大门边,轻轻一推,门扣住,用力再一摇,无声地开了。他轻手轻足地摸了进去,没有人,阁楼门关着,灯火从门缝里透出,似有低低的人声,他想:“对,正是他们。”

  他把鞋脱下赤足爬上扶梯,屏着气,通过门缝对内探望。不看犹罢,一看却大吃一惊,原来那阁楼内满地是《农民报》,黄洛夫和顺娘两个正满头大汗在赶印着哩。他匆匆返身赶出,到了大门边,只见顺娘妈抱着一捆枯柴枝进来,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我明明把门扣上,怎的又自己开啦?”他躲过一边,等她摸进灶间去,才溜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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