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梦第三十六梦 天堂之游

  身子飘飘荡荡的,我不知是坐着船还是坐着汽车,然而我定睛细看,全不是,脚下踏着一块云,不由自主地尽管向前直飞。我想起来,仿佛八九岁的时候,瞒着先生看“西游记”,我学会了驾云,多年没有使用这道术,现在竟是不招自来了。

  我本没有打算到哪里去,既是踏上了云头,却也不妨向欧洲一行,看看英、德在北海的海空大战。于是手里掐着诀,口喝一声:“疾!”施起催云法来。糟了,我年久法疏,催着云向前,不知怎么弄错了,云只管高飞。我待改正我的航线时,抬头一看,只见云雾缥缈之中,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现出一座八角琉璃的楼阁。楼前竖立着一块直匾,金字辉煌,大书:“南天门”。咦!我心想,乱打乱撞,跑到天上来了。上天堂是人生极难得的事,到了这里,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便索性催了云向前去。

  到了南天门,云消雾散,豁然开朗,现出一块大地,夹道洋槐和法国梧桐,罩着下面一条柏油路,流线型的汽车,如穿梭一般的走着。

  “天上也跑汽车?”我正这样奇怪着,不知不觉下了云端,踏上大地。但我要向南天门走去,势必穿过马路中心的一片广场,无如这汽车一辆跟着一辆跑,就像一条长龙在地面上跑,哪里有空隙让我钻过去?

  我站着停了一停脚,只见广场中间,树立了一具大铁架,高约十丈。在铁架中间,嵌着铁条支的大字,漆了红漆,那字由上至下,共是八个,乃是:“一滴汽油一滴脂膏。”我想,究竟神仙比人爽直,这“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号,他们简直说明了血是人民的脂膏。但血字天上也用的,就是路边汽车速度限制牌下,另立了一张标语牌,上写:“滚着先烈的血迹前进。”这标语奇怪却罢了,怎么会有“先烈”字样呢?难道天上也起了革命?我对于所见,几乎至蚂蚁之微,觉得都有一种待研究的价值。

  忽然,有一只巴掌按住我的肩膀,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回头看时,是位身材高大的警察。

  我望了他,还没有答复,他又道:“你是一个凡人。你凡人为什么到天上来?”

  我对于他这一问,当然答复不出来,根本我就是无所谓而来的。警察道:“那很好,我们邓天君,正要找个凡人问问凡间的事情呢。”

  说着,带了我走进南天门,向门旁一幢立体式的洋房子里走去。

  在那门框的大理石上,横刻了一行很大的英文乃是“Policeoffice”。这英文字我算认得,译出汉字来是警察署。天上应该有天文。而我所来的,是管辖中国的一块天,据我寸见,应该用汉文。不然,为什么天上都说汉话呢?但周围找了一遍,除了这块英文招牌,实在没有其他匾额。无疑的,我是被带到了警察局。好在我自问也并没有什么罪,且随了警察走进去。这立体式的洋房里面,一切都是欧化的布置。

  那巡警带我乘着电梯,上了几层楼,先引着见过巡长,坐在待审室里,自行向上司报告去了。

  不多一会,出来两个人,很像洋式大饭店的“茶房”打扮,穿着两排铜纽扣的青制服,向我一鞠躬,笑道:“督办有请。”

  我心里又奇怪了,守南天门是几位真君,在“封神榜”“西游记”上早已得着这消息了,怎么变成了督办?且随着这位茶房走去,看督办却是何人?

  推开一扇玻璃的活簧门,远远看到一位穿绿呢西服的胖子,上前相迎。我不用问他姓名,我已知道他是谁。他生了一副黑脸、长嘴、大耳朵,肚皮挺了起来,正是戏台上“大闹高老庄”的猪八戒。

  我笑道:“哦!是天蓬元帅。”

  我情不自禁的这一声恭维,恰中了他的下怀。他伸手和我握了一握,让我在一边蓝海绒沙发上相对坐了。

  他笑道:“我已接了无线电,知道足下要到。”说了这句,声音低了一低,把长嘴伸到我肩上,笑道:“那批货物,请今晚三点钟运进南天门。这座天门是我把守,我不查私货,你放心运过来就是了。至于要晚上运进来,那不过遮遮别人耳目,毫无关系。”

  他说这话,我有点不解,但我又仿佛有人托我从东海龙王那里带一批洋货来。便道:“有猪督办作主,我们的人就很放心。但是南天门过了,三十三天,只进一关,后面关卡还多呢。”

  猪八戒张开大嘴,哈哈大笑道:“你们凡人究竟是凡人,死心眼儿,一点不活动。这南天门既归我管,货运到了我这里,就可以囤在堆栈里,把龙宫商标撕了,从从容容的换一套土产品商标。天上的货在天上销行,不但不要纳税,运费还可以减价呢,三十三天怎么样?九十九天也通行无阻。管货运的这个人,提起来,密斯脱张也该晓得,就是托塔天王的儿子哪咤。这两年天上布成了公路网,因为他会骑风火轮,正好利用。这交通机关的天神,你也应当联络联络。”说着,猪八戒在西装袋里掏出一张电报货单来看了一看。一拍大腿道:“这批羊毛可惜来晚了三天。”

  我是个新闻记者,少不得乘机要探一下消息,便问道:“羊毛市价下落了吗?”

  猪八戒道:“虽没有大跌,却是疲下来了。你不知道,因为天上羊毛缺货,现在受着统制,改为公卖了;这货要早到三天,人会抢着收买囤积。于今大批的羊毛,由我堆栈里向人家仓库里搬,未免打眼,只好我自己囤起来了。”

  我笑道:“天蓬元帅调到南天门来洪福很好。”

  猪八戒将肚子一挺,扇了两扇大耳朵,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样做,也事出无奈。我除了高老庄那位高夫人之外,又讨了几位新夫人。有的是董双成的姊妹班,在瑶池里出来的人,什么没见过,花得很厉害。有的是我路过南海讨的,一切是海派。家用开支浩大,我这身体,又不离猪胎,一添儿女,便是一大群,靠几个死薪水,就是我这个大胖子,恐怕也吃不饱呢。密斯脱张远道而来,我得请请你,你说罢,愿意吃什么馆子?”

  我道:“那倒不必。请猪督办给我一点自由,让我满天宫都去游历一下。”

  猪八戒垂着脑袋想了一想,点点头道:“这个好办。”

  就按着电铃,叫进一个茶房来,说是“请王秘书拿一封顾问的聘书来”。

  茶房去了,又进来一位穿西装的少年,手里拿着整套公事,猪八戒扯着他到客厅一边,唧咕了几句。那西装秘书,就用这边写字台上现成笔墨,在公事上填了我的名字。原来这聘书连文字和签字,都早已写好了的,现在只要填上人名字就行。

  猪八戒笑着将公文接过,递到我手上来,笑道:“虽然这是拿空白公文填上的,但也有个分别。奉送密斯脱张这样头等的顾问,截至现在为止,还只二十四位呢。”说着,又给了我一个证章,笑道:“公事你收着罢,不会有多少地方一定要查看你的公事。你只挂了这证章,就有许多地方可去。你若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我有车子可送你。”

  我笑道:“坐汽车?”随着摇了两摇头。

  猪八戒道:“你不要信街上贴的那些标语。我坐我自己的车子,烧我自己的汽油,干别人屁事!”

  我听到猪八戒这样说,分明是故意捣乱,我更不能坐他的汽车了。当时向他告辞,说是要去游历游历。

  猪八戒握着我的手,一直送到电梯口上来。他笑道:“假如找不到旅馆,可以到‘天堂银行’去,那里五六两层楼都招待着我的客人。”

  我知道住银行的招待所,比住旅馆要舒服得多,便道:“我极愿意住到那里去,请猪督办给我介绍一下。”

  猪八戒笑道:“何必这样费事?密斯脱张身上挂的那块证章就是介绍人。要是密斯脱张愿意住那里的话,我们晚上还可以会面。”

  说着,连连将大耳朵扇了几扇,低声笑道:“许飞琼、董双成晚上都到那里去玩的。”

  这猪八戒是著名的色中饿鬼,我倒相信了他的话。

  他向我高喊着:“谷突摆!”我们分手了。

  出得南天门警察署,便是最有名的一条天街,这时,我已作了天上的小官,不是凡人了,便坦然的赏鉴一切。据我看,名曰天上,其实这里的建筑,也和北平、南京差不多,只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凡间大为不同。有的兽头人身,有的人头兽身,虽然大半都穿了西装,但是他那举动上,各现出原形来。大概坐在汽车上的,有的是牛头、象头、猪头;坐在公共汽车里的,獐头、猴头;自然人头的也有一部分,但就服装上看来,人头的总透着寒酸些。

  我正观望着,有一个赶着野鸡马车的沿着人行路溜,就向我兜揽生意。那赶车的穿的是古装,头戴青纱头巾,身穿蓝布圆领长衣,是个须发皓白的人头。手里举着一枝尺来长的大笔,当了马鞭子。车子上坐着两男一女:一个男子是狗头,一个男子是鼠头,穿了极摩登的西服;那女子是穿了银色漏纱的长旗袍,桃花人面,很有几分姿色,可是在漏纱袍的下面,却隐隐约约的露出了一截狐狸尾巴。我原想搭坐一程,赏赏这公共马车的滋味。可是还不曾走进马车时,便有一阵很浓厚的狐骚臭气,向人鼻子里猛袭过来。我一阵恶心上涌,几乎要吐了出来。我站住了脚步,让这马车过去,且顺着人行路走。

  走走看到两个科头穿布长袍的人,拦腰系了藤条,席地而坐,仿佛像两个老道。他们面前摆了好些青草,有一个木牌子放在上面,牌上写了四个字:“奉送蕨薇。”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向这两人看了一看。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的,须长齐胸,拢着大袖向我拱了两拱道:“足下莫非要蕨薇,请随便拿。”

  我看这人道貌岸然,便回揖道:“请问老先生,摆着这蕨薇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在下伯夷。”指着地面上坐的人道:“这是舍弟叔齐。终日在首阳山上采蕨薇,尽饿不了。因知此间有很多没饭吃的人,特意摊设在街头,以供同好。”

  我道:“谨领教。难道天上还有没饭吃的人吗?”一言未了,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身穿儒服,头戴儒冠,腰上佩了一柄剑,肩上扛了一只米口袋,匆匆而来,到了面前向伯夷叔齐深深两揖道:“二位老先生请了。弟子是仲由。敝师今日又有陈蔡之厄,特来请让些蕨薇。”

  我一看,这是子路了。他说敝师有“陈蔡之厄”,莫非孔夫子又绝了粮?

  伯夷笑道:“子路兄,你随便拿。可是我有一言奉告,请回复尊师,不要管天上这些闲事。作好人,说公道话,那是自找苦恼。”

  子路一听,满面通红,盛了一口袋蕨薇转身就走。

  这倒叫我为难了,我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听听两位大贤的高论;可是跟了子路走去,又可以见见“先师”。我是向哪里去好呢?我正犹疑着,那子路背了一口袋蕨薇,已经向大路走去。我想,纵不跟了他去,至少也当追着他问他几句话,于是情不自禁地,顺着他后影,也跟了去。

  约莫走有几十步路,忽然有一辆流线型的汽车,抢上前去,靠着人行路边停住。车门开了,有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下来,拦着子路的去路站定。

  子路走向前问道:“有何见教?”那男子深深点头道:“我是梁山泊义士毛头星孔明。”

  子路听说是绿林,先是怒目相视,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因骂道:“你这家伙也不睁开你的贼眼。我随夫子到处讲道德,说仁义,只落得整日饿饭,现时在伯夷、叔齐那里,讨了一些蕨薇拿回去权且度命。天上神仙府,琼瑶玉树,满眼都是,你一概不问,倒来抢我这个穷书生。但是,我仲由是不好惹的,纵然是一袋子蕨薇,也不能让你拿去,你快快滚开,莫谓吾剑之不利也。”

  孔明一鞠躬笑道:“大贤错了。我们弟兄虽然打家劫舍为生,却也知道个好歹。我即使有眼无珠,也不会来抢大贤。”

  子路将布袋丢在地上,已提手按剑柄,要拔出来;听了这话,就按剑不动,瞪着眼道:“既不抢我,拦住我的去路作什么?”

  孔明道:“不才忝为圣门后裔,听说先师又有‘陈蔡之厄’,我特备了黄金百两,馒头千个……”

  子路不等他说完,大喝一声道:“住口!我夫子圣门,中华盛族,仁人志士,个个君子,以仁义为性命,视钱财如粪土,万姓景仰。你也敢说圣裔两字?你冒充姓孔,其罪一;直犯诸葛武侯之名,其罪二;在孔氏门徒面前,大言不惭,自称义士,你置我师徒于何地?其罪三。我夫子‘割不正不食’,肯要你的赃款吗?”说毕呛啷一声,一道银光夺目,拔出剑来。

  那孔明见不是头路,扭转头,抢上了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

  子路插剑入鞘,瞪着眼睛望了,自言自语地道:“这是什么世界?”缓缓地弯下腰去,拾起那一袋子蕨薇。

  我见他怒气未息,就不敢再跟了他走,只好远远地站住。见“先师”这个机会,只好放过,让他走了。

  我站在路边,出了一会神,觉得“天堂”这两个字,也不过说着好听,其实这里是什么人物都有,倒不必把所看到的人都估计得太高。因此我虽然在路边走着,却也挺胸阔步地走。不要看这是人行道上,所有走路的人,都是人头人身。偶然虽也有两三个兽头的,杂在人堆里走,不像坐在汽车、马车上那些兽头人神气。

  我正站着,前面有一群人拦住了去路,看时,有的是虾子头,有的螃蟹背,七手八脚,有的架梯子,有的扯绳子,忙成一团,正在横街的半空,悬上长幅横标语。我看那上面写的是:“欢迎上天进宝的四海龙王。”下面写着:“财神府谨制。”这在凡间,也算敷衍人情的应有故事,我也并不觉得有甚奇异之处。可是自这里起,每隔三五家店面,横空就有一幅标语,那文字也越来越恭维。最让我看着难受的:一是“四海龙王是我们的救命菩萨”,一是“我们永不忘四海龙王送款大德”。下面索性写着“五路财神赵公明率部恭制”。这都罢了,还有百十名虾头蟹背的人,各拿了一叠五彩小标语,纷纷向各商店人家门口去张贴。上面一律写着:“欢迎送钱的四海龙王”。

  正忙碌着,有人大声喊起来:“我的门口,我有管理权。我不贴这标语,你又奈我何?”

  我看时,也是一位古装老人,虽然须髯飘然,却也筋肉怒张。他面红耳赤地将一位贴标语的虾头人推出了竹篱门。那虾头人对他倒相当的客气,鞠着躬笑道:“墨先生,你应当原谅我们,我们是奉命在每家门口贴上一张标语,将来纠察队来清查,到了你府上,独没有欢迎标语,上司要说我们偷懒的。”

  那人道:“这绝对无可通融。四海龙王不过有几个钱,并不见得有什么能耐。你们这样下身份去欢迎他,教他笑你天上人不开眼,只认得有钱的财主。我不能下这身份,我也不欢迎他的钱。我墨翟处心救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四海龙王,我不管那门账!……”

  说到这里,许多散标语的人,都拥过来了。其中一个身背鳖甲,上顶龟头的人,将绿豆眼一翻,淡笑道:“墨翟先生,你有这一番牢骚,你可以到四大天王那里去登记,他们一高兴,也许大者拨几十万款子,让你开一所工厂;少也拨一两万元,让你去办一种刊物,鼓吹墨学,可也养活了你一班徒子徒孙。你在大门口和我们这无名小卒,撒的什么酸风!”

  这一番话,不是打,胜于杀,把这位墨老先生气得根根胡子直竖,跳起来骂道:“你这些不带人气息的东西,也在天上瞎混?你不打听打听你墨老夫子是一个什么角色?”

  他这样大喊着,早惊动了在屋子里研究救国救民的徒弟,有一二十人,一齐抢了出来,这才把这群撒标语的人吓跑。

  墨翟向那些徒弟道:“我们苦心孤诣,在这里熬守了三年,倒为这些虾头鳖甲所侮辱。虽然我们若可救世,死而无悔;但这样下去,却不生不死得难受。你们收拾行李,我即刻引你们上西天去。”

  于是大家相率进篱笆门去了。

  我在旁边看着,倒呆了。这位墨老夫子有点傻,已有二千多年了,还在谈救世。

  叹了一口气,我信步所之,也不辨东西南北,耳边送来一阵铮铮的琵琶声。站定了脚步时,原来走到一条绿阴夹道的巷子里来了。这巷子两边,都是花砖围墙,套着成片的树林,在树叶子里露出几角泥鳅瓦脊,和一抹红栏杆,乐器声音正由这里传出。我觉得糊里糊涂走着,身子乏力,脊梁上只管阵阵地向外排着汗珠,突然走到这绿巷子里来,觉得周身轻松了一阵,便站定了脚,靠着人家一堵白粉墙下,略微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有几位衣冠齐整的人,一个穿着长袍马褂,一个穿着西装,狗头兔耳,各有两只豺狼眼,四粒老虎牙,轻轻悄悄,走了过来。在他们后面,有个人头人推着一辆太平车子,上面成堆的堆着黄白之物,只看他们那瞻前顾后的神气,恐怕不会是作好事,在我身边,有一丛蔷薇架,我就闪在树叶子里面,看他们要作什么?

  就在这时,那两个狗头人,走到白粉墙下,一扇朱漆小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垂髫丫环,闪出半截身体来。这个穿长袍马褂的,在头上取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个躬,笑道:“不知道夫人起床没有?”

  丫环道:“昨夜我们公馆里有晚会,半夜方才散会,所以夫人到现时还没有起床。二位有什么事见告?”

  穿西装的挤上前去,也是一鞠躬,笑道:“夫人没有起床,也不要紧,我们在门房里等一下就是。”

  丫环笑道:“门房?那里有点人样的人才可以去的。二位尊容不佳,那里去不得。”

  穿西装的笑道:“我们也知道。无奈我有这一车子东西,要送与夫人,不便在路上等候。”

  丫环道:“既是这样说,就请二位进园子来,在那假山石后面厕所外站站罢。别的地方是不便答应的。”

  我想,人家送了一车子金银上门,按着“狗不咬疴屎”的定理说起来,这丫环却不该把这两个送礼的轰到厕所里去。

  我正犹疑着,这两位送礼人,已经一同推了那辆车子进去,给了三个铜钱,将那个推车子来的车夫,打发走了。

  就在这时,有个卖鲜花的人,挽了一篮子鲜花,送到耳门口交那丫环带了进去。丫环关门走了。

  我走将出来,正好遇着那个花贩子,便和他点点头,说一声:“请教。”那人看我是个凡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我道:“这里不是阁下所应到的地方,莫非走错了路?”

  我道:“我是由凡间初到天上的,糊里糊涂走来,正不知道这是哪里?”

  那人笑道:“这地方是秦楼楚馆的地带。”

  我道:“哦!原来如此!刚才有两个人送了一车金银到这耳门里去,那丫环倒要他们到厕所外面去候着,那又是什么缘故?”

  花贩向耳门一指道:“你问的就是这地方吗?”

  我点点头。

  他道:“这是一位千古有名的懂政治的阔妓女李师师家里。”

  我道:“既是李师师家里,有钱的人,谁都可以去得,为什么刚才这丫环无礼,连门房都不许他两人去?”

  花贩笑道:“你阁下由人间走到天上,难道这一点见识都没有?他家里既有门房,非同平常勾栏院可知。李师师是和宋徽宗谈爱情的人,他会看得上狗头狗脑的人?他们也没有这大胆子来和李师师谈交情。他那整车子黄的、白的是来投资的。”

  我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狗头称李师师做“夫人”了。

  花贩笑道:“看你阁下这种样子,倒有些探险意味。在这门口,有所大巷子,那是西门庆家里。你到那里去张望张望,或者可以碰到一些新闻。”我想,这不好,到天上来要看的是神仙世界,不染一点尘俗才好,怎么这路越走越邪?但是到了这里,却也不能不顺这条路直走。出了这巷子口,果然坐北朝南,有一所大户人家,那里白粉绘花墙,八字门楼,朱漆大门,七层白石台阶上去,门廊丈来深,四根红柱落地。在那门楼上立了一块横匾,上面大书“西门公馆”。左右配挂一副六字对联,上联是“厉行礼义廉耻”,下联是“修到富贵荣华”。我大吃一惊,西门庆这样觉悟,厉行“礼义廉耻”。

  我正犹疑着,只见一批獐头鼠目、鹰鼻鸟喙的人,各各穿了大礼服,分着左右两班,站在西门公馆大门楼下台阶上。同时,也就有一种又臭又膻的气味,随着风势,向人直扑了来。

  就在这时,有个小听差跑了出来,大声叫道:“西门大官人,今天有十二个公司要开股东会,没有工夫会客,各位请便,不必进去了。”

  这些人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早是呜的一声,一辆流线型的崭新汽车,由大门里冲了出来。那些在门口求见的人,在躲开汽车的一刹那中,还忘不了门联上“礼义廉耻”中的那个“礼”字,早是齐齐地弯腰下去,行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那汽车回答的,可是由车后喷出一阵臭屁味的黑气来。那车子上的人,我倒很快的看到,肥头胖脑,狐头蛇眼,活是一个不规矩的人。身上倒穿着蓝袍黑马褂,是一套礼服。我心想,这是何人?由西门庆家冲出来?心里想着,口里是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身后忽有一个人轻轻地道:“你先生多事。”我回头看时,有一个衣服破烂的老和尚,向我笑嘻嘻地说话。我看他浑身不带禽兽形迹,又穿的是破衣服,按着我在天上这短短时间的经验,料着这一定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僧人,便施礼请教。

  老和尚笑道:“我是宝志,只因有点讽刺世人,被足下同业将我改为济颠和尚,形容得过于不堪。好在我释家讲个无人相、无我相,倒也不必介意。”

  我听说,果然猜着不错,是一位高僧,便先笑了。宝志知道我笑什么,因道:“虽然穿破衣服的不一定是志士仁人,但穿得周身华丽的,也未尝没有自好之士。好在天上有一个最平等的事,无论什么坏人,必定给你现出原形来。刚才过去的,就是西门庆。他不是小说上形容的那般风流人物了。”

  我道:“既然坏人都现出原形来,为什么坏人在天上都这样威风的了不得呢?”

  宝志笑道:“你们凡间有一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天上不是这样,天上是‘见怪不怪,下学上爱。’”

  我对于“下学上爱”这四个字,还有点不大理会,偏着头沉吟一会,正待想出个道理来,那宝志便又出了他那滑稽老套,却在我肩上一拍道:“不要发呆,人人喜欢的潘金莲来了。”

  我看时,一辆敞篷汽车,上面坐着一个妖形女人,顾盼自如的,斜躺了身子坐在车子上。我心里也正希望着这车子走得慢一点才好,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颠倒众生的女人。倒也天从人愿,那汽车到了我面前,便“吱呀”一声停住。只见潘金莲脸色一变,在汽车里站立起来,这倒让我看清楚了,她穿了一套入时的巴黎新装,前露胸脯,后露脊梁,套着漏花白绸长衣,光了双腿,踏着草鞋式的皮鞋,开了车门,跳下车来。街心里停下车子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正疑惑着。潘金莲却直奔站在路当中指挥交通的警察。我倒明白了,这或者是问路。可是不然,她伸出玉臂,向警察脸上,就是一个巴掌劈去。警察左腮猛的被她一掌,打得脸向右一偏。这有些凑近她的左手,她索性抬起左手来,又给他右腮一巴掌。两耳巴之后,她也没有说一个字,板着脸扭转身来,就走上车去,那汽车开着就走了。

  看那警察摸摸脸腮,还是照样尽他的职守。我十分奇怪,便向宝志道:“我的佛爷,天上怎么有这样不平的事?”

  宝志笑道:“宇宙里怎么能平?平了就没有天地了。譬如地球是圆的,就不能平。”

  这和尚故意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我却是不肯撒手,追着问道:“潘金莲能够毒死亲夫,自然是位辣子。可是在这天上,她有什么……”

  宝志拍拍我的肩道:“你不知道西门大官人有钱吗?她丈夫现在是十家大银行的董事与行长,独资或合资开了一百二十家公司。”

  我道:“便是有钱,难道天上的金科玉律也可以不管?”

  宝志道:“亏你还是个文人,连‘钱上十万可以通神’这句话都不知道。”

  我笑道:“我哪算文人?我是个文丐罢了。”

  宝志笑道:“哦?你是求救济到天上来的,我指你一条明路。西天各佛现在办了一个‘普渡堂’,主持的是观音大士,你到那里去哀告哀告,一定在杨枝净水之下,可以得沾些油水。”

  我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变道:“老禅师,你不要看我是一位寒酸,叱而与之,我还有所不受。你怎么教我去受观音的救济?换一句话说,那也等于盂兰大会上的孤魂野鬼,未免太教斯文扫地了。”

  宝志将颈一扭,哈哈大笑道:“你还有这一手,怪不得你穷。我叫你到普渡堂去,也不一定教你去讨吃讨喝。这究竟是天上一个大机关,你去观光观光也好。”

  我笑道:“这倒使得,就烦老禅师一引。”

  宝志道:“那不行。我疯疯颠颠信口开河,那有口不开的阿弥陀佛,最讨厌我这种人。让我来和你找找机会看。”说着,他掐指一算,拍手笑道:“有了有了,找着极好的路线了。”

  说着,扯了我衣袖转上两个弯,在十字路口,一家店铺屋檐下站住。

  不多一会,他对了一辆汽车一指,究竟“佛有佛法”,那车子直奔我们身边走来停住。车门开了,下来一位牛头人,身着长袍褂,口衔雪茄,向宝志点头道:“和尚找我什么事?莫非又要募捐?”

  宝志笑道:“不要害怕,我不会拦街募捐。我这里有一位凡间来的朋友,想到普渡堂去瞻仰瞻仰大士,烦你一引。”他又向我笑道:“你当然看过‘西游记’,这位就是牛魔王。他的令郎红孩儿,被大士收伏之后,作了莲花座前的善财童子,是大士面前第一个红人儿。你走他令尊的路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你进门了。”

  我才晓得小说上形容过的事情,天上是真有。便向牛魔王一点头道:“我并不需要救济,只是要见见大士。”

  牛魔王笑道:“这疯和尚介绍的人,我还有什么话说?就坐我的车子同去。”

  我告别了宝志,坐着牛魔王的车子,直到普渡堂去。

  牛魔王在车上向我问道:“阁下希望些什么?可以直对我说。我听说普渡堂在‘无底洞开矿’,可以……”

  我笑道:“大王错了。我不是工程师,我是个穷书生。”

  牛魔王笑道:“那更好办了。普渡堂现办有个‘庵庙灯油输送委员会’,替你找一个送油员当。”

  说着话,车子停在一所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前。一下车就看到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胖脑肥头的。他们挺着大肚子,又有一张长嘴,虽是官样,而仪表却另成一种典型。

  我低声问道:“这些长嘴人,都是具有广长之舌的善士吗?”

  牛魔王笑道:“非也!俗言道得好,‘鹭鸶越吃越尖嘴’。”

  我这才恍然。

  此群人之后,又有一批人由一旁小道走去,周身油水淋漓,如汗珠子一般,向地下流着。

  牛魔王道:“此即送油委员也。因为昼夜的在油边揩来揩去,弄了这一身。油太多了,身上藏不住,所以人到哪里,油滴到哪里。阁下无意于此吗?”

  我向他摇摇头道:“我无法消受。我怕身上脂肪太多了,会中风的。”

  说着话,我们走过了几重堂皇的楼阁,走到一幢十八层水泥钢骨的洋房面前,见玻璃砖门上,有镂金的字,上写“善财童子室。”

  牛魔王一来,早有一位穿着青呢制服专一开门的童子,拉开了玻璃门让我们进去。我脚踏着尺来厚的地毯,疑心又在腾云。向屋子里一看,我的眼睛都花了。立体式的西式家具,乱嵌着金银钻石;一位西装少年,齿白唇红,至多是十四五岁,他架了腿,坐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周围站着看他颜色的人,黑胡子也有,白胡子也有,西洋人也有。谁都挺直地站着,听他口讲指画。他见牛魔王来了,才站起身来相迎。

  牛魔王介绍着道:“这是大小儿,善财童子。”又将我介绍道:“这是志公介绍来的张君。”

  善财见我是疯和尚介绍来的,也微笑着点个头道:“Howdoyoudo?”

  我瞪了两眼,不知所以,接着深深地点个头道:“真对不起,我不会英语。可以用中国话交谈吗?”

  牛魔王道:“我们都是南瞻部洲大中华原籍,当然可以说中国话。我有事,暂且离开,你们交谈罢。”于是他走了。

  善财请我也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坐下。我有点儿惭愧,辛苦一生,未尝坐过这样舒适的椅子。我极力地镇定着,缓缓坐了下去,总怕摩擦掉了一根毛绒。

  善财童子也许是对宝志和尚真有点含糊,留我坐下之后,却向那些站着的长袍短褂朋友,摇了两摇头,意思是要他们出去。我不知道他们怎么那样道法低微,受着这小孩子的颐指气使,立刻退走。而且还鞠了一个躬。

  善财见屋中无人,才笑道:“志公和我们是好友,有他一张名片,我也不能不招待足下,何必还须家严送了来?而且我也正要请志公出来帮忙,在盂兰大会之外,另设几个局面小些的支会。每一个支会里都有一个支会长,十二个副支会长。每个支会之下,有九十六组,每组一个组长,一百二十四个副组长。”我听了这话,不觉“呵呀”了一声道:“好一个庞大的组织!”

  善财童子道:“也没有多大的组织,不过容纳一两万办事人员而已。”

  我道:“大士真是慈悲为本。这样庞大的组织所超度的鬼魂,总有百十万。将来欧战终了,对那些战死的英魂,都救济得及。”

  善财童子道:“那是未来的事,现在谈不到。这次超度的人数,我们预计不过一两千鬼魂而已。”

  我想,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纵然成仙成佛,童心是不会减少的。超度一两千鬼魂,倒要动员一两万天兵天将,十个人侍候一个孤魂野鬼,未免太周到了。因问道:“用这么些个办事人,给不给一点车马费呢?”

  善财童子笑道:“这也是寓救济于服务的办法,当然都有正式薪金。便是一个勤务仙童,每月也支薪水一百元。我办事认真,我酬劳也向来不薄。我打算在这些支会里,添五百名顾问,招待客卿,大概每位客卿,可以支伕马费一千二百元。这点意思,请你回复志公就是了。”

  我听了这些话,觉得这小子还是想吃唐僧肉那副狂妄姿态。说多了话,他看出了我是个凡夫俗子,会一脚把我踢下九霄云。我没长翅膀,又没带航空伞,知难而退罢。于是起身告辞道:“先生这番好意,在下已十分明了,我马上去答复志公。不敢多打搅。”

  善财起身送到门口,问道:“你要不要我派人送?飞机、汽车都现成。”

  我自然不敢领受,道谢了一番。走出他这个院落,心里倒有些后悔,多少凡人朝南海,睡里梦里,只想见一点观音大士的影子,我今天见着了大士寸步不离的侍卫,怎么不去拜访拜访呢?

  正这样踌躇,只见一辆小跑车风驰电掣向这小院里直冲了来,恰是到我面前,便已停住。车门开了,出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虽是天上神仙,却也摩登入时,头上左右梳上两个七八寸的小辫,各扎了一朵红辫花。上身穿一件背心式的粉红西服,光了两条雪白的大腿,踏着一只漏帮的红绿皮鞋。由上到下,看她总不过是一个洋娃娃之流,没有什么了不得。我想着,这个小女孩子,怎么胡乱地向机关里闯?可是这位小姐,不但闯,真是乱起来,她周围一望,似乎是想定心事了,然后回转身跑到汽车上去,将那喇叭一阵狂按,仿佛像凡间的紧急警报一样。

  这种声音,自然惊动了各方面的人前来看望。这些人里面:有锦袍玉带的;有戎装佩剑的;至于身穿盔甲,手拿斧钺的天兵,自是不消说的。他们齐齐地跑着上前,围了那小女孩子打躬作揖,齐问:“龙女菩萨何事?”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位法力无边的女仙。若根据传说,好像她也是一位罗刹公主,至少是一员女张飞;于今看起来,却也摩登之至。

  那龙女道:“什么事?你们都应该负责。我刚才在九霄酒家请客,菜做得不好也罢了,那些人只管偷看我,这是政治没有办得好的现象。来,你们和我去拿人!”

  她说时,说什么“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恰恰是一副苹果脸儿紧绷着,两条玉腿,地上乱跳。吓得文武天官,个个打颤,面面相觑。

  龙女喝道:“你们发什么呆?快快派了队伍跟我走。”

  说着,那些身披甲胄,手拿斧钺的天兵,各各把手一招,七八辆红漆的救火车,自己直驰前来。于是龙女驾了小跑车在前,救火车队紧随在后,响声震地,云雾遮天,同奔了出去。

  我想,这一幕热闹戏,不可错过。心里一急,我那自来会的腾云法,就实行起来。手里一掐催云诀,跟着那团云雾追了上去。究竟凡人不及神仙,落后很远。我追到一片瓦砾场上,见有一个九层楼的钢骨架子还在,架子上直匾大书“九霄大酒家”。龙女的小跑车已不知何在,那救火车队,已排列着行伍,奏凯而还。我落下云头,站在街上,望了这幢倒塌楼房,有点发呆。难道不到两分钟,他们就捣毁了这么一座酒楼?

  正在沉吟着,却听到身后有微叹声,连说:“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回头一看,一人身穿青袍,头戴乌纱,手拿朝笏,颇像一位下八洞神仙,他笑道:“老友,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一说话,我才明白,是老友郝三。我惊喜过望,抓住他身上的围带道:“我听说你在凉州病故了,心里十分难过,不想你已身列仙班,可喜可贺。”

  郝三笑道:“你看看我这一身穿戴,乌烟瘴气,什么身列仙班!”

  我道:“你这身穿着,究竟不是凡夫俗子。”

  郝三道:“实不相瞒,玉帝念我一生革命,穷愁潦倒而死,按着天上铨叙,给了我一个言官做,在九天司命府里,当了一位灶神。”

  我道:“那就好,孔夫子都说‘宁媚于灶’,俗言道得好,‘灶神上天,一本直奏。’你那不苟且的脾气,正合作此官。不过你生前既喜喝酒,又会吟诗,直至高起兴来,将胡琴来一段反二黄。于今你作了这铁面无私的言官,你应当一切都戒绝了。魏碑还写不写呢?”

  郝三笑道:“一切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此地到敝衙门不远,去逛逛如何?还有一层,你我老友张楚萍,也作了灶神,你也应该去会会他。”

  我道:“到底天上有公道,我的穷朋友,虽不得志于凡间,还可扬眉于天上。好好好,我们快快一会。”

  郝三道:“在我们衙门面前,小酒馆很多,我们去便酌三杯。”

  于是我二人一驾云,一驾阴风,转眼到了九天司命府大门前。

  那衙门倒不是我们凡夫俗子想的那么煤烟熏的。一般朱漆廊柱,彩画大门,在横匾上,黑大光圆,写了六个字:“九天司命之府。”一笔好颜字。

  郝三笑道:“老张,你看我们这块招牌如何?”

  我连声说:“好好。”

  郝三笑道:“又一个实不相瞒,这是我们的商标。我们这是清苦衙门,薪俸所入,实不够开支,就靠卖卖字、卖卖文,弄几个外快糊口。敝衙门虽无他长,却是文气甚旺,诗书画三绝,天上没有任何一个机关可以比得上我们。”

  说着话,我们到了一爿小酒馆里,找了一个雅座坐着。

  郝三一面要酒菜,一面写了一张字条去请张楚萍。

  我笑道:“凡间古来作言官的,都是一些翰林院,自然是诗酒风流。你们九天司命,千秋赫赫有名的天府,密迩天枢,哪里还有工夫干这斗方名士的玩意?”

  郝三斟上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还向我照了一照杯。低声道:“我现在是无法,以我本性说,我宁可流落凡间,作一个布衣。反正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于今作了一位灶神,应该善恶分明,据说密迩天枢,可是……就像方才龙女小姐那一分狂妄,我简直可以拿朝笏砍她。然而……”

  我道:“你既有这分正义感,为什么不奏她一本呢?”

  郝三将筷子夹了碟子里的呛蚶子,连连地向我指点着道:“且食蛤蜊。”

  我一方面陪了他吃酒,一面向屋子四周观望,见墙上柱上,全是他司命府的灶君所题或所写的。便沉吟着笑道:“我不免打一首油送你:‘司命原来是个名,乌纱情重是非轻……’”

  一首诗未曾念完,忽听得外面有人插嘴道:“来迟了一步,你们已经先联起句来了。”随了这话,正是我那亡友张楚萍。他一般的青袍乌纱,腰围板带,较之当年穿淡蓝竹布长衫,在上海法租界里度风雨重阳,就高明得多了。

  我一见之下,惊喜若狂,抓了他的衣袖,连连摇撼着道:“故人别来无恙?”

  楚萍两手捧了朝笏道:“依旧寒酸而已。”

  郝三让他坐下,先连着对干了三杯。

  楚萍笑道:“你刚才的那半首打油诗,不足为奇。我有灶神自嘲七律一首,说出来,请你干一杯酒罢。”便念道:

“没法勤劳没法贪,


半条冷凳坐言官。


明知有胆能惊世,


只恐无乡可挂冠。


多拍苍蝇原痛快,


一逢老虎便寒酸。


吾侪巨笔今还在,


写幅招牌大众看。”


  我笑道:“妙诗妙诗!不想一别二十年,先生油劲十足了。”

  楚萍笑道:“我们在司命府干了两三年,别无他长,只是写字作诗的工夫,却可与天上各机关争一日短长。”

  郝三笑道:“这是真话。你这次回到凡间,可以告诉凡人,以后腊月二十三日,不必用糖果供我们灶神了。反正我们善既难奏,恶也难言,吃了凡人的糖,食了天上俸禄,全无以报,真是惭愧之至。”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没趣,继续着喝酒。我向来涓滴不尝,今天他乡遇故知,未免多饮三杯,只觉脑子发胀,人前仰后合,有些坐不住。

  楚萍问道:“老张,你预备在哪里寄宿?”

  我含糊的说着是“天堂银行”。

  楚萍道:“你凭着什么资格,可以住到那里去?”

  我说是“猪八戒介绍的”。

  这两位老友听着默然,并没有说话,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二友不见,桌上有一张纸条,还是打油诗一首:

交友怜君却友猪,


天堂路上可归欤?


故人便是前车鉴,


莫学前车更不如!


  我看了这首诗,不觉汗下如雨。你想,我还恋着如此天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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