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梦第四十八梦 在钟馗帐下

  端午节来了,朋友送了一张钟馗的画来,我无意地放在桌上,妻却代为在墙上张贴起。

  我笑道:“卿意云何,咱们还闹这档子迷信?”

  她道:“一年到头,不是闹穷,就是闹病。这间茅草房里,毫无生气。你瞧这钟馗,右手拿了剑,左手指着,涌起了一部连鬓胡子,直瞪了两眼,倒也为文人吐吐气。”

  我笑道:“此亦韩昌黎送穷之意也,姑置之。”

  这样,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我拿了一部“贾子新书”看,正在有意“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时候,却见钟进士自墙上冉冉而下,站在椅子后面,巍然一伟丈夫也。

  我立刻起身相迎,深深一揖道:“钟先生真来了,可以说是蓬筚生辉了。”

  钟馗笑道:“我此来也有些‘三顾茅庐’之意。敝处还缺少个秘书,就请不弃粗陋,一同前去。”

  我失惊道:“无论小子怎样狂妄,也不敢到锦心绣口的钟进士面前去卖弄笔墨,这实在不能从命。”

  钟馗道:“阁下倒也有自知之明,不像那些御用品有‘斯人不出’之概。不过请你当秘书,那是给你面子的话。其实,我们那里需要一个制标语的宣传员,阁下既是新闻记者,这一职当然得心应手。”

  我道:“但未知钟先生现在所统率的是什么机关?”

  钟馗道:“你当然看过那一部‘钟馗斩鬼传’,虽然小说家言,迹近荒唐,而究其实,我所干的,十倍于此。我现在受上帝敕旨,为‘诛妖荡怪军大元帅’,统领可多可少的神兵,绥靖宇内。大本营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去此不远,念头一转便到,你且随我去。”说着,他袍袖一拂,我不知不觉跟着他到了一个所在。

  看时,一幢营帐里列了长案,也无非堆了一些文书笔砚,只是在这帐后壁上,却悬了一面大镜子,清光射人。镜框子上刻有四个字:“物无遁形”。我突然遇到,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向镜子里一看,心肝五脏,无一不现,不免倒退了一步。

  钟馗笑道:“不要害怕。凡干大事的人,幕后总不免藏着一样东西。这也不过我幕后一物。我因为所接触的人物,古今中外,无奇不有。好人是无须说了。但也有朴实无华,不事外表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不敢说能免此。就我自己而论,也就为了这一副丑相,为明君所弃。有这镜子,可以为我选择许多人。至于坏人呢?谁敢带了一副真面目来见啖鬼的钟馗呢?所以来见我的,在外表上看去,无一不是万里千里挑一的正人君子。有了这面镜子他就不能骗我了。俗言道:‘高烛台照不见自己脚下。’我是要从自己脚下照起而已,并无别意。有人说:‘张天师难治脚下的鬼。’那是笑话,自己脚下还有鬼,怎能斩尽天下妖魔?我之异于张道士者在此。”

  我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钟元帅这番用意。心想,幸而我是无意踏入这权威之门的,要不然,我有丝毫求名求利的心事,一来就拆穿了。这样,我是更不能不谨慎将事地随了钟馗进帐去。同时,就有两个穿蓝布战袍、蓝布方巾的人走了进来。我想起“斩鬼传”里面的含冤、负屈两位将军,料着并非别人,首先起身相迎。

  钟馗介绍着,果然一位是含冤指挥,一位是负屈参谋,他们和钟馗一样,人虽旧物,其名维新。那含冤向钟馗呈上一张电报,口中说道:“这人不见经传,此电可怪,请元帅一看。”

  钟馗看过了微微一笑,把那电稿交给我。

  看时,上写:

至急。前线探投九天诛妖荡怪钟大元帅钧鉴:阅报见我公受上帝敕旨,扫荡妖气,以五月渡泸之精神,作万里立柱之伟业,下风逖听,大喜欲狂。遥想寰宇澄清,指日可待。谨代表九幽十八层地狱二万三千万正直鬼魂,向我公致敬。


郁席赞九顿首


  我看了这通电文,因道:“此电系致敬的老套,倒也并无恶意。”

  钟馗笑道:“你哪里知道,这是我斩鬼之时,留下来的余孽之一,是势利鬼一路的东西。你只看他这名字,隐隐约约,含了‘有隙必钻’的用意在内。他凭着什么能耐,可以代表二万三千万正直鬼魂?对于这路人物,最好是不睬。睬了他,他就作恶更多。”

  我正犹疑着,有小卒入帐报告,营外有一位郁代表,带了东西前来劳军。

  钟馗向我笑道:“你看如何?这就来了。”便道:“也好,让他进来见我。告诉他小心了。”

  于是钟馗手下的卫队,枪上刺刀出鞘,穿着鲜明盔甲,列在帐前两旁。我和含冤、负屈都隐入帐后,远远看见一个人,身穿蓝衫,头戴方巾,白面长须一个古儒生的样子,俯伏进来。他仿佛像那愚民烧拜香,朝着这中军帐,一步一揖、一步一叩首,十分恭敬。

  钟馗坐在帐里,先就喝问道:“来的是‘有隙必钻’吗?”

  郁代表在帐外拜倒在地道:“上禀元帅,小民叫郁席赞,是‘儒为席上珍’的意思,‘有隙必钻’是刁民代取的外号。”

  钟馗道:“这且不管它。你到这里来什么意思?”

  郁席赞伏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容地回禀道:“小人听说大元帅为宇宙间扫除毒害,便是小人,也在受惠之列,特意代表九幽十八地狱,前来表示敬意。至于随带的那些劳军礼品,虽不过是些腌菜、豆腐乳之类,但实实在在都是老百姓在自己身上掏出来的钱,也可说是千里送鹅毛。”

  钟馗听了,微微笑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劳苦大众里面的优秀分子。我的朋友都托我访求这项人才,不想倒在无意中碰到,很好很好。但不知道你愿意干什么工作?”

  那郁席赞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身子向前一钻,把头伸到帐门里面来,又不住地叩头,两行眼泪就像挂线一般流着。

  钟馗道:“虽然我有意要去干一份工作,就与不就,权在于你,为什么你要哭了起来?”

  郁席赞道:“非是小人不愿就,只因小人自视,纵然有点才具,但是四海茫茫,决没有什么人理会小人。今大元帅一见之下,就答应加以提拔,这是生平所不曾有过的境遇,怎不感激涕零?”

  钟馗听了他这些话,且不细辨他所说是真是假,回头看看镜子里面的人影,倒是白面长须,分明是个善类;至于心肝五脏,因他外衣里面,衬了一件胶布褂裤,这胶布最容易沾染颜料,遮隔透视,也看不出他转着什么念头。钟馗想着,此君是有名的坏蛋,怎么到了今日见面之下,却是所传失实呢?他正是如此犹豫,不免回头再向镜子里看去。这一下子,却查出破绽来了,便是这人的脑门心上,头发缝中,有一道裂痕,那裂痕半圆的一匝,直伸到后脑去。

  钟馗笑道:“郁先生,你何必过于谦恭,我们都是读书人,正要惺惺相惜。”说着,走出位来,两手来将他搀起。

  郁席赞更是受宠若惊,便站起身来,打躬连道:“不敢!”

  钟馗乘他不提防,伸手在他头上一撕,随着那裂缝所在,掷下一块厚皮,正是他外面表现出来的面皮。在这面皮之下,现出他的真面来,却是紫蓝绿恶蛇皮一般的颜色,那耳目五官,更是不容易去分辨。钟馗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的胆,敢戴了假面具来骗我?”说着,手提剑起,向他劈去。

  可是这军帐上有几个蛀虫蛀了的小窟窿。那郁席赞身子一缩,就由那窟窿钻跑了。

  钟馗无从追赶,气得提起剑来,只在假面具上乱劈一阵。我由帐后迎了出来,笑道:“幸是钟先生身后明镜高悬,要不然,怎样会看出来这个满身斯文的人,是一位假面具的恶魔?”

  钟馗道:“刚才迟几秒钟,让这妖魔逃去,别的不打紧,这东西在我这里无隙可钻,恼羞成怒,势必去勾结丑类,图谋报复,我军刻不容缓,今晚必定要穷追上去,免得这些丑类集合一处,又另有图谋。”

  关于军机大事,我自然不便多说,退到一边去。看过“钟馗斩鬼传”这部小说的人,自然都会知道钟馗所统率的这一部神兵,在这“神”字上是玄妙得令人不可捉摸的,我也不在这时去捉摸他们一些什么,只有听候钟元帅的话,教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倒并不要我制标语口号这些宣传品,不过在对外是些安民告示,对内是些行军规则。

  到了四更天,钟馗下令前进。

  天色大明,我们到了两山之间,夹峙的一座山堡,堡上旗帜飘扬,鼓角齐鸣,倒也像是有严整的警备。

  钟馗下令,就遥对了这关口,在一座小山头上扎营。钟馗将我叫到中军帐里头,向我笑道:“有件大功,要你去立,你可能去?”

  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能立什么大功?”

  钟馗笑道:“正是需要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办这件事。前面这座关,叫着‘阿堵关’,守关的主将叫钱维重。他本不姓钱。他以为人生在世,只要有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就改了现在的姓名。惟其如此,所以他尽管守着关口,可是放着大批的生意买卖人来往。你可以装着一个商人,带了两车子货物进关去看看。”

  我笑道:“这是间谍了。我一个书呆,干这样的精密工作,那岂不会误事吗?”

  钟馗道:“虽然那么说,什么也不必你打听,你只带了两车货进城,在关里住一夜,就立刻回来。”

  我道:“能这样自由吗?”

  钟馗道:“你与我无怨无仇,我也不能平白地害你。”

  说着,不由分说,就派了几个兵士,强迫着我出了军营。我糊里糊涂地带了两部骡拖货车,向这“阿堵关”前进。

  这里进关,是一条人行大道,出我意料的,却是一点战斗意味没有,肩挑负贩的人,就在这路上来来往往。我带了两大车货,由四匹骡子拖了向前,也就心里安定些。到了关口上,虽然看到有盔甲鲜明的兵士,手拿了刀枪,可是这些作生意买卖的人,成了个熟视无睹的姿态,继续着向前走。

  我想,要人家不疑心,一切要装得自然,和其他作生意的人一样。不然,我白送了性命,还误了钟元帅的大事。于是我故意缓走了两步,贴近大车进行,表示我和这大车是一个集团。缓缓地走到了那守卒面前了,我见前面一个卖桃的小贩,放下一筐桃子,却向那队守卒的班长递过几个桃子去。那班长将桃子捧着掂了两掂,眼注视这小贩,这样,这小贩又添了几个桃子过去,那班长才微笑了一点头,意思是放行过去。我想,原来只要行这么一点小贿赂,这并不难办。我这两大车,全是棉纱,不知钟馗营里怎么会有了这个东西。照着贩桃子的那小贩,就给那守卒班长几个桃子,难道我也就给他一卷棉纱吗?一小卷棉纱,既无用处,也不容易卖钱……但时间却不许我考量,两辆大车,已经到了城门下,走近了这班守卒。我急中生智,在身上摸出了一张五元钞票,暗捏在手。等到那班长走近一步时,我便将钞票交给他。

  他看到是五元一张的,便点了头笑道:“啊!今天才回来,这次买卖好哇?改天街上吃茶。”

  我含糊地答应着,大模大样进关。心想,这也太容易打发了,两车子棉纱,也不过五元的贿赂,就放过去了。我这念头转过,才知道我是大大的错误,原来这是第一个城门的月墙口。

  转一个弯,有比较大的城门,站着更多的守卒,一个小将官,身披软甲,腰横绿皮剑鞘,露出宝剑柄,柄上坠两挂红穗子,直眉瞪眼,瞧着进城客商,这已不是月城口那样马虎,无论什么担挑车引的货物,都要歇下来让守卒们检查一番。在检查的时候,货主就向站在将官面前一个侍卫,悄悄地手一伸,不用说,这是我在前面已实行的那个法子。我想,刚才送那班长五元,他很客气。这是一个小将官,加十倍奉酬,大概可以打发过去了。于是在身上又摸出了五十元钞票,等车子停着检查的时候,把这钱送到那侍卫手上。

  他看了一看,面带笑容,向那将官轻说了一声。

  那将官面上的威严,略松了一松,便点头道:“这人,我认得,是常来常往的一位商家,不用检查,让他去完税罢。”

  我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次贿赂,还与正式纳税无干,我看后面要进关的货担、货车还是很多,不要拦了人家的去路,立刻引了车子进关。

  果然在关左侧有一座小洋房,门口挂了一块直匾,大书特书“私货严厉检查处”。进关的商贩,都把货物停在门口敞地上,再等候检查,我怕做错了手脚,露出了破绽,只歇在远远的,偷看别人的动作。见有经几位查货员看过了货物之后,给了一张字条,然后商人拿了字条进房去了。每个人手上,都拿好些钞票,看那样子,是去纳税了。

  不一会,查货员见到了我这货车面前,看了一看,向我道:“就是这两车棉纱?”

  我道:“是。”

  他道:“你就是这两车棉纱?后面还有吗?”

  我道:“没有了。”

  查货员对我上下看了一看,冷冷地道:“你当然懂得这里规矩,我说一声,你这是私货,你就全部充公。”

  我说:“是是是!我是初次押车,不懂规矩,听你先生吩附罢。”

  查货员道:“凭你这两车货,给个二三百元,也不算多。过少了,你也拿不出手。”我也不再等他说一个字,立刻数了二百元钞票给他。

  他在手拿的单子上,用自来水笔填了一张,撕下来,交给我,微笑道:“你老板真是初次押车,一向没会过,你不是谎话。我索性指示你,大概你这车货,照定章要纳一万元的检查费。你和那位稽核说一声,这车上有一包纱是他朋友带给他的,请他收下,那么,他只要你纳一两千块钱就算了。朋友,我不白花你的钱呵!”说毕,笑着去了。

  我拿了那单子一看,上面石印好了现成字句,中间留几个空格,是自来水笔填的。上写:

“查得商人赵二,由口外运来土纱两车,共计十二包,委系土产,并无其他私货,及一切不法情事。请稽查后放行。年月日私货严检处章。”


  看这张字条,由头至尾,并无一个要纳税的“税”字,不过是完成一回检查手续而已。可是贩货的人,都拿了这张条子到屋子里纳税,仿佛这是一种彼此默契于心的事。多此一举的检查放行,就不知其用意何在。尤其是那下面代我填的名姓赵二,姓是第一,名是第二,他倒是不费思索的代填了。相反的,这就可以想到所谓检查是怎么一回事。我拿着这字条,就随了那络绎不绝的人,也挤到屋子里去。

  哦呵!这里好忙的公事,像银行里的布置一样,纵横两柜台,外面站满了贩卖私货的商人,纷纷向柜上递款。一位身着长袍,头戴方巾的人,坐在写字台边,满脸正气只看大家收款的人,想是一个权威。管他是不是那查货员所说的稽核,我便遥遥地向他点了一个头。他走近来,隔着柜台问我有什么事?我道:“你先生是……”

  他道:“我是这里总稽核。”

  我笑道:“对了,我有一个朋友,托我带一包棉纱交给总稽核。”

  他立刻笑着点头道:“有的有的,有这么一回事。东西在哪里?”只这一刻工夫,他的正气完全消失,带了两名工人出来跟随我到车子边,抬了一包纱就走。

  抬走之后,他将我衣襟一拉,悄悄地引我到内会客室里来,随手将门掩上,深深一揖,请我坐下。他表示很亲切的样子,笑道:“你们商家也很可怜,既要送礼,又要纳税。那未免太冤。你送了我一包纱,照现在的价钱,已很是可观,再要你照定章纳税,我良心上也说不过去。这样罢,我给你一点便利,说这是公家所用物品,给你一份执照,可以免费过去。不过,那你就太占便宜了,你何以报我呢?”说时,伸过手来,连连拍了我几下肩膀。

  我道:“请总稽核吩附就是我无不照办。”

  他眯着两眼向我一笑道:“你再送我一包纱,好吗?”

  我想,这家伙真是贪心不足,平白收了几千元的贿赂还想个对倍。可是我根本不在乎这一车棉纱,只要能达目的,丝毫不用顾惜。因道:“就勉遵台命。若是你先生肯帮忙的话,一回成交二回熟。在关外的商人,愿意在下回奉送十万两礼金,只要求一件事,他们的货进关的时候,免被检查。”总稽核听到十万这个数目,不免脸色一变,但立刻又微笑着向我道:“你阁下说的是一句笑话吧?哪里有这样值钱的货,愿花十万两请求免查?”

  我道:“你先生且不问有这事没这事,只问你能不能作主。假使你能作主的话,我明天就把款子送过来,同时,货也进关。你还是要现款呢?还是要支票呢?”

  他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手来,连连搔着头发,皱着眉,可又微笑道:“你先生倒像是个诚实商人,我信得过的。但是你所说的这批商家,不要是贩运违禁品的吧?”

  我笑道:“他们预备下这么些运动费,不管如何,总可以把货带进关来的。你先生若不要这笔款子,也是要给别人的。至于你怕我开玩笑,我这两车棉纱,还相当的值钱,我愿意拿来作抵押。我明天若不带十万现款来,你就把两车东西没收了。”

  那总稽核听到我说话这样过硬,便笑道:“你先生和我开玩笑,是不会的。不过我想到这一笔大买卖。……”说着,又抬起手来,连连搔了几下头发,表示着踌躇的样子。

  我道:“既是总稽核觉得困难,我自然也不便勉强。”

  他忽然跳了起来。将手拍了颈脖子道:“我拼着丢了这顶乌纱帽。有十万两礼金,我哪里不能安身立命?好好!请你明天来。不过有一层,我也另外有个要求,支票我不放心。那样多的银子,我也带不动。你们折合市价,给我金子罢。有了金子,你们就尽管闯关而过,我在关口上亲自等着你们,你们运来的货,是车运是驮运,或者是担子挑?”

  我道:“这三种运法都有。”

  那总稽核沉吟了一会道:“既是担子挑的也有,大概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笨重东西。我守这关口很多日子了,从来没出过乱子。”

  这时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真是利令智昏,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我的条件,但这事情究竟出乎常情。假如他一下子觉悟过来,一定会反悔的,于是就向他说道:“我们的话,既是说好了,我也不妨对阁下透露一些消息。要求免费进口的货,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只是值钱而已。你阁下要的金子,也许他们不必远求,在担子上就可以拿得出来。”

  那总稽核听了这话,昂头想了一想,笑道:“莫非他们带的就是硬货?若果如此,我想,太便宜了。”

  我道:“只要贵总稽核放他们痛痛快快过关,我想事后他们多少再补送一笔,也未尝办不到。”说着,我起身便要告辞。

  那总稽核虽觉奇怪,也究竟怕将生意打断了,站起来深深和我作了三个揖,又执住我的手道:“我们顷刻成交,兄弟快慰生平。等我兄再来,在舍下设筵欢迎。内人是歌舞班出身。教她找几位老同事来,贡献一点小玩意。”

  我连道谢谢。

  他道:“我兄道谢,那就太生疏了。小女今年十五岁,教她也拜在足下当干女吧。”他一面许着很多好处,一面亲自送我出关。

  我想不到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回到大营,就把详情向钟馗报告了。

  他笑道:“我说如何?这世界是贿赂胜于一切。”

  于是他在一晚之间,征发了几百辆货车,将长短兵器,一齐放在货车里,神兵都扮着挑夫、车夫模样,押了车子向关里进发。

  我骑马在前引导。

  去关口还有半里路上下,便见总稽核带了七八个公人打扮的角色,站在路边等候。他也举着两面丈来长的杏黄旗,迎风飘荡,旗上面大书“欢迎金矿工作人员过境”。我倒有些犹疑:怎么把我们一行,当了开金矿的?

  那总稽核倒也十分的见机,他笑盈盈地迎到我马前,向我低声道:“此地风俗,对开金矿的最为崇拜,所以兄弟这样举旗欢迎,好请痛快过关。”

  我预先得了钟馗的指示,把身后一辆四轮大车指给他看道:“送先生的礼物,都在这车上,请先生过目。”

  他笑道:“何必这样忙呢?难道我还怕各位过了关会赖账不成?”他口里虽如此说,人已走近车子,打开车厢门去看。车里面黄澄澄的金砖与金条,使他心房乱跳,两脚软瘫了动弹不得——他已是让这动人的东西吓傻了。

  我回头问道:“我们可以进关了吗?我们路上这些车辆,只等着你先生一句话。”

  他听着,才醒悟过来,笑道:“是是是!我已在关上打过招呼,有我这两面杏黄旗子引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这一车子东西,似乎兄弟应当押解了走。若同路进关,透着有点不便。”

  我道:“这个不妥吧。到了关口,守关的人,不要我们进去,我们又奈他何?”

  那总稽核看到了一车子黄金,恨不得将身子钻入车厢,和金子化成一块才好。现在眼睁睁看到金子摆在前面,不能带走,十分着急;然而我说的话,又是入情至理,他无可回驳。在黄金车边站着呆了一呆,因道:“这样吧,我押了这车子先走,你们随后就来。”

  钟馗此时装扮一个行商,正站在我面前,听了这话,便抢着答道:“好好,就是这样办。我们只要有人引路,自然会冲了过去。”

  我听到他说出了一个“冲”字,觉得有些露出马脚,然而那位总稽核全副精神,都注射在那一车金子上面,钟馗所说的是什么,他并没有理会,自己跳上那辆骡车,接过赶车人的马鞭子,刷刷几声,将骡子鞭得飞跑。那些跟他来欢迎远客的人,莫名其妙,也就随在车子后面跑。钟馗督率装兵器的车子,更不肯放松半点,紧紧地随后跟着。果然那些守关的兵卒,看到两面欢迎杏黄旗在半空飞扬着来,后面跟了一道长蛇阵的车辆,都也毫不介意,由着他们过去。

  那些车子进了关,并不远去,都停在检货所门外的广场上。

  钟馗看到了车子都到齐了,这就差兵士,向天空放了三个流星号炮。在轰轰三响之下,所有押车进关来的人,各在车子上抢得兵器在手,同时有人把“荡妖军”的大旗由车厢里取出,就落下欢迎旗,利用那旗杆,把这军旗迎风展了开来。

  关卒见飞军从天而下,早就吓坏了。各丢了武器,或背包裹,或提皮箱,纷纷逃跑。有的跑得太匆促,提箱盖不曾关得牢,盖子飞开来,撒了满地的钞票。这样一来,前面的人,回转身来,要捡点回头货,而后面跟着的人,也见财有份,抢上前一步,就地拾起来。大家见了钞票,忘了性命。

  钟馗带的神兵抢上前去,一个个斩尽杀绝。

  那位引狼入室的总稽核,赶走了一骡车金子,拼命在前面逃跑,钟馗跃马向前,紧紧跟着,他见事情已急,跳到路边臭泥沟里去藏躲。来了一个野狗,嗅到他周身铜臭,以为是一堆臭屎,一口把他脑袋咬掉。他要的那车黄金,正是毫厘不曾带走。

  “阿堵关”上这一阵纷乱,早把守将钱维重惊动,关里的二道关口,早早闭了。

  钟馗进到关前,只见城墙上悬了一幅白布,大书特书“与荡军决一死战”。钟馗以为钱维重必定开关前来迎战,便摆下阵势等候。

  不想一小时二小时的顺延下去,城里寂然无声。他一声号令,向城进攻,先进城的神兵,打开关来让我们大队人马进去,大家只叫得苦。原来关中守军跑得毫毛未留下一根。这里面地势低洼,全是烂泥,下马不得。

  据探子报告,钱维重把面上三尺地皮都已刮了走,落下这般情形。大队人马只好再退出二关扎营。

  钟馗在中军帐里召集会议,因道:“钱维重是我们必须斩除的恶魔之一,难道让他逃走不成?”

  含冤参谋笑道:“在下倒有一个以毒攻毒之计。凡是贪财的人,还只有以财来治他。”于是如此如此,说了一遍。

  钟馗抚掌大笑道:“此计大妙。”

  那含冤参谋就驾着云雾走了。

  不到大半天,他手牵一串大金钱,每个钱眼套上一个人,如戴枷一般,用大钱将人枷住。其中第一个,猪一般肥的便是钱维重。

  钟馗站在中军帐前,笑问:“这批家伙如何就擒?”

  含冤报告道:“在下到刘海大仙那里借了这串金钱,摆在大路上。这钱果是宝物,放出万道光芒。钱维重带领千百辆车子,满载金珠,要到美洲新大陆去做黄金大王。他看到路上这样大的金钱,不肯放过,下了车亲自来审查。他对于金子的鉴别力最丰富,看出这钱是十足赤金,便伸头钻入钱眼,肩上挂着一枚送上车去。他的老婆儿女,怕钱会落到他人手上,也照样钻入钱眼,各在肩上挂起一枚。哪知道这串钱的绳子,却在我手上。我念动真言,钱眼缩小,把他圈上,就牵狗一般牵来了。”

  钟馗望了钱维重道:“一个人要钱也不过为了衣、食、住。你有了这样多的资财,要拿千百辆车子来装,你就是吃金子、穿金子,这一生也够了,为什么你见了钱还是要?对你这种人一刀一个,未免太便宜了。”便叫士兵们在中军帐前架起炉锅,把钱维重身上带的金条金叶子熬了一锅金汁,所有他家人不问男女老少,一齐灌瓢金汁。

  于是他们外套金钱,内饮金汁,收拾了最后一息的生命。

  这时候,身穿蓝布长衫,口喝绿豆稀饭的我,由他们看来,是在天堂之上了。

  钟馗收复了“阿堵关”,休兵一日,再行前进。

  晚间,他在案上披阅地图,一个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在帐下办公的人,都有些愕然。

  含冤参谋便问道:“元帅为何发笑?想必胜算在胸。”

  钟馗道:“你有所不知。由这里去三条路,都是坠入魔道的。另两条路不谈,单说向西的这一座关叫做‘混虫关’,里面是‘浑谈国’。”

  含冤笑道:“这名目就够有趣。当年晋朝人士如王衍之流,崇尚黄老,喜说不着边际的玄学,这叫‘清谈’。如今有了‘浑谈国’,浑者清之对也,莫非这里人都是谈酒色财气的?”

  钟馗道:“非也。酒色财气虽不是高谈,究竟是情欲中事。你也不见谁谈酒色财气,会有人打瞌睡的。这‘浑谈国’的人,有一种习惯,每天要集拢千百人在一处浑谈一阵。虽然人多,而谈者只有一个首脑人物,至多两三个,其余都是被派来听谈话的。他们所谈,没有准稿子,上自玉皇大帝,下至臭虫,谈话的人肚子里有什么谈什么。甚至谈话的人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由他的幕宾,拟上一张稿子,到了谈话的时候,他捧着念上一遍,念完了,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谈着什么。”

  含冤参谋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果然是浑谈。”

  钟馗道:“其浑尚不止此。每次谈话总有两三小时,谈话谈的不甚重要,那还罢了,被派来听话的人,可以坐着打打瞌睡,转转念头,若是遇到那重要的地方,听谈话的人要挺直的站着听,时间已久,脑筋发胀,两目无光,两耳无音,两腿发酸。浑浑然不知身在何所。浑然一堂,如醉如痴……”

  钟馗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

  含冤参谋笑道:“果然浑得厉害。所谓‘混虫关’,那就是指这辈混世虫而言了。晋人清谈,尚且误国。这样浑谈,岂不误尽苍生?”

  钟馗将手拍了桌子道:“正是如此。我原来想着这个国家的人只是浑谈,也无大过。可是这样浑谈下去,不到他人种灭绝不止。我为挽救这一区苍生起见,只好先讨伐这‘浑谈国’了。”说毕,就发下命令,明日五更造饭,向“混虫关”进发。

  我在钟馗帐下过了多日,胆子也就大的多,听说要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去,十分高兴。

  次日早起,随着钟馗的部队前进。一路经过几个村庄市镇,很少几幢整齐的房屋;十分之八九,是有墙无顶,有门无窗的屋架子;有些连屋架子也没有,只是一块建屋的基地。老百姓成群结队就坐在树荫下,纷纷议论,谈得十分起劲。虽然看见大兵由路上经过,也不理会。后来我们走到一个水泥坑面前,见坑上树立一块丈来长的石碑,上面大书特书:“凌云大厦奠基典礼纪念碑,一八四〇年立。”

  钟馗在马上四周一看,不由得张开络腮胡子的大嘴,哈哈大笑。

  负屈将军问道:“元帅又想起了什么笑料?”

  钟馗将马鞭指了纪念碑道:“你看,这屋行奠基礼,今已足足一百年,这凌云大厦,还是一个泥坑。这落成典礼应该还有几千年呢?”

  一言未了,又听到水泥坑外有一阵鼓掌声。钟馗令负屈督队前行,却下马带了我和含冤到竹林子里看。

  到时,见林子里一片草地,颇也平正。在竹林子上挂一块木牌,上面大书:“凌云大厦设计委员会”。在草地上有二三十个须发苍白的老人,盘膝而坐。正面有一位胡须更白更长的老人,在那里演说。

  他道:“我们这大厦要有十八架升降梯,要自备四个自来水井,有个发电厂,必须拿去和纽约大厦比上一个高下,方不负我们先人那一番惨淡经营的苦心。”

  我听到这些话,心里想着,这个设计委员会,还是这批老头子父亲所留下来的,那奠基碑上写的一八四〇年,大概倒不是伪造的古物。

  心里正忖度着,不料钟馗是一位急性人,不肯稍待,向前大喝道:“这些老不死,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在作梦吗?”

  其中胡子最长的站了起来,向他微微一拱手道:“请了,阁下何来?我们在此商议自己的事,却也与阁下无干,气势汹汹地开口伤人,意欲何为?”

  钟馗瞪眼道:“岂但开口伤人!我简直要把宇宙间这批造粪机器斩尽杀绝。我告诉你,我是钟馗!……”

  这些老头子听到这个姓名,再也不来“设计”了,爬起来就跑。别看他们是胡须苍苍的老人,跑起来向后转,却比青年要利落得多,不到几秒钟已是踪影全无。

  钟馗笑道:“世上议论多的人,都像这批老头子,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就跑。只凭这几个老头子,也就可以表现这‘浑谈国’是什么个国家。现在我们可以分三路向‘混虫关’进攻。”

  含冤参谋就向钟馗道:“依我意思,这般人也没有什么大恶,只是自误误人,若要诛伐,未免过分。”

  钟馗道:“就凭你说自误误人这四个字,也就罪有应得了。但我也不是一个好杀的人,果然自今以后,他们不自误误人,我也可以成全他们。只是这些人废话成性,有什么法子可以纠正呢?”

  我便向前道:“元帅若有好生之心,我们到了关下,写一封信去招降罢。果然他们降了,我们在这国度里特立一个条款:‘说废话者处死刑’。那么,大家不说废话,就只有埋头工作,既不自误,也不会误人。”

  钟馗沉思了一会,微笑道:“到了关下再说。只怕二位这番好意,这些混世虫无福消受。”

  于是我们走到大路上,骑着马,加上一鞭,不多久,也就追上了大队。进行未久,已到关口。远远见那关城在重重叠叠的山峰外,把两山的谷口,起立一道高墙,墙上用白粉粉着底子,写有丈来见方的标语:“会而后议,议而后决,决而后行。”城关上却静悄悄地一点动静没有,只是关着两扇城门。

  钟馗因含冤参谋主张招降,没有下令急急攻打关口,只叫在城外平原上扎营。写好了一封招降书,用箭射入城内。这信上限定二十四小时内答复。大家料这关里的人不会有什么抵抗能力,坦然在营里休息,等候答复。这是下午三点半钟射进城去的最后通牒,直到次日下午两点五十分,还没有答复过来。钟馗认为他们是置之不理了,便要下令进攻。

  在这时,到了下午两点五十七分,外面传达兵进帐报告,有关内两名代表请见。钟馗笑道:“这些家伙,真有耐性。一定要等到这最后五分钟,才肯来答复。既是他们有答复,我且暂缓进攻。”

  说着,就着传达兵请那两名代表进来。钟馗虽是一员武将,到底是个十足的文人出身,在礼貌上面依然十分的讲究。既是“浑谈国”有了代表,无论他们来得早迟,也不能与人以难堪。便差我和含冤到营门口欢迎。那两位代表穿了玄色西式大礼服,手拿高帽子,微弯了腰站在大路边,身体战战兢兢的,显然在惶恐的情态中。我向前还没有说上一个字,他那里已是齐齐鞠躬下去。我心想,只看他们这份可怜的样子,对于钟馗招降的话,决不会有何异议。便引导进营,到参谋帐篷里来。这两位代表,倒像是待宰割的羔羊,先在帐篷外顿了一顿。遥遥向帐篷里面张望着。及至看到帐内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方才慢吞吞地进来。先不说话,向我们又是一鞠躬。

  我看着倒是不忍,因道:“先请坐下罢。钟元帅很容易与你们和平解决。”

  一个代表道:“我们不敢多耽搁,关里面也正等着我们的回信。请二位代呈钟元帅。元帅射进关去的信,我们收到后,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量整个办法。现在关里还在开会,办法没有决定。因已到钟元帅所约的限期,恐怕元帅误会了,特意差我们两人前来禀明下忱。”

  含冤脸色一正道:“这话不对!我们这边既决定有限期,你们就应当在限期以内答复。到限期不答复,我们就认为拒绝了我们的建议。至于你们开会没有开完,那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我们不管。”两位代表听了,又再三的鞠躬,只是央告,说道:“一个国家的和战大计,不是平常小事,当然要讨论一番;这种大计,讨论不容易解决,也是常事。决非敝处故意推诿。”

  含冤虽然板着脸子,没有作声,可是我看到他们那一种侷促不安的样子,想他们也是事出无奈。便道:“这件事,我们也不能作主,且请等一下,我们回禀元帅,看他意见如何?”

  两个代表只管鞠躬,口里连说拜托拜托。

  我们回到中军帐里,向钟馗说了。他一言不发,拔出腰间的宝剑凌空一挥,便削除了一只桌子角。大喊一声道:“他们把讨论两字误尽了事,落个国号‘浑谈’。事到于今,又想把讨论两字来误我吗?先斩这两个狗头再说。”

  我们见钟馗发了大怒,这事也就越透着僵。鼓儿词上说得也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话,这两个当代表的,似乎不能不放他回去。我便斗胆向前说道:“若是元帅不许可他们的要求,也应当让这两人去回个信。”

  钟馗撅着胡子,瞪了眼睛,倒默然了一会。最后向我道:“你直去告诉他们,我耳朵里讨厌他们所说的那一套开会的话。若把开会来搪塞我,就是教我头痛,那我不管什么法理人情了。”

  我和含冤二人匆匆出来,把钟馗的话,告诉了那两位代表。他们虽吓得魄散魂飞,一个代表却答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去赶快召集紧急……”

  含冤抢上前去,伸手蒙了他的嘴,因也瞪着眼睛道:“你还要说这些话,我就不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了。”

  两个代表见口头的话说不得,而“口头禅”又一动就会说出来,这倒教他没有了词儿,只管站着发呆。

  含冤道:“我看你们为难,和你担点干系,你赶快回去报告,教他们在一小时以内开关投降,我来请钟元帅从缓进兵,假使过了一小时,那结果就教你们去想罢。”

  那两位代表连声“是是”走了。

  含冤故意挨过半小时,才到中军帐向钟馗报告,又劝钟馗再等候半小时。光阴似箭,转眼到了限期,看看那“混虫关”上,并无一些表示。钟馗再也忍耐不住,立刻下令向关口进攻。

  军队本来就准备好一切的,一声令下,真是风起云涌地攻向关口。那两山削壁间一道关城,依然静悄悄的,这里喊杀声如潮水起落一般,声音非常宏大;可是那关城上也只有两个人伸头向外张望一下,立刻不见踪影。这里大军发动,自是按捺不住,地动山摇之下,一拥便斩关而入。

  大家进了关,见这里面虽也有两条街道,这时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人。有几处高大一些的屋子,门口还挂着各种委员会的招牌。更有一幢宫殿式的大厦,在门口悬一块“议政堂”的大招牌,前面停有一辆四轮马车,车上面堆了很多的印刷品,仿佛是还没有来得及搬进里面,人就跑了。

  我们正张望着,钟馗督率一队卫兵已经赶到。他拔出宝剑来,指着那招牌道:“名字倒也堂皇,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他们议了些什么?”说着,跳下马来,首先奔进大门。

  当然大家都有一种好奇心,要看看这以开会见长的国家,他们的会场有什么特别之处?转过两层台阶,见迎面是一所门户洞开的屋子,门口悬了一块长木牌子,上书“十八会场”。奔进场去,很大的一个会堂,约莫有两千座位,都是每张小书桌,配上一把小沙发,文具是不必说,桌上有茶壶,有纸烟,还有瓜子、花生仁碟子。另有一个纸签,压在玻璃板下,上写五个字:“请勿打瞌睡”。四周是吊楼,上面分着厢位,挂了牌子是“来宾席”。正中议台,是个扇面形,除了主席的桌椅而外,有广播器,有照相机,而最妙的是左面木架上悬了一面大锣,右面木架上支起一面大鼓。旁边各有一木签,上写:“睡眠者未过半数,禁止使用”。

  含冤看了这些,首先哈哈大笑道:“这样看来,这里不是‘议政堂’,倒是‘催眠堂’了。何以到这里的人,都有要打瞌睡的毛病?”

  钟馗道:“这何用说,这是讲台上的演讲词,有以逼迫所致!”

  说着话,大家巡视了这会场一周,看来看去,这里除了会场议事规则,也就是些会议记录,找不出什么例外的东西。于是我们出了这会议室,另找一个会场去。一连找了四五所会场,大小不一,内里设备,无非如此。而这“议政堂”,会场实在是不少,里外上下共有七十二所。钟馗看了,长叹一声。

  我们出了这“议政堂”,就向关里街道看去,家家门户洞开,并无一人。

  钟馗也正诧异着,向我们道:“他们成天成夜地开会,何以一点办法没有?甚至逃走的时候,连大门也来不及关?”

  我们脑子里面,也和他一样,想不到这是什么缘故。

  忽然一阵风迎面吹来,却听到很多人的喧哗声。

  钟馗道:“是了,他们必然是在郊外备战。”

  于是指挥了所部的神兵,向着风头迎了过去。约莫走了十里路上下,却看到面前丘陵起伏,簇拥了一片遮断云天的猛恶松树林子。那嘈杂的声音,就是由那树林子里放出来的。钟馗怕里面有什么险恶的伏兵,不敢猛可地冲进去,且把队伍在树林子半里路外驻扎了,观看动静。派出很多侦探兵,到树林四周去探察消息。

  不多时,侦探纷纷回报,说是“浑谈国”的人,在这树林子里开“紧急救亡临时大会”,并没有什么军事布置。那一阵一阵嘈杂的声音,是他们在会场喊口号。

  钟馗听了这话,闹得气不是、笑又不是,手扶了腰间的剑柄,只是坐了发呆。

  负屈向前问道:“元帅有何妙计,对付这群混世虫?”

  钟馗摇摇头道:“诛之则不胜诛,不诛则无以去害群之马。”

  负屈道:“我倒有一条小计,可以对付这般混世虫。”

  钟馗道:“你有什么妙计?我想除非教他们烂了舌头。”

  负屈道:“虽不是教他们烂了舌头,却也同教他们烂了舌头差不多。我的意思,随他们去开会,随他们去喊口号,我们只把他们林子团团围住,将溪水阻塞起来,他们说得口渴了,找不着水喝,就没有法子浑谈下去。”

  钟馗道:“这也不是治本之道,姑试之吧。”

  于是一声令下,神兵就对这森林来了个大包围。那林子里面叫也好、闹也好,全不理他。这样有两日两夜之久,林子里渐渐无声;又过了两日夜,实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大家这才进林子去搜索。首先让我们看得惊心动魄的,便是树荫下面,纵横躺着几百具尸首,在那些尸首的上空有一幅白布,横挂在树中间,上面写的是:“临渴掘井讨论委员会。”

  钟馗站在尸场中,昂头长叹了一声道:“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宇宙故意生就这批好谈的人,至死不悟。我虽奉令扫荡天下妖孽,可是根本办法还是请求上苍少制造妖孽为是。”

  他为主帅的人,都这样不忍了,我们也就更觉得上帝残酷,把许多人给“说死”而后已。大家便找死尸最少的所在去休息。

  我和负屈走到树林外层,一丛小树下平草地上坐着,以为这不会是有人谈话谈死的地方了。负屈坐下去,却在刺棵上发现了一个纸条,上写:“求水设计委员会小组会议。”就在那草地外面,一横一直躺了两个尸身。

  我们看到不由得流一身冷汗的时候,我也就走出这个人间惨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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